《愿为你，再死一回》笔方

1、一 离家 二 离世

　　一

　　我记得那天天特别好，湛蓝湛蓝的，透亮得像颗宝石，没有一丝杂质。在我窗子对面大树上安家的鸟似乎也因此而高兴，平素安静的它，那天早晨一直蹦蹦跳跳的，到我出门也没停下来。

　　我经过树下时，它照例对我叫，我不知它是什么品种的鸟，但它叫起来特别好听。我跟它挥了挥手，但它却没像往常那样在我转身以后停住。

　　我后来回想起这一幕，再想起当天发生的事，才知道它是有灵性的，它会反常是因为舍不得我走。

　　二
　　原本那天我是不打算去学校的，但系里来了紧急通知，要我马上送一些资料过去，事关我是否能与一家澳大利亚知名设计公司签约。

　　我匆匆送了资料，为防还有事情需要我协助，我没有直接回家，就在校园里四处走走看看。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就要离开了，心里很舍不得。

　　不知不觉地，我就走到了凝墨楼前。也许是因为来过太多次的缘故吧，大学四年，我几乎从美院里的每一个地方走到过这里。

　　这栋砖木混合结构的二层建筑建于六十年代，是这所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学院的早期建筑之一，也是如今校园内最简陋也最偏僻的楼之一，虽然对全体学员开放，但鲜少有学生选择在里面作画。各楼的管理员们更是常常将一些诸如废旧桌椅、旧画板之类的杂物堆放在其中的某些画室里。

　　这栋楼陪着美院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渐渐变得沉默沧桑，又渐渐变得孤独，直到那个叫李慕阳的阳光男孩踏进这所学院，才让它恢复了几丝生机与活力。

　　李慕阳喜欢这栋建筑，更喜欢在里面作画。他说这栋建筑的外表很普通，但它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只有经历过时间的洗礼和打磨才有的沧桑感和厚重感。

　　起初我并不明白他喜欢这栋建筑的理由，就如我无法理解朝气如他的人为何会陶醉于所谓的沧桑与厚重，直到我看了他在凝墨楼里创作出的第一套系列油画。

　　那套画的主题是“生命的活力”，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看见它们时的感受，那是一种透入骨髓，彻入灵魂的震撼。那一幅幅以大地色系为基调的抽象背景，厚重磅礴，辽阔的土地壮美而沧桑，奔跑着的年轻男性健美刚毅，充满生命力，那一个系列的每一幅画都是一次奔放与内敛、活力与沉静的完美融合，其中碰撞出的生命力和震撼力让我每每想起都忍不住想要为生命欢呼，为活力奔跑！

　　从这套画里，我悟出了些许李慕阳喜欢那些内敛元素的原因。

　　而在这之后，我渐渐品出了李慕阳被他的阳光外表笼罩于内的深沉。从前想到深沉，我会流于形式地想到沉默的外表、幽深的眼神或神秘的叹息。但从李慕阳那里，我发现深沉并不是一种外表，而是一种味道，专属于成熟男人的味道。是由一颗沉静而包容的心，一种能看透世情的能力和一份擅于体味百态人生的悟性融合而成。

　　就如每一个发现这份魅力的女孩一样，我为这份阳光与深沉的奇妙融合的魅力而倾心。但我没有仅仅只成为李慕阳的仰望者，我还坚定地成了他的守护者，他在凝墨楼105室度过的每一天，都有我在斜对角108室的陪伴。

　　但我终究是少了一些自信，当后出现在106室的沈冰走进105室的时候，我选择了在原地守候。就这样，远在我之后走近李慕阳的沈冰，远先于我走进了李慕阳的世界。

　　沈冰与我同寝，也知道我深深爱着李慕阳，但她却能自然地与我说起她和李慕阳的进展，还能在元旦欢乐会上大方地给我们合影。这些我都做不到，而我更做不到的是像她一样漂亮。

　　美丽与手段，这是我跟沈冰比不起的地方，也是我在她率先发起攻势以后始终踌躇不前，最终留守原地的原因。毕竟，同样的才华下，有谁不喜欢更美丽的外表和更圆滑的手腕呢。

　　不愿再想那些让自己感到窒息的东西，我想在毕业离校之前再去看看容我默默守候了无数时光的房间，还有……那个曾有着让我为之守候了无数时光的人的房间。

　　我穿过走廊，窗棂墙壁分割了阳光，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我身上，像是打出了一组以时间为轴线的故事片，我的感官随着幻觉，好似真的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穿过这走廊，像我现在一样，满怀悸动，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有着无穷魔力的地方。

　　我甚至能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跳，擂鼓一样的振动，好似就要从胸膛中穿出，直接扑入李慕阳所在的那间画室！我还能闻到当时的味道，阳光洒在颜料上的味道，画家最喜欢的艺术的味道，每多走一步，那种味道就更浓一分，我的心跳就更快一些！

　　我伪装着平静，伪装着淡定，背着大大的画板，轻轻推开108室的门，整个身体却都在颤抖，竭力呼吸却只感到窒息，我真担心自己会倒地痉挛！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一天我真的痉挛倒地，会不会以后的三年里我都不必纠结于108室前门与105室后门之间三米多一些的距离，因为他会主动跨过那三米多一些的距离，冲进108室救我……

　　想着想着，我忽然自动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去，竟然正好停在108室的前门。习惯果然是一种让人惊异的力量，只是我没想到它会是如此的强大。

　　我打开门，站在门口向内环视，然后走到平时作画所站的位置，看向105室。奇怪的是今天105室的后门没开，往常它都是半开着的，只要我侧身看过去，就能看到在里面作画的李慕阳。

　　我走过去，想把门打开，在离开学校远走他乡之前最后模拟一次我最熟悉最眷恋的场景。但走近了我才发现，105的后门不是关着的，而是锁着的！

　　这栋旧楼里的门锁多半是坏的，只能关没法锁，105的后门更是从我见到它起就没关上过，今天105的后门上居然加了一把锁，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是李慕阳知道我爱他，以前知音一场不好说，现在要毕业了，要各奔东西了，他终于作出决定想让我断了那份心思吗？还是这只是他与大学生活的一个告别仪式？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脑海像是被一根定海神针搅起来一样，数不清的猜想在里面飞速变换、盘旋，中心点却始终是我最初的，也最怕的猜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即使李慕阳不爱我，我也能爱他，默默地，坚定地爱着他。但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的默默的爱根本离不开他的默许，他半开的门就是他的默许，一旦他选择关上，我就再没了勇气。原来我一直期待着他对我的爱，那份默许是一份假想的爱，那份爱没了，我的爱也就没了支撑。

　　没有支撑的爱要如何爱？我握着那把锁，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坍塌，然后一片模糊，再然后……我的鼻子开始发酸，眼泪向外涌。我感觉到一阵阵无力，像是有什么被抽空了，没了内在，只剩一副皮囊，掉在地上。

　　我泪水涟涟地摊在地上哀悼自己三年的爱情，无意间从门缝里看到一个人形，我努力地眨眼，但眼泪太多，我只好拼命地用手抹，然后拼命扒开门缝向里看，里面趴在地上的人太像李慕阳，我要确定那不是他！

　　但他的表击碎了我的幻想，那款蓝色腕表是李慕阳那套“生命的活力”系列油画获奖以后我买来送给他的，我清楚地记得他收到礼物时非常开心，还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获得国家级奖项以后的第一个礼物，对他有特别的意义，他要永远戴着。

　　李慕阳的话还在我耳边盘旋着，我的鼻子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似乎是从走廊的尽头传来的。顾不得那是什么味道，我摇晃着站起来向105前门走去，想看看李慕阳怎么了，可前门居然也锁了！而在几秒的时间里，那股烧焦的味道已浓得让我感到头晕。

　　我用力拍打门板，大声喊着李慕阳的名字，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我不愿相信，我告诉自己先想办法进去再说。我跑到自己的画室，将角落里的一个旧箱子打开，我记得自己最初收拾这里的时候将一把类似锤子的东西放在这里了。

　　以前从没觉得这箱子里的杂物多，那一刻我却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蠢的人，堆了太多的东西在那里，那里面就应该只有一把锤子，让我打开箱子就能抓住它去砸锁！

　　手腕不知被什么划破了，接连滴出的血竟然帮我发现了那个工具，我从一片废铁里抽出了只露出一小截把手的它，疯了一样将105前门的门锁砸开，扑到李慕阳身边。探到他还有的鼻息，我才平静了一些。

　　我试着推李慕阳，叫他的名字，但他都没有反应。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后颈上肿起了一道红痕，我顺着那道痕迹向他的后脑摸索，相应的位置也是肿的！联想到新上的锁头和烧焦的味道，我的心底腾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人想害死李慕阳！

　　我压抑着心中的惊恐，紧握着锤子，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定，李慕阳需要我。

　　我掏出手机求救，却发现没有信号，而烧焦的味道已转为呛人的烟味，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我探出房间查看，发现走廊尽头已出现大片火光。

　　凝墨楼这种老式砖木建筑结构除了外墙以外，大多都是可燃的木质材料，明火既已烧旺，那火势蔓延不过是片刻的事，我知道自己此时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独自逃生，但我做不到！我身边躺着的是我最心爱的男人，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依然大喊着告诉他：“李慕阳！我爱你！我现在只有两条路，或者救你出去，或者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我卯足了力气将李慕阳翻过来，但最多只能将他拉着坐起来，既拖不动他，也背不动他。他一米八几的结实身体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太吃力了。也许是我的决心压下了我的恐惧，让我只能竭尽全力地想对策，在我看到李慕阳的落地油画架时，脑中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我用锤子将油画架的两根后撑砸断，再将它放平，然后把李慕阳拖上去，借助画架的滑轮，我就能拖动李慕阳了。与此同时，火舌已开始沿着一二楼间的楼板飞速流窜，大量浓烟滚滚涌入走廊和房间。我将围巾裹住李慕阳的口鼻，赶紧躬身拉着画架向来时的入口跑，那是除了起火点以外这栋建筑的唯一出口。

　　火魔像是洞悉了我的意图，通过门框窗棂楼板和我赛跑着建立起一个立体的火圈围场，我趔趄地拖着李慕阳连跑带走了将近四分之三的距离，走廊里已经变得步步是火，处处是烟，我每呼吸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我只能想着李慕阳，想着他我就忘了去想疼不疼。

　　来时的入口大敞四开，空气源源不断地涌入，越是靠近出口火就烧得越猛，我就越举步维艰。避开了不知第几次空中坠物的袭击，终于再有几步就能出去了，我飞速思索着如何通过挡路的火堆，头上的楼板突然吱嘎断裂，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我没有时间反应，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将载着李慕阳的画架推了出去，然后，我的世界便被剧痛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