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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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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霜炭在地笼中将整间屋子烘得暖而不燥,唐遁慵懒地捻起半片雪梨放进了自己嘴里,他无心查阅案几上的账册,只用空洞而匆忙的目光大略扫过几眼,便飞快地将账册翻到了下页。他身旁立着几名官婢,个个都仿若浸了蜜糖的青梅一般甜美,正在细声议论,说哪天也要仿效赵小姐,用梅花做面饰。
听到梅花这两个字,那边的唐遁心中一动,脑海中徐徐幻出一个绰约的人影。唐遁朝美艳官婢们轻佻地扬了扬眉毛,低下头看了几眼账册,又翻动到下一页。
站在窗外的刘明文将这情形尽收眼底,他一摇头,提袍抬脚,进到苏南的公庭中。
刘明文对苏南讲述了唐遁无心公务,调笑官婢,竟把勤水阁当成了青楼伎馆的行径,苏南神色宁静,并不动容。
苏南奇道:“我犹记当年金殿应对时,唐遁学识渊博,风仪奇绝,怎么如今这般沦落颓坠?”
刘明文冷笑一声:“苏供勤莫忘,当年王概况也是饱读诗书,由科举成名之人,在衢州任上混了几年后,再回京时就成了贪污重犯。唐遁外放三年是什么光景,不问可知。”
略做沉思后,苏南细心嘱咐:“唐承制虽然行事出人意料,但你在旁边多照应些,别让他挑剔到勤水司头上。”刘明文会意,点头称是。
刘明文又道:“今晚,在安逸楼有局,七皇子的东道,大人去么?”七皇子是弦鸣宫赵淑容所出,是赵冬雪的表兄,因此刘明文很想让苏南同去。
苏南推辞道:“我把明天呈上的奏章再看一遍。”
刘明文知道劝也无用,自去赴宴,留独苏南在勤水阁。通读奏章时,苏南突然发现一处文字语意不清,需要重新誊写,他起身去翻原始底稿,一摸袖子,才发觉刘明文将藏书处的钥匙给带走了。
他盯着奏章很长时间,最后一咬牙,骑马出了勤水阁,直奔安逸楼而来。上楼推开门,发现里面的人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七皇子也是乘着酒意,话比平时多,他道:“怕委屈各位大人,我今日特地向淑容娘娘借了几个身边人,前来服侍各位。”随手他手指比划,苏南一眼瞧见了垂目低首,恭谨立在那边的馨甜。
原想拿到钥匙就走的苏南,此时向七皇子深施一礼,撩起紫袍端坐在空位上。他一扬眉,说想要饮茶解渴,七皇子连声催宫人奉茶给自己这位未来的表妹夫。馨甜应声领命,去安逸楼后堂取茶叶。
刚到楼梯转角,苏南就后面赶上来,将她拦挡下来,也不说话。他人虽有些倦意,但双眸却依然如冰晶琉璃般的澈然。馨甜扭过头去,躲开他的注视。
他每天第一个去待朝殿,空荡殿宇中,诸多的侍者树木一般地屏息而立。他坐在距她最近的那个位置上,贪婪的吸嗅她兰桂一样的芬芳,在几近诡异的静谧中,聆听她的心跳。昏暗的冬晨因为她嫣然浅笑,而豁然明朗。温暖茶汤的清香静静地飘溢在殿宇中,宛如着她的情意,含蓄隽永。
突然那一天,她不在了。至此,他就静夜不眠,伫立中宵。他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因为每当阖眼,总会陷落于同一个噩梦中。他站在阳光下,苦苦寻觅,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影子。
他每天还是会第一个来到待朝殿,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总有种期望,一回眸就能看到她立在身旁,接茶抬眼时又能见到她熟悉的笑容。他的预感此起彼伏,又都终是枉空。
甚至那日,他等在御书房外,那种预感又不请自来。内侍宣他进去见驾,他却感觉她就在附近某处隐藏偷窥。抬眼望去,四下萧瑟,不见斯人,他再次被预感给欺骗了。也许幸好如此,倘若那时真的发现她就在那里,也许他会干出撇下内侍,不顾礼仪的混账事。
今天偶遇,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他又不知从何开口,只是与她缄默地对峙。
她先开口打破沉寂:“我已经到后宫承差了。”
苏南的脸色微变:“我与赵冬雪的婚事,这只是个权宜之计。”
她咬咬牙还是说出口:“无缘之人,与其苦苦挣扎,不如慧剑断情。”
他叹气:“我心里自有筹划,你静等我的消息吧。”
直到湿意从眼角消失,她才问:“那只黄鹂你还在养么?”
看到他颔首,她苦笑:“把它放生吧。天地那么广阔,自由却很少。喜欢它,就让它幸福地生活,囚在笼子里面挺可怜的。”
苏南摇头:“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会放手呢。”
她赌气丢出一句:“我要是送你毒药呢?”
苏南盯着她,那是温柔缠绵又纠结痛苦的目光,轻轻说道:“何劳再送,你已经是我的毒药了。”他将一个东西强塞进她的手中,她低首一看,是一个八卦阴鱼的花件,玉质剔透,银白色的盈尺流苏,与他身上所佩恰是一对。
一股酸气从心中升起直顶到馨甜的鼻腔中,再抬头时,已经不见苏南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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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馨甜没有反应,她边上的宫人连忙上去一拧她的胳膊,低声道:“淑容喊了你两遍。”
馨甜惴惴出列,口中称罪。赵淑容懿德高风,端庄娴雅,也不与馨甜计较微末,平和地看着她说:“今天是腊月初八,烦你将腊日祭所用物品给太傅带去一份。正巧今日又是宫人的生辰,送过东西后你不必回宫了,我放你半天假。”馨甜称诺。
馨甜领人迤逦行至太傅府,将淑容所赐之物交与太傅夫人。太傅夫人命人传了客饭,将馨甜等人带去厨房。到了馨甜才发现,很多东宫的人也在里面,一问方知,原来东宫今日来在太傅府邸做客,而大部分的京官也被一并邀请过来。
筵席中苏南的位置在东宫右侧,他没有太多的食欲,在桌上的山珍海味仅略动几下,就放下筷子。东宫见此,便询问因由。
未等苏南开口,刘明文便抢先答道:“唐遁在勤水阁这半个月内调笑官婢,敷衍公务,胡乱翻账,把苏供勤气得无心饮食。如今听说这位神仙很快要离开京城,去衢州官衙看那边的账目了。”
每日下朝返回勤水阁后,刘明文会到苏南的公庭中,向他汇报唐遁审账的情形,其内容不外乎是他如何与官婢嬉笑,无心公务的事情。苏南也曾向东宫汇报过唐遁的事,东宫嘱咐他不可大意,如果唐遁真的给内政供勤阁添了什么乱子,他必要上奏圣上。苏南无奈,只能命刘明文以相助为名,在旁细心观察。
苏南隐隐感觉唐遁所为有不合情理之处,待要深究,却又毫无头绪。
赵太傅道:“唐遁这种人老夫见得多了,紫蟒一朝加身,忘却半世圣贤。今日良辰美景,不提那败兴的人。”
太子看了太子太傅一眼,想了想,对苏南说:“你不吃也罢了,太傅府内园林景致典雅,你不该错过。去静彩园中逛一逛再回来吧。”苏南知道是东宫给自己解围,起身领命。
静彩园疏朗开阔,冬景萧条,林木凋敝,满目的清冷。赵冬雪穿着水粉色雁绒捻金冬披,光滑圆润的额头上贴着几瓣鲜红的梅花,从静彩园的另一方向婀娜地走了过来。
措不及防的相见,令苏南感到异常尴尬。
“站在楼上远远看去感觉很像大人,我就赶了过来。”赵家小姐妆饰富丽,尽态极妍。
苏南施礼后,恭谨地站在一边,说:“太子命我到静彩园中,不意此处见到小姐,多有冒犯。”
赵家小姐望着他盈盈一笑,说道:“静彩园原本是赵府的内花园,幸而苏大人不弃贱地,让我何等荣幸。”
苏南心下知道中了太子的计,又想不到可以离开的办法。
赵冬雪她身边的侍女对苏南说:“今晚的八宝粥大人可是要多吃几碗哦。赵淑容赐下的米果,再由我家小姐亲自入厨,洗手调羹。”
赵冬雪禁住侍女出言,有几分羞涩地说道:“我厨艺不精,大人吃过后,请不要耻笑。”
苏南道:“我不喝腊八粥的,那里面有我忌食的东西。”
赵冬雪一怔,忙问:“请问大人忌讳什么东西,我给您另备一份。”
苏南道:“些须琐事,不必劳烦小姐,对我而言,不喝腊八粥也是一种习惯了。”
赵冬雪见他行事疏离,亦不好过于主动询问,只得说:“大人另选方便时间再告诉我也不迟,今天不能用粥,也无妨,请大人多吃些其它菜品。园中景致尚可,苏大人慢慢欣赏,我就不打扰了。”
她的背影还未完全消失,那方一个如春风般的声音响起:“不告诉她么?”苏南回眸看去,果然是东宫。
苏南的体质与常人不同,自小不能吃花生,因此八宝粥他也忌用。这个事情旁人无从了解,除他自己以外,就只馨甜和东宫两人知道。面对赵冬雪,苏南没有任何想要给予告知的冲动。他看着东宫,无奈地摇摇头。
东宫轻叹:“枉我劝了许多,你还是放不下馨甜。王概况的党羽对你虎视眈眈,没有赵太傅的力量庇护,你难免一劫。”
苏南道:“东宫放心,奸佞邪说,不足为惧。自王概况犯案之际,勤水司的账目已被监理司翻审过多次,银钱调拨清晰分明,与衢州地方账目收支吻合,并无纰漏授人以柄之处。臣现在无他求,只待王概况的最终伏法。”
太子走过来:“苏供勤,你我的前途系在一起。我力主你与赵府联姻,也是为了你做长远打算。为天下者,不顾其家。”
苏南笑了一下:“多谢东宫。昭阳正殿指婚,我自当接受,而馨甜,我也无意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