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铁盒》小黛猫

8、八、恶创意

　　走进会议室时我才后悔听了涅斐斯的话。房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向我投来惊诧的目光，还有两个女士笑得相当离谱，就差没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了——这件衣裳的款式实在够呛，我的打扮就像马戏团的小丑。
　　耐修和尼娜都在座，耐修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了，尼娜的眼里却有种意味深长的笑意。
　　唯一对我这身过时装扮毫不介意的人，就是那位装扮更加离谱的加德纳先生，跟昨天见面时一样，他还是浑身一片雪白，就连裤腿上都找不到半点儿灰尘。
　　我跟在涅斐斯身旁，坐在了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加德纳先生就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见我们坐下，耐修清了清嗓子，宣布会议开始。我本来以为马上就要站起来展示我的设计稿，心里不禁有些紧张，手里一直紧紧地拽着已经恢复原状的画夹袋。谁知耐修根本没有再看我一眼，直接转向身旁一位负责双年展团体订票工作的羊角小姐，开始询问起为团体订票机构特设的推广晚宴的准备情况。
　　耐修主持的会议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一切环节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让我对耐修的工作能力也不能不感到佩服。忙了一会之后，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大家都知道，本届珍宝展的重头戏是加德纳先生慷慨捐助的半岛铁盒，相信在座的各位也和我一样，对克莱尔先生即将呈现给我们的这个精彩创意非常期待。克莱尔，请吧。”
　　我站起来，从画夹袋里取出那张黑白的线稿海报亮在众人眼前，因为今天我的注意力本就不在卖稿上，所以只是关注着对面那位加德纳先生的神情举动，其他的一句话也没说。
　　终于有一个公关部的女孩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嘛，连色都没上……”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指着画稿上空白的地方问她：“这是什么颜色？”
　　女孩有些不耐地回答：“白色啊。”
　　“错了，这是不带有丝毫内涵的虚无。”我摇了摇头，又指着画面上的墨线问，“那么，这又是什么颜色？”
　　女孩偷眼看了看一身雪白的加德纳先生，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是黑色啊……”
　　“又错了。”我对她微微一笑，举起一根手指来晃了晃，“这是一切色彩的总和与叠加，小学里的美术课上就应该教过了吧。”
　　女孩身旁的一个青年带着满脸打抱不平的神气大声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个从盒子里飞出来的天使？连小孩子都知道，最后飞出天使来的是灾难之盒。半岛铁盒是圣物，可不是灾难之盒那种恐怖的东西。”
　　我看了他一眼，施施然地问：“何以见得这就是天使，为什么不能是在座各位的本命精灵呢？再说，请问您亲眼见过半岛铁盒里的东西吗？”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见过，只不过在等他尴尬地摇头否认罢了，然后轻松地耸了耸肩：“大家都是业内人士，心里都该明白广告是个什么东西。其实半岛铁盒里有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我们这些广告的受众想要看到的是什么。虽然我没有就此专门做过市场调研，不过我相信如果现在就到街头去做临访，十个路人里有九个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仙羊族的本命精灵绝对会在收藏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的半岛铁盒里！”
　　我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头上掠过，一多半的盘角里都探出了四翅精灵的小脸，会议室里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会议桌旁一位客户部的女士首先点起头来，“理智上认为真假与否，和情感上愿意不愿意相信，这本来就是两回事，做广告嘛，本来就是要把大众都拉到感情用事的这一边来，越冲动越好，不然大家要到哪里赚钱去呀。”
　　她身边另一个票务部的胖男人也连忙附和：“就是啊，这年头卖面包就跟卖仙丹一样，白开水都能让丑女变成绝世佳人。人就喜欢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夸张一点儿也算是给大家留个做梦的空间，栽下点儿希望的种子什么的，说起来还是件积德的好事哪。”
　　不少人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会心笑容。
　　耐修蹙起眉尖，掉头看了尼娜一眼，说起设计创意，在座者中她是最有权威发言的人了。尼娜的脸上带着点莫测高深的笑容，低头躲开了耐修的目光，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我却不打算让她这么轻易地站在一边看好戏，趁着尼娜笑盈盈地向我这边望来时，也笑着迎上了她的目光：“广告就是用最具欺骗性的方式说出事实的真相，尼娜，这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尼娜并没有答话，转脸望向了别处。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秀丽的侧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两边脸颊上突然都泛起了一种热辣辣的感觉。我用眼角的余光向左瞄了一眼，那是耐修注视着我的眼神，大概我招惹尼娜的举动惹他不高兴了，这家伙的目光又冷得像要杀人一样。
　　向右瞄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大吃一惊，撞上的竟是加德纳先生带着笑意的目光。看那眼神，他对我的兴趣似乎要比对别人言行举止的兴趣要浓厚得多。真是一个坚强的天使啊，都落到了这么一个集卑鄙猥琐为一体的狐狸窝里，居然还能那么不动声色的微笑着。
　　天使先生的神色越悠然，我的心里却越焦急起来。
　　他对这个肮脏的尘世竟然无动于衷吗？那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克莱尔，关于这个平面设计我们以后再深入讨论，还是先说说你对电视广告的创意吧。”耐修终于开口了，他那冷淡的语气一插进来，整个办公室又马上恢复了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我身上，耐修连一点儿思考对策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
　　我静静地站了起来，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激怒这位天使，我也不能让耐修的计划顺利地实行下去。那一刻，我不再顾忌什么天使和神明，心里只有一股执拗的劲头，那种不顾一切的愣脾气又爆发了。
　　“不好意思，因为时间的关系，电视广告的部分没能准备成文的材料。这样吧，我就用白板大概地给大家说明一下这个想法。”我走到办公室一角竖立的白板前，提起书写笔，开始在白板上速写。很快，一个背负武器身着铠甲的形象就跃然板上。
　　“是个冒险者……”有人小声说。
　　“正确。”我点了点头，又在冒险者身边画上了一片妖气弥漫的洞穴，然后再顺手加上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一个冒险者闯入了妖怪的地盘，遭遇攻击，受了重伤。正在生死攸关之际，妖怪突然对冒险者说，只要能答对它提出的问题，就可以获得生还的机会，答错的话，当然就会立即被妖怪吃掉。”
　　这个故事其实相当老套，不过会议桌前围坐的人们都被我栩栩如生的华丽速写给震住了，全体盯着白板，居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刁难。
　　“这个时候，画外音响起……”我哼起了电视问答游戏“百万富翁”的主题音乐，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嘴脸。
　　耐修察觉到我的神情有点儿不太对劲，皱着眉打断了我：“克莱尔，这是问答游戏的音乐啊。”
　　我嘿嘿笑了两声：“耐修，你不是连这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吧。”
　　耐修板着脸挥了挥手，示意要我继续。
　　我又荒腔走板地哼着“百万富翁”的主题音乐，转身开始在白板上写起字来：“妖怪的问题是：半岛铁盒是什么东西？答案一：地狱看门狗刻耳柏洛斯的饭盆；答案二：主神化身为金雨勾引仙女时偷来当作定情信物的针线盒；答案三：至高神送给神奶妈的抠门礼物；答案四：死神大人出门时仪仗里随时奉送的棺材。”
　　话音落尽，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面对这个渎神的创意，没有一个人敢接茬说话。我扔下书写笔，转身回头望向办公室里的众人。所有人的眼睛都停在白板黑字上没有移动，房间里静得听得到排气管中空气流动的声音。耐修此刻也安静了下来，看不出什么表情，尼娜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然后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窗外的天空。
　　“轰！”
　　阳光明媚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愤怒的滚雷不断炸响，吓得所有人都浑身一颤。
　　我无视别人的目光，只是专注地望着加德纳先生脸上的表情。
　　他还在笑着，还是那么兴致盎然，恐怕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我刚才那些话多少带着点幽默的成分，居然还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鼓起掌来：“虽然我是个外行人，不过还是觉得克莱尔先生的这个想法很有意思，相当精彩。”
　　听了这话，我几乎栽倒。这位天使真不是普通材料做的，该不会是宇宙合金吧，这样都不会动怒，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耐修跟在加德纳先生后边也零零落落地拍了几下手：“克莱尔，你真是没有让我失望啊！”他把“失望”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充满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过我已经没功夫再去和他计较了。挫败感完全占据了我的心，身上也没有一点儿力气，直到那位热情的天使先生走过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才惊觉到其他人已经全走了，会议桌前只剩下他、我，还有耐修和尼娜。
　　“克莱尔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个外行人的溢美之辞的话，我想说，你刚才关于半岛铁盒的那席话真是说得太好了。”加德纳先生彬彬有礼地拍了拍我的手，“不过就算是要用最具欺骗性的方式说出的真相，也总是真相嘛，所以我建议一起去欣赏一下这件圣物。我相信见到实物以后，设计出来的宣传品会更有感染力的。”
　　耐修的脸色终于激动起来，那是任谁看到梦想在自己眼前渐渐变成现实时都会有的动容之色。相比之下，我的脸色却白得跟死人一样，完全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加德纳先生的牵引下，在他身后不由自主地跟着。
　　尼娜走过来想要叫住我：“克莱尔……”
　　加德纳先生回头笑了笑：“尼娜小姐也要一起来吗？欢迎之至！”
　　“哦，不了，加德纳先生，你们请便吧。”尼娜犹豫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还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姐啊。”加德纳先生瞥了我一眼，有意无意地赞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