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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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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六年,谷雨,一城飞絮,满山桃花,灼灼其华,烟柳皇都,琴瑟起。
我们来玩个游戏,一个没有输赢只有离合的游戏。
而最后结果悲欢,都取决于你。
风里刀在马车软铺中醒来,闻到绿叶葱翠,撩起帘幕半眯了眼迟疑而下。
青山森海,旁有不知名的细小花蕊,含苞待放,夜露滴落。满林的莺啼燕舞,鸟鸣蝶旋,一梦蓬莱。
小禹抖落身上露水,看风里刀抬手拈来一片叶,放在唇上呵气成曲,奏响了这森海初醒晨间的笙歌,万物来和。好像有些明白督主那痴狂到底是为何。
公子且披上这袍,山中寒气颇重,日未高照,别得了病。小禹扣着腰间盘扣,嘴上不停道,卑职因督主之福,也是听过许多人间美曲,虽说不出个名道不出个谱,但世人都说妙哉,想是也该错不了。如今听公子只一片薄叶吹鸣曲子,哪是那些烦音可比的,真是好听。
好不容易扣上精致繁琐盘扣,满意打量一会,见风里刀似是毫不在意,平和淡然站在参天树下,冷冷清清,想起在营中初见,侧头眨眼对他暖暖笑来,化了辽东纷飞不休的雪。
雨化田呢?不是和我一同来的么?
督主先行走远了,他让我带话给公子。小禹转身上了马车,一阵寻翻之声,不多时便拿下一个包袱递给风里刀,公子,这里是些盘缠和换洗的衣物,你往北走便可离开京城。
风里刀浑身一怔,捏碎手中叶,嫩色汁液就染在了指尖。什么意思?
若往南走,便可寻到督主。公子请自便。
风里刀接过眼前包袱,远望云顶高山,美不胜收。惊觉原来困在京中雨府,已然是过了一个春秋。
好像真的忘记是何时何地见过这般景色。
他曾经富贵荣华意气风发,公子二九,春风几度不识愁苦,天生潇洒满楼袖招,红颜醉卧大好的年华。
他从小便总是副赖不正经模样,整日胡闹嬉笑,骂不乖打不服,一个不留神就闯了祸捅了篓子,然后咧着嘴没心没肺颠乐躲在两位兄长身后,听严父扳脸唠叨念经一个午日,看慈母在旁憋笑瞪眼,然后被他委屈望来的眼神逗得实在憋不住,掩嘴噗嗤笑出声,打断父亲忘了喝水润喉的训话。
房内那只曾被他欺负到几欲咬舌自尽的鹦鹉,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嚷着无赖无赖。
他曾经不喜朝中繁琐,府中无趣,卷走满满一堆钱财,甩下一纸书信就华服褪下粗布衣衫,策马走过芙蓉城杏花村,看尽长河落日雪覆万里,竹林幽静山谷空灵。
然后,他回来,在野草疯长的郊外,寻到荒坟几座,昏鸦啼血,恨意滔天。
花开林动,风声凛冽,他转身踏于山土碎石之上,那边,北出京城。
十步。
他记得卜府该是如何火光凄厉,照亮顺天府半个夜空,残月透出妖异的红。
数的清废墟下埋入了多少骨,血滚落尘土时又是哪般赤艳惨绝。冤魂不散夜夜飘零,黄泉之下终不瞑目。
百步。
他记得满朝忠良明臣被其残害杀尽,连诛三族不留活口,头颅城门高悬,那人不动声色燃香饮茶,倚坐高楼眼神轻蔑。
还有呢?除了这些呢?
这些不够么?
风里刀齿咬下唇,伤出一抹艳色,扶上树干,掌心磨在粗糙的皮上,硬生生迈出一步,满头大汗。
汗水滑落,入土微凉。
风里刀忍不住低头握住腰间流苏坠下和田美玉,忽然觉得头疼欲裂。闭上眼,繁树密叶间泄进的光袭上眼睑,满目暗红,血色蔓延。
记得有人在枣红骏马上俯下身来,用锦帕擦去他脸上狼狈,然后带上一丝微笑看着自己,在乱世中就着云开天河略显惨淡的阳光,渲染出一朵朵开不满的花,就连声音都显得飘忽起来,伸手对他说,上来,我带你走。
大人要我一个灾民穷书生做什么?小人不会打仗也不识兵法,你把我捡了去,又没用,难道白养着好看不成?
听完,雨化田一愣,不顾身边随从将士吃惊愕然,抓住他的手臂不等人回神,便已揽上马背身前,朗笑出声,这主意想来不错。
双手环过拉上缰绳,马蹄踏碎破街落叶。
那夜,他依旧噩梦缠身陷在一片尸体中,满手都是流不尽的血擦不去的恐惧和悔意,一脸冷漠跌坐在地,等着下去陪葬。
后来,他在雨化田怀中醒来,本该是阴寒瑟瑟的冬夜竟忽然暖了些许。
雨化田低下头望着他叹了口气,微微靠近,直到两人的呼吸弄痒了对方的脸。那双微凉的手抚上他忘记退后的眸说,别哭。
风里刀闻言,急急伸手摸上脸,未感到湿润,正想扳开遮住眼的手,又听到一句,别哭了。
他停下,沉默半响,才答道,我没有。
他曾经想哭,跪在雪地荒坟前整整三个日夜,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当对方放下手恢复视线的那刻,风里刀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看见雨化田眼中的疼惜。他嘴角扯出一丝疲惫的笑,依稀有着当年干净不染尘世腐朽模样,忽然怀念被父亲笑骂不争气的日子。
雨化田,你杀了那么多人,怕过么?
不记得了,我只清楚,若是停下,那么下一个死的人,便是我了。
风里刀眨了眨眼,挣脱雨化田太过温暖的怀抱,背过身沉在锦被软铺中,不发一言一语。昏昏欲睡之时,感到有人抚在背上,动作轻柔,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听到他说,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梦中一树白梨,徐徐飘洒,他睡在树下,花开成雪,月光不落。
第二天,他啼笑皆非,忘了曾经有一个人为他摆脱一夜满目苍凉。
风里刀指尖颤抖,拿不住的包袱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惊动了不远处看了他很久很久的小禹,他想奔赶过去,那人靠在树旁躬身抱头,该是多疼。他又想退后赶马回府,只要再朝北走便是独逍遥于浊世之外的天涯,公子你又是何故停下?!
小禹呆愣盯着风里刀太过消瘦的背影,在看到他猛然站起,头也不回转身朝南奔去时,冲上去一把拉住风里刀的手,起了怒意。
公子,你这是痴了疯了!机会只有这一次,你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难道公子还要再困于府中,打算就此了却一生不成?
我不想走么?!走得了么?!风里刀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使劲往边上古树撞去。老子满脑子的都是一个人,塞得我疼到想死,谁救我?你么?!
小禹从未见过那样委屈的眼神,明明眼角泛红好像只要一个眨眼便能流出泪来,却抿紧了唇怒目瞪着,强忍下去。
长眉紧蹙眸中湿润,他看楞了神,被风里刀一甩手,再想拉住,已是再来不及。
风里刀踉跄朝南走去,看到站在瀑布溪边的雨化田,晨醒温和的暖阳在他身后徐徐升起,渲染出橙色的光,有柳絮飘来,擦过风里刀抬头望去的脸,轻轻细细,带着青草味道的风吹得人心里泛痒。
那人褪下华美衣袍只着一身银白长衫,飞泻而下的瀑布,溅起无数水珠,飘湿了雨化田的眉梢眼角。眼神一如当年初见之时清冷平和,只是唇上笑意如水墨般晕染美丽。
我一直在等你。
风里刀恍惚迈步,走上前去,瀑布溪边有花雨飞旋而下,衬得那人更是清雅起来,眉目精致,薄唇弯弯,不需任何姿态,便已是宛若惊鸿,翩若游龙。
雨化田,我叫卜仓舟,我是刑部侍郎的三子。
他伸手擦了擦风里刀溅上水珠的脸,笑着摇头,你只是风里刀。
银瀑森海,烟云缥缈。
风里刀拍开雨化田抚在脸上的手,拥上他已被水珠沾湿透的身,踮起脚狠狠吻了上去。连吻带咬,如只进食的野兽,裹着忘不掉的恨意,放不下的莫名情愫。
他咬上雨化田冰凉的脖颈锁骨,光天化日,扯开衣衫径自抬腰贴身上去,雨化田,要我。
在疼至哭喊出声的那刻,风里刀知道,自己疯了。
他心甘情愿在一个男人身下如个妓女般扭动尖叫承欢,愿许一个杀尽至亲,世人皆唾的奸臣千秋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