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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单衫杏子红 ...

  •   沈相喝了不少酒,浑身燥热。吃完晚饭出来,和叔婶分路后,他便到湖边吹风散凉。春日的夜风夹着水气,寒意侵侵。冷热相交不相和,沈相胸口恶烦,一时搜肠刮肚,呕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湖边站起,不防头晕眼花,连忙伸手扶住岸边一棵柳树。柳条长垂,拂在他脸上,痒酥酥的,轻软如棉,象双萍的小手。
      “双萍……”这个名字象锥子一样,刺得沈相双手一紧。“咔嚓”一声轻响,一条柳枝断落手中。双萍是汉王的小女儿,和沈相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沈相脾气冲动,行事鲁莽,有时沈元儒也无可奈何,唯有在双萍跟前,乖顺如小狗。两人年岁渐长,情投意合,暗订鸳盟,只等沈相考取功名,便禀明王爷和父兄,凤凰于飞。不料风波陡起,汉王沈府皆蒙难,两家尽殁。
      沈相当初也曾想方设法营救双萍,但谋逆罪当族诛,双萍终是无悻。这些年,人家见他年青得意,玉堂鞍马,不知多少王侯公卿巴巴地托人来说亲,连皇帝都要给他指婚,他却死活不愿娶妻。旁人只道他是少时遭逢大难,对人世心灰意懒,都不料他竟是故人难忘。
      沈相立在湖边,象是沉在深海海底,四周暗黑无光,唯闻水声汤汤地,一时急一时缓。吹了半日风,他酒意越发上来,想起双萍,心里一股愤懑哀痛无处发泄,借着酒劲儿,跌跌撞撞地向胭脂住的地方走去。
      胭脂病了数月,樱儿忙着伏侍,都没有时间精力来整饬屋子。这两日,胭脂托了计嬷嬷,从外边儿买来尺头,和樱儿做起门挂帐檐来。两人一壁针线,一壁谈笑,等到看不见针脚,方惊觉夜色四合。忙收拾起布料针黹,取了送来的简单乾粥麦糕,点起油灯,对坐吃晚饭。
      突然大门哐当巨响,一个人脚步不稳,顶头撞进来。胭脂樱儿吃了一吓,放下碗箸,愣愣看着这不速之客。胭脂自打进了沈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除了沈老夫人和沈留,其他人一个不识。此人眼看面生,但眉眼跟沈留极为相似,所差不过沈留乃精瓷细烧,俊雅清秀,这人却是陶土捏就,另有一股萧爽磊落男儿气。她心下明白,这一定是沈留的侄子沈相。
      胭脂回门那天被沈老夫人打伤,沈相坐在沈留身旁,亦是那冷眼旁观者中的一个。他见过她,所以进门后,一双眼并不旁骛,只熊熊地瞪着她。夜风穿过敞开的大门,飘飘吹进来,油灯光芒来回摇曳吞吐,映得胭脂脸上惊惧的阴影重重叠叠。沈相脚步虚浮,扑到桌上,酒臭冲鼻。他一伸手,扼住胭脂的喉咙:“连在思,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他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吼叫。
      胭脂立时喉头剧痛,透不过气来,“我不是……”一句话卡在舌底。她气息维艰,本能伸手去掰沈相的大手,樱儿也拼命帮忙。可沈相手肘一挡,把樱儿推开,一双手铁钳般,反而越收越紧。胭脂只觉胸膛似要炸开来,双臂慢慢发软无力。樱儿急得莫可奈何,顺手抓起桌上的饭碗,拼尽全力对着沈相当头砸下。“碰”一声钝响,碗裂瓷飞,沈相头一昏,松开手掌,晕倒在地。胭脂喉间一松,忍不住双手抚胸,大口喘气呛咳。樱儿没有想到自己一击成功,吓得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沈相第二日醒转,头疼得象是千万只猴子在他脑中打架,口中干涩发苦,哑着嗓子,便叫丫头:“香远!”叫了几声,听见衣衫窸窣声响,有人轻轻进来,旋即出去,却没有出声应承。他慢慢睁开眼睛,涨眼而来的并非自己家常挂的山水画白绫幔子,却是浅粉帐帘,撒着疏疏落落的折枝梅花。
      沈相忽地坐起,脑子一阵眩晕。低头见身上拥着水色蝴蝶串花罗被,被头洇出细细香气,非兰非麝,也不甚浓,却是透骨蚀魂。他有些发窘,恍惚记起昨晚自己醉酒闹事。满屋明亮,窗纸尽白,应该已过辰正时分。他慌忙下床穿好靴子,立起身来,酒意未清,眼前发黑,不由撑住桌子,一低头瞥见桌上一只脱胎细瓷小碗,盛着大半碗淡青色的醒酒汤,面上舒舒展展浮着两小朵杭白菊。沈相口中着火般燥渴,微一犹疑,端起碗一口喝干,只觉酸甜润泽,喉舌生津。汤水温热,显是刚刚下火不久。他一夜和衣而睡,起身不免有点寒瑟,热汤下肚,融融一团暖意散到四肢百骸。
      樱儿正在外间做针线,看见沈相出门来,立时躲到角落去。沈相并不稍留,走到院子里,却见胭脂站在杏花树下,仰首看那开得如火如荼的杏花。春日晴明,半空中有云朵如絮,悠然牵连,满树杏花泼泼洒洒,那彤霞色直似溅到天上,云边儿也染了轻红。她身上衣衫也是杏红,真不知是人如杏花,还是杏花如人。
      沈相两条腿不听使唤,直向胭脂走去。胭脂不闪不避——他如果一心要杀了她,她弱质女流,如何抵挡得住?潮水般的凄哀,续续淹没心头。沈相走了两三步,却停住了。只见她极慢极慢地垂下头,长长睫毛下,两滴豆大的泪珠,盈盈落下。疏然风过,杏花树落英缤纷,点点红蕊飞坠,和着她的眼泪,委入尘土。
      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攫住了沈相,只觉天地悠悠,人生万事尽是伤痛,直欲放声一哭。他回头冲出门去。

      虽说每日上朝共商国事,隔个三五日,天懋帝仍总要单独宣沈留沈相入殿,特别说些体己话儿。他们少年相识结下的情谊,当真深厚无比。清明过后,为了边境事务,皇帝又召见沈家叔侄。
      天懋帝先赐了座,对沈留沈相笑道:“那寒具味道如何?”沈留微笑吟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这是诗人咏寒具的诗,沈留此时此地吟出,实在合适不过。天懋帝呵呵笑道:“这是光禄寺的不传之秘,确实味道美绝。每年朕巴巴地等着寒食节,就为了把它赐给大臣,好让你们羡慕朕。”沈留莞尔:“皇上真会说笑。”
      天懋帝哈哈大笑:“朕也就是和你们两叔侄在一起时候,能够说说笑。”敛了笑:“你看了昨日关西大都督卢潍陵的密折没有?”沈留微微点头:“皇上是说西北边境又出现小股奚胡军的折子?”“不错。”天懋帝道:“未知卿有何解?”
      沈留慢慢道:“上次大胜距今已有数载,这奚胡约略又生蠢蠢欲动之心。不过折子里并未提到此次出现的奚胡军有任何冒犯之处,不知何意。现下情况未明,皇上也只得暂时按兵不动。”天懋帝颌首:“正是如此。蛮胡凶悍残忍,争战能免则免。否则边疆百姓会吃大苦。”沈留肃然拱手:“臣先代众百姓谢过皇上。皇上真是爱民如子。天下百姓得皇上这般仁君,实乃天大福气。”天懋帝微笑:“你倒很少说这样的话。”转头对沈相笑道:“看你叔叔拍朕的马屁。”
      自入殿以来,沈相一直没有说话。沈留见他神色怔仲,眉头紧锁,似乎遇到天大难题,心下诧异。他拍拍沈相的肩头。“皇上跟你说话呢。”沈相如同从大梦中醒来,稍一定神,向天懋帝行礼:“臣不恭,请皇上恕罪。”天懋帝微哂:“易官看起来遇到甚么麻烦了。你是不会为儿女私情牵缠的,难不成还在想着向连在思报仇?”沈留知道皇帝对于沈相的拒婚,一直心存芥蒂,忙解围道:“易官也是在为奚胡军出现在边境的事情烦恼。”
      沈相突然站起来,对天懋帝行下大礼。“臣恳请为皇上巡视边境。”天懋帝没有料到沈相如此回答,倒是出人意表。他高兴地说:“朕原思忖着要派个人去瞧瞧究竟,你既自动请缨,那是再好不过。这朝里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奚胡军虚实的?不过这一去起码便要两三个月,只怕老夫人不舍得。”沈相道:“臣祖母为人极是重大节,常自教导臣要精忠报国。皇上如此看重,她老人家只有高兴不及,断不会不舍得。”
      天懋帝很是愉快,笑吟吟地说:“那好,朕准你去罢。不过这次只是察看,你要留意安全,不可象上次对战中只身入敌营偷袭。回头朕下旨让卢潍陵多派点兵护着你。”沈相单膝一拜:“臣遵旨。谢皇上关心。”
      天懋帝呵呵笑道:“朕是怕你少了一根汗毛,老夫人找朕算帐,举着拐杖打进宫来,无人能挡。”沈留沈相皆微笑:“哪里能够。”天懋帝笑着又对沈留道:“老夫人和你的新娘子处得还好?你们现下已经和连家成了亲家,不可再想着那些仇怨之事,要和睦相处才是。对了,你娶的是连家三姑娘罢?是玉凤表妹还是胭脂表妹?”他是连太后抚养长大,从来视连太后为母,也把连在思的儿女当作中表亲戚。
      沈留笑容微隐,低声回答:“是胭脂。”
      天懋帝模模糊糊地忆起,胭脂极小时候进过一次宫。“那你有没有吃了很多苦头?这丫头可顽皮得很。小时候进宫,用蜜糖水灌御花园里的蚂蚁窝。”
      沈留抬起头来。他见到的胭脂,从来都是一付胆怯害怕的模样,带着随时举步欲逃的神情,像面对猎人的小鹿。她会这么活泼大胆?他简直不能想象。然而也许……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玉铃般的笑声。
      沈相的头更深地垂了下去。
      天懋帝依然饶有兴致地说着:“不过,小丫头长得着实玉雪可爱。不知道现在长大,变丑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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