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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管得落花无 ...

  •   “满床笏”唱完,沈留告辞。连云芾略留一留,便送出府门。瞅着沈留一行出了巷口,方整个人松懈下来,竟觉比督教禁军演武一日还累。才刚瞟见沈留眉宇间倦色难掩,想来他也并不轻松。连云芾没回乐音楼,走去西花厅小书房,向连在思回禀。慧方大师已然离去,连在思坐在南窗下炕东首,随意翻阅着几本佛经。听完连云芾的话后,不悦道:“你做得好,可云飞这莽撞孩子,怎还是沉不住气?口头上占点便宜值什么?离家历练几年,一点长进也没有!云峰倒沉稳多了。”连云芾笑道:“六弟还小,再过几年就好了。这不打紧,目下最紧要的,是找法子让赵宣淳把那连家小子的处罚拟得重一点。若能提议将那小子革职,那便最好。皇上正在气头上,吏部递上的奏本,必不会驳回。这回若能扳倒小的,那大的失了臂膀,日后再寻他的不是就好办多了。”
      连在思丢下手里的经书,道:“那赵宣淳是沈小五一手擢拔,只怕草拟的文令中不仅不会提议严惩,更加会饰词回护,末了不痛不痒地罚俸了事。”连云芾道:“正是。所以要尽快寻到赵宣淳的把柄,方好迫他照我们的意思办事。父亲,那姓黄的有没有答应?”
      连在思脸色微微一沉。连云芾大怒:“姓黄的不知死活,敢违抗父亲的意思?什么时候倒要使点手段给他瞧瞧。”连在思目光一闪:“这倒不急。说起来,赵宣淳为人黠诈,做事滴水不漏,考功册里未必有多大的把柄能供人要挟。要抓他的痛脚,仍需多方打探才是。”连云芾犹自愤愤,但听连在思口气似尚有维护黄越山之意,只得道:“是,我这便分派人。”

      连家寿宴终席之后,已过酉正。惦念宵禁将临,各家亲戚仓促告辞。几位连公子站在门口送客,一拨拨人或骑马,或坐轿,个个前呼后拥,在初起的灰茫暮色里四下散去。见黄越山出来,连云芾他们眼里冒火,黄越山却无一毫留意,神色木然,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他恍恍惚惚蹬鞍上马,打马前行,马鞭梢头扫过门前一名等轿的连家堂兄。那人双眼一翻,正要发作,抬头见是黄越山,立刻闭上了嘴。
      玉凤的轿子跟在黄越山马后,抢在闭坊前回到家中。下轿进了院子,玉凤冷傲十足命令黄越山:“到我房里来,我有话问你!”当先向正屋走去,却见黄越山不似平常般跟过来,反而犹似未闻,顾自走向西边厢房的书斋。玉凤骄矜惯了,心头的七分火气霎时高涨十二分。她几步追上去,使力一扯黄越山,愠怒道:“我一向跟你说话,你很会装听不见,今儿我还非得让你听听!”黄越山被她抓住胳膊,回过头冷冷瞧了她一眼。玉凤倏觉背脊上透心一股寒凉,不知不觉松开手,黄越山径直向书斋走去。院子尚未上灯,薄灰的暮色淡淡笼罩他的背影,萧瑟中透出无比凄寂。
      玉凤先一愣怔,随即怒气上冲,冷笑道:“你做这死样活气的模样儿给谁瞧呢?成天愁眉苦脸作张作致,你当我不知你心里的想头?你嫌我不够人家温柔体贴,说话可人疼麽!你嫌弃我,你瞧瞧你鼻子眼儿,你可能嫌弃我不?我嫁到你黄家来,跟着捱穷不说,尚要受你这穷酸气,我才不知是哪一世作孽!”玉凤说着,一阵心酸气苦。黄越山已跨进书斋,背对她就手把一爿房门用力一摔,“嘡”地巨响,震得窗扇格格抖动。下人们见今日这顿吵不比往时,生恐夫人大发作,若不躲开,难免池鱼之殃,一个挨一个溜的不见踪影。
      玉凤见黄越山虽未说话,却不似平日沉默退让,亦觉有异,但她素性好胜,从不会忍气吞声,那一声门响激得心火腾地熊熊。她跟脚“砰”踢开房门,闯进书斋,冲黄越山背后嚷:“你倒给我摔脸子,你算哪门子的大爷?也罢,你驳我也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怎敢驳我爹的话?”屋里没有光,黑洞洞的,黄越山的声音像从暗夜中发出:“你爹告诉你的?”
      玉凤啐一口,锐声道:“我爹才懒得说你。是我娘瞧哥哥们神气不对,旁敲侧击再四问出来的。哥哥们虽僵着脸不很肯说,可你忤逆爹爹错不了,不成你想不认?”玉凤说到这里,喉音一发尖利:“我爹素来说一不二,顶撞他的人绝无好下场。你敢不听我爹的话,你叫我娘儿俩日后在连家怎么过?逆我爹的意,你是存心,你是心里怨着他,怨他把我嫁给你,怨他没有留着胭脂等你上门求亲?”
      黄越山遽然转过身。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你说什么?”。屋外暝色已浓,象皴过墨的雪浪纸,只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灰白。玉凤立在门口,暗魆魆的身影,似浓墨的剪影,比夜色还要深黑。瞧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语气不屑:“我说什么?我说你今日一天要死不活的,不过为着胭脂,是受了她的气罢,多半是她不要你了!”
      黄越山陡地恍然大悟,颤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是你!是你设的局,让胭脂去见我!”玉凤得意的笑起来:“你们那点鬼鬼祟祟的事儿瞒得了谁?你当我下帖子请胭脂来家,是为了姐妹情深?我也不妨告诉你,不单我知道,今儿连你那襟兄、胭脂那丈夫也一应知道了,她回沈府后只怕有她受的。那家人本就恨毒了她,没准明儿就被撵回家。过不了多少日子,京里也会传遍她被休回娘家的事情,为了她不守妇道,让她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她越笑越欢,笑声里有一种恶毒的快意。
      黄越山气得浑身打战。他咬牙道:“你这阴毒的女人,蛇蝎心肠!是你设下圈套,胭脂今日方……!”他说不下去。玉凤咯咯一笑:“是又如何?”扬手指指点点:“是你没本事,留不住你心上人!你若是那当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家牵丝攀藤扯蓬拉纤也要来巴结你,低三下四做妾也情愿呢。哼,没想到她倒真舍了你。也是,谁舍得不要那权贵无极的国相爷,却要你这个不入流的穷酸呢!你活该!”
      她竹筒倒豆似的噼里啪啦说下去,黄越山觉得那尖利的喉咙象极了薄而快的刀锋,一下下削在人身上。“你父亲死了,你活该!你母亲死了,你活该!胭脂不要你了,你活该!”昏朦中似乎一张戾狠的面孔在磔磔狞笑,是这个严酷世间的青面獠牙。它夺走了他父亲,夺走了他母亲,现今又要夺走胭脂!他突地狂怒起来。他抢不回父亲,抢不回母亲,但他无论如何要抢回胭脂!他拼尽全力,对那梦魇般的面孔一拳挥去!
      “啊——!”玉凤刺耳地痛叫,踉跄摔倒在地,口鼻中顿时流出血来,下巴上腥热一片。她骇异已极,竟忘了哭,眼见黄越山瘦高的影子步步逼近来,她吓得只往后缩。黄越山慢慢蹲下去,一手捉起玉凤的衣襟。他眼睛在黑暗中燃烧,象两团磷火,从齿缝里渗出一句话:“去告诉你父亲,我明日给他赵宣淳的文簿!”

      胭脂难得归宁,樱儿拜见过卞姨娘后,胭脂便让她借此机会,去府中各处探望旧日谊好的姐妹。五姨娘房里的大丫头锦儿惠儿与樱儿同时进连府,一起长大,最是要好,樱儿便先到了五姨娘院里。锦儿侍候五姨娘在前头观戏,惠儿留在院内照看,见到樱儿自是欢喜非常,忙叫了锦儿回来。樱儿心地淳良,为人厚道,连府中大小丫鬟多与她亲睦,听说她回连府,亦皆忙忙地赶来叙话。不过各人皆有差在身,也只略坐坐又走了。待众人去后,惠儿锦儿方得了闲,坐下与樱儿说话。惠儿头一句便是:“恭喜呢,听说你的喜日子定在六月?”樱儿一下飞红了脸,惠儿笑道:“这会子害臊了?从前你说过什么话?那会儿倒是不害臊的。”樱儿含羞不语,锦儿拉住她手道:“这下我们也放心了——那时节你陪着三姑娘过去,我们担心得多少日子没睡好觉,没想到竟是你的姻缘。”惠儿笑道:“那原也难得想到。你若想到,可不成锦半仙了。”三人笑一回。
      樱儿道:“莫说我,才刚我听这屋里谁说四管家给他儿子求惠儿,五娘已经允了,有没有这话?”惠儿亦彤晕满脸,啐一口:“才刚这屋里乱糟糟一团,你旁的听不见,专会听风言风语。”樱儿笑道:“若只是风言风语,你急甚么?——倒编派我。”对锦儿道:“你评评这理。”锦儿摇手:“你俩打口舌官司,别扯上我。”惠儿拍一下樱儿:“你别闹她,这几日心里正不痛快呢。”樱儿因问何事,锦儿不答,偏开头去。
      惠儿先到门口张望一番,将那螺纹细锦帘撩起,方回来道:“上月大娘说,府里丫头们到年纪的不少,都要陆陆续续择了小厮配呢。”樱儿恍然明白,惊道:“锦儿你莫非还存着那个傻念头?”锦儿嘴唇微微发抖。樱儿急得跌足:“这些年了你怎地还如此糊涂?你便心心念念都是六少爷,可六少爷心里记得你半分?只怕他连你是哪房里的丫鬟都不知道。况他知道又如何?他心里有你又如何?咱们做下人的,注定攀不上公子少爷,又何苦去攀那些公子少爷?”惠儿也道:“往日我劝你,你总不听,如今樱儿也这般说,你且把我们的话仔细想想。”锦儿却冷笑一声,道:“他便不知道我,心里没我,难道我便不能心里有他?”发狠道:“我就一头碰死,也不出这府门!”站起身一迳跑走了。
      樱儿和惠儿面面相觑,惠儿轻轻叹口气:“她这是入了情障,没法子劝的。”樱儿听了这话,不觉若有所思。直到惠儿晃动她的肩膀:“你呆想甚么呢?”她方问:“你说甚么?”惠儿道:“我问你,你嫁了后仍是留在三姑娘身边侍候,还是放你出去自家过活?”樱儿脸上又是一红:“三姑娘说做人奴仆难得出头,等到了那日,就让我……跟他家一起出府去,一发连身契都还给我们。”惠儿欣羡异常:“三姑娘真是好心人。”转而又道:“不过放你出去,三姑娘能做主么?唉,这世道好人就没个好命。往日咱们常说,依三姑娘的人品相貌,谁家娶到可是天大的造化,哪知落到沈家手里,做小也罢了,想必难免受他们荼毒。她这两次回家,可巧皆让我在园子里碰见了。我瞧她眉目间没一丝欢色,都不自禁替她难过。你在那里,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樱儿犹疑半晌,才道:“倒也不很难过——这话你听听也算,可别告诉旁人。”惠儿会意:“你怕十二娘有麻烦。你放心,你说给我的话,我何曾告诉过别人?”樱儿笑道:“就为是你,我方说出来。”惠儿笑骂:“你这鬼灵精!”有点好奇:“你去这一年多,少有音信,上回我也没空儿问你。府里流言传来传去,说你们在那边为奴为婢,日打夜骂,受苦得很。回连家时的大排场,不过是沈家为了掩人耳目。三姑娘被打得可怜是我们亲眼见的,是以人人都信以为真。但照你说来,竟全不是这回事?”樱儿悄声道:“从前是极难,眼下却好多了。”惠儿也压低声:“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你们刚去,不为别的,就为皇上的面子,少不得敷衍些时日,落后慢慢冷淡下来,才好下手整治你们,怎地颠倒过来?”樱儿亦轻轻叹口气:“这便是你说的情障了。”

      樱儿回到卞姨娘院子,屋里已点上灯。东套间里两个小丫头扶着卞姨娘,胭脂手端一碗御畦香稻粥,正一口口地喂母亲吃饭。樱儿见状,自去吃饭。因了连在思的生辰,晚餐甚是丰盛精美。饭后樱儿再来,却见胭脂已在外屋。她坐在长桌旁,怔怔出神,身后的七彩流云纱灯映得她异样苍白。丫鬟们在将满桌菜肴整碗整碗撤下去,均是半点未动的样子。樱儿刚要上前,小丫头来报:“沈家来接的人在外面等着了,姑娘这就走么?”樱儿便问:“有没有告诉姑爷?”小丫头谨慎道:“姑爷早走了。”樱儿略微奇怪,却听胭脂轻声道:“备轿罢。”
      百花簇锦的轿帘扣上那一刻,胭脂的眼泪簌簌落下。无人看见的黑夜里,禁闭已久的泪水才可以放肆流淌。年年岁岁,春风依旧,但白云已成苍狗,人世已经沧桑,所有的情深终究抵不过缘浅。此地一为别,望君善自珍重。
      连府相送的家人同着沈府来接的仆从拥了几顶轿,一路急行。守夜的金吾士远远望见两行长灯,走近些就见灯笼上栲栳大的“连”“沈”两字闪闪发亮,于是忙不迭拉开道口的栅栏,咔啦啦响个不休。街巷入夜少有人行,很快便到了沈府门口。连府人自行返转,樱儿她们便随胭脂回杏影馆。
      一进门,便见院子树下一个修颀的白色背影。廊下灯笼照得通明,杏花开到极处,如冰如霜的白,飘飘荡荡,到处飞坠。树下的人想必已站了许久,落花满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管得落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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