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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凛凛岁云暮 ...

  •   将近晚饭时分,沈留拖着胭脂出了杏影馆,过内书房,上一条南北宽夹道走一阵,再向东行,绕山过水,穿堂越廊。胭脂知道是往沈老夫人住的慈晖院去,一路越走越慢。沈留宽慰她:“不要怕,万事有我。”
      胭脂索性站住:“我不去。”丫鬟老婆子远远地等着,深暮里只听见他沉默的呼吸。过一刻,他方道:“他们是我的家人,你避不了。”冬夜的黑有一种特别的沉重,像是密不透风的厚墙贴身砌着,胭脂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似乎明白她的心思,无言地拉起她手。她手掌轻柔冰凉,仿佛握了一片雪花。茫茫夜色隔开了天地万物,只有她和他,心手相连。他心里浮起一层凄凉的欢喜。他觉得他们像两个做错事被先生留堂的小塾生,眼巴巴看着别人欢天喜地回了家,却剩下他们在空旷的荒陌里。他胸口也是寒侵侵的,然而他对她说:“你别怕,我会陪着你。”

      慈晖堂里煌煌灯火,摆好了晚饭,可无人坐到桌旁。空气结了冰凌,胭脂每吸一口,便刮得胸口生疼。她木木地跟着沈留,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这是娘!”沈留命人铺下锦垫子,转身从丫鬟手中取过一盏茶,递在胭脂手里,温和地说:“给娘敬茶。”
      胭脂心里翻江倒海。她委实万般不情愿,可她没有别的法子。泪水模糊了视线,身周一切尽生了尖利的棱角,一不小心便会刺得鲜血淋漓。她站了片时,到底僵僵地跪下去。她把茶盘举过头顶,止不住地发抖,茶盏在茶盘里嗒嗒轻响。沈老夫人双手扶拐,两眼如欲喷火,呼哧呼哧沉重地喘着气。一堂死寂中,这喘气声像棍棒一样击打着众人的脑袋。沈留见母亲直愣愣地盯住眼前,根本不瞧胭脂,于是恳切地叫了一声:“娘!”声音里有微细一点不为人觉察的颤栗。他走过去,跪在胭脂身畔。
      沈老夫人浑身一震,似乎被沈留的叫声从梦中惊醒。她一寸寸低下目光,朝跪在面前的沈留和胭脂看去,一时间,仿佛不认识他们。可眨眼,她忽地一手掀翻了茶盘,茶盏跌得粉碎。那滚水冒着白汽,尽倾在胭脂手臂上。胭脂顿觉半条手臂火辣辣地,出其不意,痛呼出声。她咬牙忍住。沈留脱口问道:“烫到了?烫到哪里?”便要捋起她袖子查看。
      无异火上浇油,沈老夫人怒焰陡然炬天,破口大骂:“我打死你这狐媚子!”顺手举起拐杖,拼尽全力对准胭脂的头击下去。
      “祖母!”沈相惊吼,疾冲上前,无奈离得太远,眼睁睁看着那碗口大的铁硬龙头迅猛砸下。
      胭脂纹丝不动,闭目等死,心底居然有一丝轻松的解脱感。
      九鼎一发,刻不容缓,沈留一把搂紧胭脂,整个人护住她。沈老夫人的杖端正正落在沈留背心!
      满屋人尽都惊叫,魂飞魄散。有的急上来扶人,有的奔出去拿药,乱纷纷跑来跑去,顿成一锅粥。
      沈老夫人万念俱灰,全身脱力,跌坐在椅子上。
      胭脂全没料到,沈留竟会帮她挡了这一杖。他一家人不都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么!她心底一片茫然混乱,耳边听得他低哼一声,咳嗽起来,声音里有漫溢的痛楚。却听他问:“你伤到不曾?”她头恰顶在他胸前,那声音便百倍的厚重,像千斤铜钟鸣响,震得她耳朵轰轰地。她浑沌地抬头,隔着泪光,他眼里的关切仍然清清楚楚。然而她脑海里,浮起同样一双俊秀的眼睛,寒彻的漠然,却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她偏过脸去,泪珠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沈相和红袖俯身来扶沈留,沈留却摆摆手。他放开胭脂,重又跪好,恭恭敬敬地,对沈老夫人磕了一个头:“娘……”只叫得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心口好似被挖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往里直灌;又好似压着巨大的铁秤砣,坠得他整个人往下沉。
      满堂都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沙沙的脚步声。许久许久,终于,沈老夫人道:“你不要叫我娘,我没你这个儿子!”她站起身,拄着拐,扶着单嬷嬷的手去了。
      所有的人皆泥塑木雕般地立着。沈留却若无其事似的,挽着胭脂站起来。他牵住她,指着善云对胭脂道:“这是大姐。”从身旁的几案上取了一杯茶,递给胭脂。手微颤,茶水泼出来,早已凉透。
      胭脂只想逃开,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见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然而她不能。母亲说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生硬地低头跪下去,将茶捧给善云——也许很快,她低头的姿势会不再生硬,而变得熟练和优雅。
      众人再等着善云发怒。可出人意料的,善云倒接过茶喝了,只甚么也没说。
      空气稍稍流通起来,底下的丫头婆子们尽都偷偷换了口气。沈留又指着红袖道:“这是二姐。”胭脂再奉了茶。沈留接着指指沈相:“这是大侄易官。”
      沈相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祝小叔你,你们……”底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他暗暗心惊,深深揖一礼,大步离开,出了门才发现已是漫天风雪。

      夜深了,窗外风声紧啸,密雪扑打窗瓦,飒飒漱漱。胭脂独坐灯前,满心思虑,一如飘雪,绵杂乱飞,却轻得没一片抓得住。她这样坐了好几个时辰,心里的雪和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外面响起杂沓的人声,胭脂听见樱儿惶急的话语:“甚么事?……啊呀五爷!”
      一群人涌进来,搀着沈留,灯光下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紫。胭脂刷地站起身,心跳加快。
      房里立时忙乱起来,极多人纷纭地出来进去。胭脂正惶然不明所以,樱儿把她拉过一旁,急促地低声告诉:“五爷顶风冒雪,在慈晖堂外跪了大半夜。老夫人起始不理,后来到底心疼儿子,叹了几声冤孽,方发话让他起来——已经走不得路了。现在急打发人去寻大夫呢。”
      屋里的人声时远时近,胭脂一颗心不知是悲是喜,眼泪却又如断珠,滚滚落下。

      沈留大病了一场。最初几天昏迷不醒,沈老夫人领着一家子,围住哭个不止。天懋帝听说,亲派御医诊视,又旨意若是治不好沈留的病,大夫也保不了命。几个御医吓得胆破,拼死相救,沈留渐渐醒过来。他缓缓睁眼,四周的人顿时惊喜骚动:“醒了醒了!”沈老夫人含泪望着他。沈留嘴唇翕动,无声地唤:“娘!”沈老夫人眼泪急下:“傻孩子!”
      沈留模糊环视床前众人,易官,善云,红袖,单嬷嬷,冬梅,七宝……他的心堕入沉沉黑暗的深渊。
      他第二次醒来,已是深夜。屋角上夜用的纱烛映了微弱一团光在帐间。他瞥见有人伏在床沿睡着,气息轻匀。只需一瞥,无用多看,他便知这是胭脂。难道她就这样无日无夜,衣不解带,守了他这些天?窗外风急,声如哀弦,他却觉得无限安闲舒适,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行客,终于回到了家。他唇边现出一丝微笑,轻轻抬手拂过她的发。
      胭脂惊跳起来,连连倒退几步,蒙昧中双眸不安的闪烁,恐慌如小兔。沈留忙低声安慰:“别怕,是我。”
      这样一来,值夜的丫头老婆都醒了,急忙送上汤药,伏侍沈留喝下。
      沈留喝完药,见胭脂远远站着,脸上神色依然怔仲不宁,便示意她过来。胭脂迟迟疑疑地走过来。伏侍的人都退了下去。他四肢仍是不灵活,只浅抓住她手,极温和地道:“还害怕吗?”胭脂低头不语,沈留轻轻补道:“不要怕,我会陪着你。”
      胭脂终于泪落。

      沈留一日好过一日。胭脂心里感激,便也尽心帮着伏侍,端汤递药。沈留能够坐起来了,喝完药,靠在大迎枕上,笑道:“这药还真苦。”胭脂顺口道:“良药苦口。”
      沈留心中一动。他瞧着胭脂微笑:“我猜你生病的时候,定是很乖的喝药,一点不让人操心,对不对?”胭脂神色闪烁,长长的睫毛忽扇了几下,两眼晶亮起来。沈留屏住呼吸。
      胭脂有些难为情地对沈留道:“我告诉你,你不好告诉别人,尤其是我娘。”沈留笑:“我不告诉。”胭脂红了脸,迟疑一刻,方道:“我常常趁我娘不注意,把药倒在花盆里。”沈留敛了笑,吃惊地道:“果真?”胭脂见他突然严肃,心下忐忑:“怎……怎地?”想要站起来走开,被沈留拉住不放,却见沈留正色道:“我也是!”
      胭脂合身伏倒床沿,笑得娇俏,沈留禁不得俯身搂她在怀里。她又生惶恐,正欲挣扎,却听见他俯在她耳畔轻轻道:“我真是欢喜——今儿你算头一次,跟我说这许多话。以后都要这样,知不知道?”他细细嘱咐。胭脂心里的笑意却徐徐冷下去。
      婆子们抬着水桶进来。沈留因着冻伤腿,每日都要用热水和药浸泡多次。胭脂立在一旁,眼看着那蒸汽腾腾的滚烫红黑药水须臾将沈留双腿炙得通红。她一颗心似打秋千般,毫没着力处,起起落落。她心底的惶悚,竟是愈发堆积起来。
      这些时候,一家人暂且把余事抛开,专意给沈留治病。杏影馆每日里乌压压人进人出,穿梭不停。沈老夫人一天总遣人来,送东送西,问好问歹,又加派许多丫鬟婆子伏侍,日夜守在床边。红袖更是天明即到,夜深方走。
      她做了各色点心,尽皆精致玲珑,一样样拿给沈留试:“相公你放心,我问过大夫,这些东西不与你吃的药冲撞。”沈留不忍拂她好意,拣了一块豌豆黄。红袖含情道:“我就知道你爱吃这个——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沈留睨见茜裙往门外一闪。
      胭脂进到外间,便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儿穿得胖胖的,坐在案边椅子上,两只脚悬空荡着,正自结结巴巴地背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对江东,对江东……”便对不下去了。她知这必是先生交代麒麟的功课,微笑接道:“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麒麟的小眼睛转过来,圆圆地瞪着她。一旁的奶娘忙说:“快叫人,叫三娘。”麒麟只见过胭脂一两次,很是认生。看她一会儿,移开眼睛,也不叫人。奶娘有些发窘,直说:“这孩子!”向胭脂道:“三娘不要见怪,男小伢总归别扭。”
      胭脂笑笑,在椅子旁蹲下。她见麒麟鼓鼓的苹果脸红扑扑的,逗人喜爱,便道:“你还会不会背其他的书呢?”麒麟酷似沈留的眼睛亮亮地闪一下,努力稳重地不说话。胭脂假装收起笑容:“我看啊,你一定不会的了!”麒麟哪里还绷得住,自负地一昂头:“我会!”胭脂头一摇:“我不信!”麒麟张口便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日照香炉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滔滔不绝背下去。胭脂笑吟吟抱着膝,侧耳倾听。麒麟忽然叫了一声:“大哥!”跳下椅子,跑到门边,抱住沈相的腿。
      沈相抱起麒麟。他的气息有点紊乱。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胭脂。笑容晶莹,话语活泼,神色里有小小的俏皮——她比那日更像一枝杏花,无忧无虑的欢颜,整个人象一个明丽的春日,静静开放在严冬里。室内回响小弟幼嫩的童音,烂熟于心的诗句,熏笼里的红罗火炭烧得噼啪轻响,和一旁质朴的奶娘,家常而温暖。他从黑冷的屋外行来,掀开帘子便见着这一幅和煦景象。他突然觉得,他也许该成家了。
      胭脂见了沈相,却有点瑟缩。她没见过他几面,可他永远是她噩梦中那只让她窒息欲死的手。她悄悄转到椅子后面,才胡乱行了礼。正要退走,却听见沈相没头没脑地说:“不要怪我祖母。”
      倒真出乎意料,胭脂有些无措。沈相没看她,却也没走,好似在等她的回答。好一刻,她才怯怯地道:“我没有。”他方抱着麒麟,进了里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凛凛岁云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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