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番外六·养老(中2) ...
-
浴室内,薄薄的白色蒸汽氤氲,将这个不大的空间笼罩在如春季般的温暖中。顾维庭已经在放水前把浴室清洗得干干净净,厚实的浴巾叠好了也放到一旁干燥的地方。轮椅推进了浴室,依旧是一脸微笑的顾维庭先是小心翼翼地脱下齐念佛上身的衣服,披上一块厚浴巾来来保暖,又给自己这位老丈人褪下了外裤。露出已经瘦骨嶙峋的双腿。顾维庭抬起头,看到齐念佛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把他顾维庭烧成灰——
混蛋的穷鬼小子!拿开你的脏手!你敢再动老夫一个试试!
转念一想,自己的心肝女儿早就被这个混蛋穷鬼小子的脏手碰了个遍,顿时气得发懵。忽然感到双腿流过一阵暖流,很是舒服。他低头看到顾维庭正一手拿着喷头,一手拿着毛巾,给他冲洗、擦拭着双腿。
“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但是您必须注意个人卫生,尤其是皮肤上的。否则常年卧床,对您的皮肤、肌肉的损伤都很大。您的皮肤要时常保持干爽和清洁。床上用品也是,那个您放心,琴儿每周都会换洗您的衣服和床褥。您的日常饮食上,我们也会遵医嘱多多注意。”
齐念佛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大小便常常失禁,因此给百忙中的女儿又添了负担,又心疼又自责,只恨自己无能,一时半刻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也顾不得让这个混蛋穷鬼小子摆弄自己。
顾维庭也不再说话,给他擦了擦双腿,又洗净了上身。他直起身来,淡淡一笑,“齐老先生,初步的清洁做完了,但是您全身还是都用暖水泡泡才好。”说着他利索地褪尽齐念佛身上的所有衣物,将他放到泡好热水的浴缸内。
齐念佛顿时感到羞恼交加,虽然浑身泡在热乎乎、暖洋洋的水里,的确很舒服,但他那颗心,却感到整个人如进了冰窟一般寒冷。他猛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在这个年富力强的混蛋穷鬼小子面前,他赤@身@裸@体,毫无半点还手之力,几乎是丢光了一切,任凭这混蛋穷鬼小子处置!
意识到这一点,他气得浑身都哆嗦,甚至感到好久不能动弹的手指头,似乎都能微微挪了几毫米。而更可气的是顾维庭搬把椅子坐在一边,只是看着他,时不时试试水温,添点热水,或者翻动他的身子,让他换个姿势。
齐念佛心里却是恨不得将这个混蛋撕碎!但是他目前连动都动不了,傀儡也使唤不了,再没有任何资格去命令别人,去呼风唤雨,去踌躇满志,去野心勃勃,去操纵别人的生死荣辱……
现在,角色调换,他成了眼前这个混蛋穷鬼小子肆意摆弄的玩偶。
他要撕了这个混蛋!
不,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操纵这个小子了。现在,在这局势下,他能指望的,除了对方发发慈悲,能心意相通的减轻他的羞辱,或者一刀了结了他,或者让他自己一头撞死。
齐念佛看了眼浴缸的水,不行,自己是没法淹死的。
再看看旁边的浴室墙,本想撞一下。但是试了那么多次,他也顶多是转转脑袋,动动脖子,根本凝聚不起来去撞墙的力气,更别说一撞就能给撞死了。
齐念佛忽然感到很绝望。世界都是黑暗的,看不见未来的道路。为什么要让他去体验这些?上天啊!
就在这时候,顾维庭坐在一旁,冷冷道:“齐老先生,您现在是不是感到很羞耻?很愤怒?很绝望?恨不得撕了我?或者恨不得您自己晕过去?撞死过去?自尽身亡?辞别人世好不受这番侮辱?”
齐念佛怒视顾维庭,穷鬼小子,你消遣我吗?!你就是个卑鄙小人,公报私仇,我曾得罪过你,你就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你竟敢背着我的琴儿来侮辱我!你在琴儿面前装出一副孝顺女婿的样子,等琴儿看不到了,你就敢如此……如此……
“齐老先生,”顾维庭继续冷冷道,“您以为我在报复?或者您以为我在替琴儿报复?不,您错了。我仅仅是给您去了衣服,好好泡个热水澡。难道您洗澡都不用脱衣服的吗?但是您为何依然会有这么大的反映呢?呵呵,因为您很清楚,裸@露这样的状态,对于我们这些已经懂得穿衣服的文明社会下的人而言,是一种羞。即便是一个小孩子,懂得了两性区别后,都会知道裸@体的羞耻。很多时候,即便是在正常的裸@露的范围内,譬如就医、公用浴池等,褪下衣服,人们——尤其是女性,都会有些不自然,哪怕周围都是同性。正如现在,我和您同为男性,我是晚辈,而且又娶了您的女儿,算是您的女婿。而您是一个老人,现在已经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又需要洗浴,身边也没儿子,那么由我这个当女婿的晚辈来伺候您这个患病的长辈去宽衣、洗浴,放到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我知道,您依然感到很不痛快,甚至有撞墙的心。这不仅仅是因为您厌恶我,看不起我。这两年多来,我在您眼前晃荡,也没少给您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也碰过您扶过您,可怎不见您羞愤得要撞墙自尽呢?说白了,还是您对目前这种裸@露的状态感到不满。可是您目前这种裸@露的状态,却是十分正常的。而在正常情况下,您都能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如果是不正常的情况呢?
譬如,当着面和心不和的妹妹的面,譬如当着和自己有仇的堂妹的面,譬如当着更多陌生的、但却抱着看戏心情去观赏的那些齐家族人的面,您觉得那感觉如何?如果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三次,甚至都不是十次二十次,而是几乎周周都有,月月上演,整整演了十七年呢?!”
齐念佛呆呆地看着罕见的严肃起来的顾维庭,脑子里一团乱。这个混蛋小子在说什么?他在指责我吗?指责我对琴儿的打骂羞辱?!我是琴儿的亲爹,她是我身上分出来的骨肉,我打我自己的肉还用你废话吗?!你以为你现在就可以肆无忌惮给我女儿作主吗?!
“将心比心,您觉得我是您的敌人,您讨厌我,不想在我面前露怯。这种心情,这种滋味,您现在应该很清楚了吧?一时半刻,您都忍受不住,估计我给您穿好衣服后,您至少会在心里咒骂我一个月,那么就请您想一想,如果要您忍受十七年呢?”顾维庭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让我把齐念里、齐音希一家子还有齐宇良都给请来,让我把齐家所有男性族人都给请来围观您,您是否愿意?您别在心里给我解释什么族规家法,我知道您当年完全有能力保住琴儿不去受当众被杖责的侮辱,但您扪心自问,当时您想的是什么?亲情?怜惜?还是权势?自保?野心?或者是做一到1 VS 3的选择题?”
齐念佛心里很是悲哀,我知道我不该打琴儿,我知道我当年不该牺牲了琴儿,你这个穷鬼,你以为我不心疼她吗?你以为她受刑抬出来后,那几天几夜的高烧昏迷,我曾合过眼吗?!但是那又能如何?!那事情在齐家掀起轩然大波,我如果不处置一个,我的威信就会下坠,到了一定地步,齐音希那几个人一起哄,万一我被人弄下台,琴儿一个柔弱姑娘,没了我的庇护,势单力薄在那个步步惊心的齐家,她难道就有好日子过吗?!
“我知道您现在在想这么几个问题,第一,能力有限、大局观。我认为这只能说明一点,您无能,您就是个废物。身为掌门,父亲,男人,连柔弱的女儿都护不住,得让柔弱的女子在自己前面挡着才能谋求一条出路,您说这不是个废物是什么?就这样的还配称为父亲?男人?OK,可以这么自称,但是最好心里知道自己实际上有几斤几两重,不要人前和颜悦色,人后就暴风骤雨,只会关起门来跟可以包容自己的儿女们去耍威风,对居心叵测的外面人倒是一直笑容满面如沐春风的,这是个什么东西?耗子吗?
第二,您想的就是如果处置不当,您威信受损,权力受损,地位受损,然后积少成多,您完蛋了,然后就是覆巢之下什么的。我也懒得和您辩驳什么,我就问您,琴儿势单力薄去了冥府,您看她混得好不好?到最后哭着喊着都不愿意和您回去。现在她依旧放弃所有离开齐家到外面生活,一个人凭着自己的能力完成学业,从事她所喜爱的工作,同时还能把家庭照顾好,我倒是觉得,没了您,她在齐家反而能崭露头角,找到自己的定位呢。顺便说一句,没了您之后,齐宇成那小子混得也不差,如果他上位后心术能正一点,赶快把罪恶的敲门砖丢掉,我看他今日或许还真能和齐家掌门分庭抗礼呢。我觉得您不要总是武断地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不要随便替子女定了性,认为这个就该被护着,那个就该被牺牲,真讲亲情,真当一家人,就该把你那些权力上的事在四个孩子中共同分享,一家人一起审时度势,出谋划策,共同努力,一个都不少。而不是您一个人拍拍脑袋的事。”
他这一番话下来,几乎比这两年内他跟齐念佛说的话加起来都多。齐念佛一时半刻都懵了,可又不得不觉得顾维庭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是,但是他惩罚了琴儿后,很多时候也都很心疼,很后悔。只是……只是……每当看到琴儿,却又忍不住想起本该陪伴自己一生的爱妻,想起本该幸福的生活,再对比当下脱轨的状态,着实恨得难耐。
顾维庭还在继续,“岳母大人有多爱琴儿,您会不明白吗?您狠命折磨她的宝贝女儿,您觉得对得起她吗?当然,我清楚,其实您很明白,您对不起岳母大人。但是为何您还是一次次折磨琴儿呢?很简单,您是个大懦夫,您的情商恐怕还没很多您看不起的穷鬼强,这也就是玄黄界处在和平时期,齐家也没到分崩离析剑拔弩张的时候,才让您当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太平掌门罢了!”
齐念佛被羞辱得面红耳赤,气得目龇欲裂。
顾维庭的话犹如刀锋一样狠狠往下切着,“您别瞪我,真的带种,就在心里反驳我啊!我倒是觉得您其实是个懂道理的人,别再欺骗自己,去反驳我啊,就在你自己的心里去反驳啊!”
你你你你你你!你凭什么说我情商低!齐念佛气得真要晕过去了,奈何洗澡水现在开始凉了,这样的刺激下,他还真晕不过去。
混蛋穷鬼小子,不知道洗澡水都凉了吗?你就是这样伺候我的吗?!这要是让琴儿知道……
“您一定是看到琴儿就想打她,打完后其实您自己心里也怜惜。这个我还真信。因为如果您真是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万恶毒父,是不会为一个女儿的死亡而哭泣白发,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儿而拼了命地拉关系,想办法去把女儿弄回到自己身边,更不会为了一个女儿去舍得出那么厚重的陪嫁,尤其不会考虑到为了女儿面子上好看,于是想偷偷给我这个女婿出点聘礼。但是为何您看到琴儿就恨她?因为看到琴儿,您就想起岳母大人,想起您本该在正轨上的生活,但是现在,都破灭了,于是您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您就发泄到琴儿身上。正因为此,我才说您情商低,因为,一个合格的在上位者,一个真正配当领头羊的人物,永远都是主宰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让自己的情绪,去主宰自己。”最后一句话,顾维庭是一字一顿说的。
齐念佛怔怔着,就算他能说话,恐怕这时候也说不出来了。
顾维庭道:“您死死地认定,是琴儿间接害死岳母大人,所以您觉得您该恨她,该打她。那么对我而言,琴儿算不算是一次次置我于生死边缘的罪魁祸首呢?琴儿算不算是连累我父母颠簸流离的元凶?琴儿算不算是搅乱了我本该宁静、快活而正常的成长历程的红颜祸水呢?!但是,齐先生,我可以拿我的灵魂发誓,我,顾维庭,从来没有因此而恼恨过琴儿一丝半星!或许您会说因为我和琴儿之间有爱情,但是您和琴儿之间难道没有比爱情还要令人感动、还要恒久而无条件的亲情了吗?!”
齐念佛呆呆地坐在凉了水的浴缸里,目光呆滞。
顾维庭沉默了许久,“监护人监管不力,齐家掌门人对重地火炉房看守不牢,怨魂凶残,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比一个三岁孩子的无心之过,要更配当罪魁祸首。”
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我不恨自己吗?你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没有恨自己恨到想杀了自己吗?!
“那就把您的威风冲着真正的罪魁祸首去抖落啊!那就像个真正的掌门人一样彻查齐家安保方面的失误之处,避免再犯啊!那就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啊?但是齐老先生,我真的很想知道,您身为监护人和齐家掌门人,属于两重的罪魁祸首,那么您这个罪魁祸首,到底承担什么责任了吗?我怎么没看到您为此付出代价了呢?难道您认为失去爱妻就算惩罚?接受了这个惩罚,您就可以获得救赎?那另一个所谓的祸首琴儿,还年幼丧母呢!一个小女孩子,骤然没了亲娘,不比你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可怜吗?!她为自己的无心之过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您还要向她继续索取十七年的代价?而这代价只是为了抚平您那受创的娇弱心灵?通过对一个弱质女子、亲生女儿的毒打来治疗自己的娇弱心灵,您到底是哪里来的脸面到处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您看不起的很多人,都不会做出您这样懦弱窝囊的事,所以,您不配看不起我,反而我看不起您。您那点权势那点财富都是从哪里来的?还不都是你齐家祖宗给您传下来的,还不都是齐家族人一起挣来的!脱了您的衣服好好看看,您到底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看得起的?”顾维庭的语气骤然严厉,犹如炮弹一样,打得齐念佛喘息都要困难了,心里一阵阵的痛。
又过了一会儿,顾维庭一言不发,起身给浴缸里添了热水,随后沉默着用毛巾再次为齐念佛擦洗身体,心细如发,力道适中,齐念佛在茫然中,也能感觉到身体上极大的舒适。
然后顾维庭为他擦干净身子,抱出浴缸,穿好新的衣服,默默地将他推出浴室。
“琴儿始终是您的亲生女儿,客观的事实,您要她如何逃避?您知道不知道她这几年看似幸福美满,但实际上心灵深处,却总还是有一个不圆满的缺口,那缺口连着血肉连着筋骨,动一下就痛!您倒是理直气壮不在乎,但是我心疼我的妻子!我不想看她一辈子都这样不圆满的痛下去!可是,您觉得我们该如何正常的去面对一个伤害过自己、还总是拒绝承认错误、反省自己的人呢?”顾维庭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说那一番话,我只是希望经历了那么多惨痛事实后,您能大彻大悟地明白,您的前半生,到底是错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