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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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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雨倾城,泥香沁沁。
天空氤氲着雾雨,慢慢积聚成一簇簇的棉絮,然后拧出淅沥的细雨,连绵数里,而后倾泻而下,润湿了泥地之后,又慢慢飘散开去。山腰间一座简简单单的木篱排屋里,悠然地传来阵阵嬉笑怒骂,穿透了那沉淡的暮霭,从山林里飘出。
木篱竖起的栅栏门上潇洒肆意地刻着三个大字——玄风寨。
那笔划□□硬拔,力道刚直,竟是用利器一气呵成地印刻撰写而成的。隐隐中透着一股坚毅和硬气。
樾然抬头看着那潇洒如风的字,一边打量了一下山寨的大小,一边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身边的陌风,好奇地问道:“风大哥,你们山寨到底有多少人啊,感觉好小呢?说书先生他们不是说山贼的大寨通常都是几百号人,漫山遍野一站,齐呼一声,犹如惊雷么?你这个看起来怎么都不想能住几百号人吧。啊……莫非你还有各地开分堂?这只是其中一个?”
听着某人毫不客气的评击,陌风只是尴尬地牵了牵嘴角,然后理都不理他便当先一步往前走了进去,而后听着某人还在后头,唧唧歪歪地讨论着几十种可能性……
一路上听着樾然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什么说书里的怎么讲怎么讲,传奇里谁谁以一敌百,他只能沉默,因为那样雀跃和渴望的音调里,他竟然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现实,来幻灭他的向往。也许,是这些自己曾经也相信过的,甚至于现在还有一丝丝的向往和心动,但是当自己亲身站到了这个江湖里,当自己经历过那些之后,他便不许自己再去任性地向往那些虚无的热血江湖,他很清醒地明白了,传奇只是传奇,话本不过是故事,而现实……永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
“啊啊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樾然,救我!樾然!”
忽然听到主屋内堂里传来一个女子悲戚的呼救声,还没等陌风回过神来,身边刚刚还叽叽呱呱的少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速度之快,竟然连他的残影都捕捉不到。
当陌风提步追上樾然,冲进内堂的时候,刚好看到这样的一幕,一个长得娇柔清秀的女子一身红衣凤配,缩在樾然怀里瑟瑟发抖,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呜咽。
“樾然……你……你再不回来……我……我……呜呜……”
听着女子那样哀痛的哭声,再看看她那一身嫁妆折折皱皱,一脸被欺负的样子,陌风第一反应便是他那帮兄弟又给他抢女孩子来威迫成亲了,而且这一次还恰好抢到了樾然的朋友,而且看樾然刚刚那样的反应,恐怕还不止是……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陌风狠狠地剜了一眼傻呆在一旁盯着他看的兄弟们,转身就向樾然和那女子低声道歉。
“那个,樾然,对不起。我的兄弟们只是……”
话语未尽,当樾然的声音再次响起,陌风已经僵化在当场了。
“惜子,乖,不要哭了。老鼠已经死了,看不到了,所以不用怕咯。摸摸乖乖的惜子,不怕不怕哦。”
“死樾然,我恨你我恨你……呜呜……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不过才一天,你知道我一共看到了多少只么?13只啊……还那么大!天啊……有一只听到我一叫,居然还转过来看我……我……我不活了我……”
“哦哦哦,不哭不哭咯。下次我一定记住先帮惜子把天敌灭了再去找人的。我下次一定记住不去喝酒,干完事就干净回来找你的。我下次……”
“慢着,你喝酒了?这次几杯?”原本还哭得娇戚戚的女子突然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猛地从樾然怀里坐直起来,瞪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问道。
“不记得了,可能有36杯左右吧。”
“哦……然后你这味道是……兰生?!36杯兰生!我的天啊……那按照这边的市价最少也需要4两8文钱啊!都告诉过你啦,我们出门在外,盘缠自己是不会长的,所以我们要省吃俭用!你一天就给我花掉了4两8文钱!怎么办?后面几天罚你没有肉包子吃!”
“慢着慢着,惜子你不能这样欺负我啊……没有肉包子,我这日子怎么过啊……还有,还有……这次是别人请客的,所以我一文钱也没掏。真的真的!”
“真的?谁请客的?”
“他!”
当樾然神来一指指向陌风的时候,他才赫然发现陌风的脸色已经阴沉到如同现在头上的天空一样了,嘴角时不时抽搐一下,可见他已经气到忍无可忍地地步。
亏他还以为自家兄弟对樾然的朋友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担心抱歉得要死,结果,不过是因为几只老鼠罢了!而且他们居然从老鼠给自己讨论到肉包子,又从肉包子把话题饶到他身上,把他当什么了!
然而还没等他把压抑的怒火倾泻出来的时候,忽的一个小小的人影便从旁边蹿了出来,扑到自己身边,抱住他的腰欢呼道:“天啊,当家的,你居然自己回来了。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我和灏二当家一回来听说你又丢了,我们全部都快要急死了。我的老天爷啊……你让当家的丢了一天就自己回来了。小六子我感激你。”
被小六抱得死紧的陌风现在连挣扎的余力都没了,只能挎着脸听着樾然把话头接了过去。
“不是他自己走回来的,是我带回来的哦。”
“哦,既然如此,这位小兄弟,真是太谢谢你了。既然是风的恩人,也就是我们玄风寨的贵人,风,你也要好好感谢一下人家的嘛。”
听着轮到门口边上的一声苍老的声音接过樾然的话茬,陌风原本已经尴尬地无地自处的神色里更夹杂了一丝无奈,撇了一眼那站着门口眉慈目善,一头灰白发却依旧孔武健壮的中年人,他只能无力地叹道:“灏二叔,你不要也参合一脚好不好?”
灏毅正是玄风寨的二当家,掌管一切琐事,更因为他辈分高于陌风又是一手将陌风带大的人,他们之间到没有什么上下属之类的隔阂,反而亲如父子。山寨里大部分事物基本也是由他来掌管的。只见他看着陌风那样无奈尴尬的神色,反而笑呵呵地冲着樾然道:
“小兄弟,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千万别客气。”
“二叔!”
“风,要不,就由你带小兄弟他们去梳洗一下,过会儿我们再来帮他们接风?”
“你……随便你们!”
早已经被他们又气又糗,憋得可怜的陌风终于忍不住,甩开包围着他插科打诨的兄弟们,红着脸头也不回地甩手离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脸他丢不起,还躲不起么?
看着陌风气急败坏地逃跑,其他手足又被灏毅唤下去帮他们操持接风宴,樾然笑眯眯地搓了搓鼻子,看着硕大的大厅里仅剩的那慈祥中透露着一丝丝的戾气的中年老者,微微一笑,风轻云淡。
“二叔,有何指教?”
硕大的厅堂里,褪去了热闹和喧哗,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屋外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透过紧闭的门扉穿透进来,反倒有些突兀。灏毅冷冷地盯着眼前那个笑得灿若骄阳的少年,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太过自然,自然得犹如融入这苍茫的天地之间,明明毫无防备,灏毅却愣是找不到一丝的破绽去击破。他不是虚无到让你无处下手,却是那般真实切然的存在感,让你无心下手。
是的,只要你还有一丝犹豫,你便无法朝他动手。
但是,时值多事之秋,决不可让这样一个莫大的变数存在。
“呵呵,尹兄弟这么问,可让老夫不太好回答呢?”因为那一刹那的犹豫,肆意的杀意已经有些涣散,灏毅干脆换回慈祥和蔼的神态,笑呵呵地走到樾然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尹兄弟啊,我只是听闻你是从林家堡那边特地过来找陌风的,自是有些不解。你也知道咱们这劳什子山贼窝子,和人家大户世家自然也……”
在灏毅的手搭上樾然的右肩的那一刹那,樾然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下,而后却依旧是吊儿郎当的肆意,答道:“樾然来此一游,不过是出于好奇,另外顺带当一趟林家堡的说客,希望玄风寨和林家堡可以和睦相处啦。诚然,若是风大哥不喜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自然不会多说一句。二叔,对于这一点,敬请放心。”
语罢,也不管灏毅略微低沉的神色,反手拉住林慕惜,转身就往外头走去。突然背后腾起一阵冷风,凌烈的掌风猛地扫向樾然脑后。却见樾然连回头都没有,只是脸上笑容一敛,右手揽住林慕惜的腰便往前跃出,俯身闪过那扫过头顶的一掌。而后右脚点地一旋,借着转劲拧过身来,左手伸向自己右肩轻拂一下,而后冲着迎面而来的漫天掌印,甩出了一簇寒星,扬声叱道:“还你!”
漫天掌印明明密不透风,压得人无力辨认,但是那簇寒星偏偏盯紧了那一丝丝的缝隙穿透过去,擦过灏毅的脖颈,“哒”地一身没入他身后的屋柱里,再不可寻。
“你对我做了什么?”感受着脖间那细细的一道伤痕里传来的阵阵麻痹和刺痛,灏毅不由得紧张起来,压低着声音吼道。
“二叔,你说啥,樾然不明白耶。我不过是把您刚刚送给在下的礼物还你罢了。那玩意儿太贵重了,樾然不敢收啊。诶?惜子,是不是天气太热啊,你看二叔已经有些冒汗了。不若我们去帮他找杯茶水来消消暑?”
“你说如何便如何吧,何时轮得到我说事儿。”刚刚一直乖乖沉默着的林慕惜,现在依旧连正眼都不给灏毅一个,只是淡淡地瞟了樾然一眼,轻声应许。
“恩恩,风大哥应该知道他们家的厨房在哪的。我们去找他。”语罢,也不管灏毅那气到有些发白的脸色,拽着林慕惜就往外跑去,甚至于一路上大呼小叫地呼唤着某位当家的名号,惹得外头不明所以的众帮众嬉笑哗然。
早已浑身无力,只能倚着柱子勉强站立住的灏毅冷眼看着那飘飞而去的红影,眼底的腾升起浓重的迷惘。
尹樾然,到底是何许人也?
“樾然,没事吧。”待得绕到了无人的后院,林慕惜才赶紧停下脚步,褪去了原本淡漠的伪装,打量起眼前笑意里涌动了一丝丝无奈的樾然,有些担忧地问道。
“嗯,有一点点事。”樾然倒也不推脱,笑眯眯地点着头答道:“暂时右手不能动了。”
“我的天,这还叫有一点点!”林慕惜惊讶地握住刚刚还揽着她到处转悠的那只右手,只觉得入手冰凉,却又僵直无力地坠着。“他给你下了什么毒啊!”
“不是毒,是麻药。他本也不想杀我,只是防我之心太重。”樾然眼底闪过一丝丝的无可奈何,让那笑容似乎也暗淡了一点点。“他借着拍我的肩膀的时候,把沾了麻药的银针扎进我肩井穴,估计是想封住我的行动力,让我乖乖睡几个时辰而已吧。”
“什么叫睡几个时辰!能让你一碰就麻痹了整条手臂,这个麻药的量何止是……”看着樾然淡淡的笑意,林慕惜终是没有说下去,只能恨恨地别过头去,咬了咬牙。
她是明白他的,他不喜欢把人想得太坏,把人心想得太残酷,因为那样他自己会觉得难过而辛苦,而他早已不愿活得辛苦。
“惜子,你放心吧,我没事的。他下手的时候,我已经绷紧了神经,让那个针没有彻底扎进去,而且你是知道的……麻药这东西,早三百年对我就没多大效果了。何况,现在大叔他不是自食恶果了么?虽然只是稍微蹭了一下,但对他来说,最起码好半天要浑身无力了,欺负不了我的。”
看着依旧灿烂如艳阳的笑容,林慕惜心底却隐隐一痛,轻轻地握住他那僵直无力的右手,幽然地叹道:“樾然,不要去习惯被伤害,不要再去回想以前,都过去了,真的……”
“好的好的。我家惜子说啥就是啥。”不以为然地刮了一下林慕惜小小的鼻子,樾然抬头看看天色,而后收回吊儿郎当的神色,说道:“惜子,林家堡的人也许也快动手了。风大哥这边的情况比我想象中复杂些。我需要你帮我去做件事。”
“可是你现在这种情况,要我丢下你一个……我……”些许的犹豫很快被打断。
“我的游祁还没有出鞘呢,你担哪门子的心啊。”示意性地拍拍自己腰间的白色流苏带子,樾然浅笑道:“放心吧,这种麻药对我的效用最多不超过3个时辰,碍不了什么事的。倒是你要去做的事可能有点危险。我想……你到官府那边去,向他们告发玄风寨民屋的地址。”
“诶?”
“林家堡假借营救被抢少女之名,邀官府上山剿匪,定然不会消耗自己的实力在正面袭击上,所以被用来牵制风大哥他们的人一定是官府的。而他们既然已经得知了民屋那边的址所,自然就不会放过这条消息,到时候只怕他们会拿那些手无寸铁的孤寡妇孺来要挟,或者更甚。”
明明谈论着严肃的话题,那抹轻松的笑意却一直没有退下樾然的嘴角,回头看着那远处依旧为了他们的到来,笑闹嬉戏,忙忙碌碌的帮众们,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一点。”
通常樾然话说至此,自然是无可更改的了。
林慕惜有些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终是贝齿微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粉包,“啪”地拍开,洒了自己一身淡淡的银白色,而后娇嗔了一声,甩手离去。
远远的,隐约可以听到她习惯性的碎碎叨叨:
“死樾然,丢我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乱转,要是这个驱鼠粉还不能保我平安,回来你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