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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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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满目视野的血色。那是阿衡的血么?
不是,是母亲的血,还是小禹的?那么多,那么浓,却和父亲当初不一样,全是冰冷的。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带着春天特有的料峭,雾蒙蒙的视野里,他还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变得癫狂而憔悴,被泥浆涂抹的破布衫耷拉着黏在身上,飞散的发丝在风中缭乱着,小禹那个幼小的身子被高高的拎起,而后重重的砸到河边的礁岩上,飞溅的血色迷蒙了他的眼。
“不要啊,娘!”
被踩裂的伞架瘫在一边,扑上前紧紧抓住那双不再温柔地手,死死地掰开,努力要把小禹卸下来,却还是抵不住那疯狂的力量,被狠狠地甩在一边。
似乎感觉到有人的阻拦,母亲转过脸来,狰狞的癫狂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瞬间趋于平静,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
“太脏了啊……小祈也脏了啊……你看全身上下都是恶魔留下的痕迹。”
肩头红色的吻痕似乎更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经,只让她更为脆弱的意志陷于迷乱,转身继续将自己的小儿子死死地浸在水里,满脸悲痛的恨意。
“魔鬼!魔鬼!都是你害的,不是你,他不会死!是你克死他,你现在还要回来害我的小祈,我要杀了你,魔鬼!”
“娘,你在说什么啊!快放手,小禹会死的!你放手啊!”
“咳咳咳……哥……啊呜……”
“小祈不怕,娘会保护你的,我会帮你赶走魔鬼,然后你就会变干净回来了……”
“娘!不要!那是小禹不是魔鬼!不是魔鬼啊……”
挣脱、守护、推挪、捶打,可笑的挣扎在他们三人间兜转,而路过的乡亲们只是沉默地围观着,没有人试图去帮助,去阻止,只是像看着闹剧一样窃窃私语。
“哎,那疯子又发疯了。”
“那女疯子也真是命苦,生了一个天煞孤星,克死丈夫不止,这大儿子小时候那么乖,没想到现在居然也堕落得去干那事,哎……”
“你不知道,听说那番邦的女子都是鬼神的投胎,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这样啊,难怪了,当初村长就不该让这女人进来,你看没一天消停。”
拜托,不要说了好不好,不要说了!
帮帮我,有没有人来帮帮我们……
心里的呐喊还未曾停息,咔嚓地断裂声便从脚底的礁岩里崩裂。
“咔嚓——轰”
“小心!厄——”再次被推倒的他刚好攀住了石沿,然而奔腾的激流根本不能让他在第一时间拉住所有人,拽紧了母亲的裙带,已经让他的手臂咔地脱臼了,剧痛和酸麻让他几乎脱手,而耳边是弟弟断断续续的哭号顷刻远去。
“哥——”
根本无力回头,几声起落,耳边只剩浪涛的喧哗。
“小禹!厄……来人啊,救命……救……救命……”
小禹,不要!
神啊,求求你不要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带走……不要啊……
浪花冲击着礁岩,飞溅的水珠冲进眼睛里,让他更加看不清晰,发麻的手臂无法用力,却隐约可以感觉到什么慢慢从掌心溜去,五指似乎没法更加用力地握紧了。
“娘,坚持住……抓住我,不要……不要放开……”
不要这样,他不要这样啊,他不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从他的生命里离开……
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身后被腰带死死拉坠着的人停止了慌乱挣扎。
河水呛进喉咙,沙石咯得喉间发痛,不停地蹬着水,一边牢牢扒住礁岩,五指蹭出血痕,淌尽石缝中。
“救……救命……有没有人……帮帮我们……”
没有放弃呼喊,等到隐约的人影映入眼帘,他都几乎再也压榨不出一丝力气在那深不见底的河底拽紧一个人了,手上一松,他惊得几乎哭出来。然而还未喊出声,一个浪头打过来,便呛得他几乎窒息,不禁松开了手去。
“小祈!”
熟悉而温柔的呼喊在耳畔响起,那个温柔而坚定的力量从他背后贴过来,夹着他的腋窝,猛力一撑便将他举出了水面,送到前来救援的人手上。
“小祈,快抓住,薛叔叔拉你上来!”
“厄……咳咳咳……娘……”
脱力地趴在礁岩上喘息,感受着浑身发麻,脑袋发晕的混沌,然而不过一息之间,待他回神过来,望向河中的母亲时,只看到了一片殷红的血色,再不见母亲踪影。
“诶?娘呢……薛叔叔,我娘呢?我娘和小禹呢!”
乱了,心乱了,魂乱了。
眼底只有同河水一并晕开散去的血色。
“哎……小祈,你要节哀顺变。你娘她……救不到了。”
“什么意思,薛叔叔,什么叫救不到……你不是救了我么?怎么会救不了我娘!我记得你会水的!”
“刚刚她为了顶你上来,被一大树杈捅了个穿……这一沉下去……实在是……”
“我娘受伤了你更要救啊!为什么不救她!薛叔叔你会水的,你可以的……你明明可以救她的!”
“这雨天河水湍急,杂物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步你娘后尘,实在是……不方便下水啊。”
“你怕死就直说!找什么借口!”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们救了你,你还这种语气!”
“就是就是,你那疯子母亲,死了活该。从你走那天开始就天天追着你那幺寿弟弟打,我们一劝还跟着遭殃。和一个疯子见识,过会儿被打被抓伤了还没处讨去!”
“虎子他娘,有话好好说,小祈他现在可是赵王的人,你要惹急了他。可……”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的薛祈现在可不一般了呢,不仅是赵家的狗,还是一条会暖床的狗。切,要不是他这德性,会把他娘逼疯么?老三去世那年,她好歹还有点理智,现在成什么样?死了干净。”
“虎子他娘,你越说越离谱了不是?我说小祈,你娘这样也是你那孤煞命地弟弟害的,她活着也是个痛苦,你……你就当她解脱了嘛。你现在伤得也不轻,来我家,薛叔叔给你包扎一下。”
“我说你疯了么?怎么把这妖孽招进来。不嫌脏啊?”
“去,你小小妇人有什么见识 。小祈现在是赵王的人了,他难得回来一次,搞得这么浑身是泥,还弄得手上全是伤,给赵王看到了,你以为我们还有命啊!”
“又不是我们弄的……”
“笨,那些大人物哪管那么多……这不还有连坐一说么?”
“也对啦……哎……”
怔怔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用一种陌生的语调和态度在谈论着他的家人,他的去留。厌恶的鄙视的,谄媚的伪装的,和赵王府邸一模一样。
我不是一条狗,我是一个人,被迫和家人分开,你以为我愿意么!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不是弟弟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你们为什么从不听听小禹的心声,为什么从不放下那些虚幻的命理之说,好好听一下我们说得话。
为什么还要我回去,为什么你们都没人肯帮我,没人肯听一听我说的话?
耳边是叽叽喳喳地吵闹,可他居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那样熟悉的面容,不过3月不见,竟然可以陌生到如此境地。
对的,错的,黑的,白的。
他已经分不到了,古书典籍里教的仁义礼智信全部可笑地扭曲成一片混沌。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
……
那些他还记得很牢还能阔阔而论的名言警句,他们都是认同的,他们都曾经那样亲切而欣许地赞扬过他学到的那些,可现在却是他们亲手去打破那些所谓的公义真理。
待人亲和是需要目的的。
救人浮屠是需要理由的。
诚信待人,推人及己更是幼稚的。
那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是书上的字句渲染了假象,还是现实的残酷抹杀了公义?
低头,是十指艳红,积聚的小水洼上涟漪出扭曲的人像。
不明白啊,哪怕过目不忘,记牢全世界的所有的书和典籍,他还是没法从里面找到答案啊。
如果文字都失去了它的真实,如果言语都失去了它的温暖,如果生命都失去了它的色彩,那还何必继续下去?
下辈子,让我投胎去做根竹子吧,无心便无痛,无智便不伤,无魂便不散。
那样或许才可以让我们一家人沐浴阳光,风雨相依。
眼眶里早已流不出眼泪,连灵魂都失去了呐喊的力气,缓缓地朝河道倾倒,眼底映着一些熟悉而陌生的惊慌面孔,微笑,闭眼。
一个浪花打入河底,卷入浪涛,几度浮沉之后再也没有冒出水面。
清波碧浪了无痕,千里雨幕万事休。
小禹、爹、娘,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