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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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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自己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有亲人相伴,乡村里的泥土和青草还是那样芬芳,他还可以和弟弟嬉闹着在田地里奔跑,歌唱……
“哥,这次又是你和娘出去啊?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赶集嘛。”
“小禹乖,娘说了,你还小不能去城里。”
“胡说,隔壁家小虎子明明比我还小一岁的,昨个儿都和他爹爹去城里逛了一趟回来了!”
“小禹要听话,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的不能去的。你要不听话,过会儿娘又要打你了。”
“不一样……又是不一样……又不是我自己想长成这样的!他们爱怎样想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小禹……”
看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瞳里倔强地含着泪水,他永远没法狠心去拒绝什么的。
撩起弟弟左额长长的刘海,看着那只蓝色的眼瞳,除了再次叹息一声,将那幼小的小人儿搂进自己怀里,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安慰。
他知道的,他们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
如果说他过目不忘的能力给他带来的是无数的赞美和福泽,那小禹那双异色瞳孔,带来的便是无尽的误解和灾难。
父亲是一个远洋的商人,一次意外海难让他邂逅了母亲,一个蓝瞳金发的异邦女子。深陷爱河的两人不顾家族的反对走到了一起,也因为他的到来,慢慢地得到了外人的认同。
然而一切的平和,在第二个孩子的到来时毁于一旦。双色瞳的孩子无论是在薛家村还是在母亲的国度里都被视为不祥之兆,而不祥之人,是绝对不该降生于这个世界的!
或许薛禹早已什么都没记住了,但是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满目的红色,跃动的火把照着一个个扭曲的面孔。不管他和他母亲怎么求,怎么喊,他们统统没听见。曾经和善的人们,曾经会微笑着给他送包子的大妈,给他扛柴火的邻家叔叔,都狰狞着五官要烧死他那还只会咿呀啼哭的弟弟。
最后是父亲,是那个一直为他们顶起一片天空的男子,用自己的命铸就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用自己的血去平复那些所谓的神明咒怒,换来了弟弟继续生存下来的权利。
然而,父亲的离去,却也带走了他们家最后一点温情。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小祈,别管他,他是我们家的敌人,他是凶手!他是害死你父亲的凶手!不原谅,绝对不原谅……”
“又是那阴阳眼的孩子,快走快走,被黏上了,一定会被害死的,他一出生就克死他父亲的说。这还不是天煞孤星?”
“小魔星,降人世,克父累亲孤煞恨。挥挥手,招招魂,黄泉地府皆满人。”
……
或许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切悲剧是怎么造成的,或许所有人都把一切罪孽归咎于那什么都不明白的幼儿,但是还有他记得,还有他记得父亲临终前对他说过的话。
“祈,记住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一直当一个好哥哥,替爸爸照顾小禹和妈妈,替爸爸保护他们。”
当一个好哥哥,把他所重视的人都保护在他的身后,这便是一直以来他虔诚的信仰。所以当赵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偷偷带着小禹去逛市集,是不是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都不会发生?
“哥,这个是风铃么?和你上次用栗子壳给我作的完全不一样耶,声音好好听哦。”
“哥,这个面具好像你哦……我们带回去好不?”
“哥,原来上次你给我带的灌汤包子就是在这里买的啊!好好吃哦,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热乎乎的灌汤包子嘞!”
……
那样欢愉的表情,从未在小禹脸上呈现过,让他都不由得心底一软。他知道的,他的弟弟一直都是一个倔强而骄傲的人,即便从小到大受尽了白眼和误解,却也从未软弱过,只是任性地用一种睥睨的姿态去掩饰心里的孤寂和空洞,然后微笑着告诉他,没关系的,没有人能伤害他,他过得很好。
然而即便明白,他也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去满足他微小的一些愿望,除此之外,他依然什么都帮不了他。
“嗯,好的,今天都依你。小禹喜欢什么都和哥哥说。”
“我知道天底下就老哥对我最好了!”
欢喜着,玩闹着,幸福快乐真的短暂得只能用分秒记载。
当跌倒的身影,被明媚的阳光映照得一览无遗,当被撞掉的斗笠,让那双异色的眼瞳清晰地呈现在来人的眼前。
他努力守护的一切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阴阳眼!哪里来的妖怪、狗杂种,走路都不长眼了!连这位大人也敢撞!”
“什么狗杂种!你才是杂种!你全家都是和你家的狗杂出来的种!”
没有什么比从小被骂大的词更让人觉得刺耳,那三个字一出,连他都拦不住小禹愤怒的反击。惨白着脸看着县太爷气得要口吐白沫的样子,和那旁边眼里闪着玩味的男子,他慌得只能将弟弟挡在身后,幼小的身子紧张得微微颤抖。
记忆里那个男人永远都是带着那张冷漠玩味的神色,不管是初见还是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
“撞了本王的人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辱骂朝廷命官,不错,不错,来人,带走!”
“不——”死死的把弟弟拦在身后,他的声音里竟然可笑地也带上了颤抖。“大人,我……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你……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就算我不追究你弟弟犯上的罪名,想来这位官爷也不会免了他辱骂他家人的罪名。咦,这是什么味道?”
贴近的呼吸,让他至今思及还会为之颤抖。
“原来如此,难怪阿衡会让你们过来,不错,这样的玉兰香,我确实挺喜欢的。阴阳眼这个么……听说阴阳眼的人都有挺特殊的能力。行,阿衡,这个就给凤涅那群娃娃练练手去。打残了、打烂了就算给我们县太爷解解气好了。”
“不——老爷,大人,我给您跪下了,我求你,我弟弟不懂事,你别带他走,他什么都不懂的!只要您愿意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
每个走投无路的人总会那样可笑地承诺自己的全部,可原来,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心,更看高了我们的承受力。
在他说出这一句话之后,他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全部,再无退路。
亭台楼阁,锦衣玉食。
少爷一般雍容华贵的生活成了一片虚茫的监囚中一道佐料,然而不曾想象过得富足,却依然填不满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说:在他眼里,只有强弱之分,没有对错黑白,没有公正良知,弱者只有屈服一途。
他说:他要了他,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喜欢,便要了,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说:只要他高兴,小禹便会平安。他若不高兴了,整个薛家村都会为他一时的任性陪葬,这就是顺者昌逆着亡。
他说:别指望可以离开,他的东西即便他不要了,也不会让别人碰一下。
赵王啊,他惹上的是蜀州的王者,哪里还有生路?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他除了沉默地接受已不知道如何去反抗。
其实,他还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并不是太明白那个男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所以只是单纯的畏惧,畏惧那人如剑一样地锋芒,畏惧那人似风一样的犀利,畏惧那人带来的诡异的感觉和无边的痛楚。
所以,从被迫离开自己的弟弟的那一刻起,他便学会当一具没有灵魂的布偶,任人摆弄。
痛了、伤了,自然有仆人会来照顾他。晕着、醒着都是一样的屋顶和床榻,又有什么区别?四面繁华,隔断了他对他的亲人最后的守望。
听不见,看不到,触不及,说不出。这不就是一个合格的人偶了么?
他不知道,对于他的沉默和屈服,他是不是满意的。
他只知道,他喜欢变着法子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惊慌失措。他说只有他紧张惊恐的时候,他那股玉兰般的体香才会最浓郁,而他,爱的便是这样一股清凝的味道。
摇曳的红烛落在身上,是凝固的灼痛。
挥舞的长鞭,捆绑的麻绳,是撕裂的麻木。
仆人们明媚的笑容背后是吵闹的讥讽。
夫人怜悯的关怀背后是冷漠而残忍的报复。
对的,错的,全部表里不一。
黑的,白的,全部混沌成漆。
然而,他告诉自己,不是什么都是坏的,这个世界不会只有他看见的这片黑色,至少他知道只要他坚持下来,至少有了赵王的庇佑,他的弟弟和母亲就不会受到欺辱,就不会再受到旁人的辱骂苛责,他们就还可以活在阳光海岸。所以有得必有失,这就是所谓的等价交换。
所以,习惯就好,不管是作为娈童还是草芥,一切只要习惯就好,只要还活着,他就有见到弟弟和母亲的一天。
然而有些思念,却是更为根深蒂固、日渐浓郁,直到让你不堪重负。
“衡大哥……我好想小禹和我娘……让我回去看看好么?”
“可你还有点发烧,大夫说你最近需要静养……”
“远远一眼就好,王爷去了陵州,错过了这次机会,我都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他们了。王爷没那么快回来的,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的。”
“好吧,那我在园子里守着,你快去快回。”
“谢谢你,衡大哥。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硕大的园子,只有这个当初领着他进门的明卫,才正眼看过他。
温和的,带着暖意,有一股淡淡的怜惜。
可是,他失约了。他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失约,却再也不给他挽回的机会。
“是你杀了他,你知道不?是你害死阿衡的……你知道不?你一去不回,阿衡被杖毙在石阶上,抛尸喂狗,连个坟都没有!”
“啊、啊——啊啊啊——咳咳,咳咳咳咳咳——”
陌风第一次听见薛祈嘴里冒出声音来,却不想竟是如此凄厉哀痛得不成字句的单音。
似乎拼命地在挣扎,被定住不能动弹的薛祈只是瞪大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嘶吼,不知是否激起了未愈的内伤,吼着吼着竟还被喉间涌出的鲜血呛咳住,咳个不停。
“怎么?现在知道悔了?太迟了!”猛地拽起薛祈的头发,按住他的脑袋直接往床棱上撞,看着薛祈闷哼了一声几乎痛晕过去,悟悔又笑呵呵地贴了上去,用舌头舔了舔他额上的伤口。
“你厉害啊,还挺硬气的。听说你弟弟小禹和母亲都去跳河,你也就跟着去跳啊?扑通几个水花,你们倒是走得干净了。我们呢?除了阿衡,照顾你起居的那群丫头全部被打断腿赶出了王府。而我,竟然也要跟着被你连累,好好地明卫统领被剥夺,丢在这山窝窝什么都没有的地儿来当和尚!”
“我大好前程就这样被你一个贱人毁了,十年啊!我最光辉的十年,就是在这里骗吃骗喝,青灯古佛。肉吃不到,油闻不到,连个女人也摸不着!”
“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命硬,还活着为害人世干嘛?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有脸活着啊!”
“你TM的怎么不去下十八层地狱!佛祖怎么还没把你这妖孽收了!”
听到“跳河”一词,薛祈已经又一次没了动静,犹如死寂一般放空。不管悟悔在他面前怎么嘶吼,怎么摇晃,他都一点反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