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黄昏 ...
-
应庆四年的皐月，天气比往年更为闷热，虽然有丝丝凉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夹带的暑意仍让人不由得汗水津津。纵使是最爱热闹的江户人都纷纷缩在各自家中避凉，不再像平日那样围在一起讨论这个国家的大事。
战争已经进入到最后的阶段，熊熊的火焰燃烧了整个幕末的天空，犹如这漫天的火烧云一般，席卷天下，最终归于沉寂。武士们的长刀无法再阻止这个时代的前进，滚滚的车轮碾过热血男儿们从容赴死的身躯，剩下的只是献祭一般的厮杀。
生死之外的事，到现在又有什么关系了呢？所有的喧嚣被阻隔在一扇小小的木门之外。斑驳的墙头缀着几株柔弱的夕颜，院落久无人至的角落，桔梗独自绽放。偶有一两只鸽子扑通扑通，落在长檐上，树叶也震得窸窣作响，又许是风吹吧。落日的余辉徘徊在石阶的青苔上，时光几乎要将这里遗忘了。
忽然，几声剧烈的咳嗽惊破了难得的片刻宁静。屋檐下，竟坐着一个两脚乱晃，不知道发了多久呆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便服，像是因为怕冷，又披着一件和时令完全不搭的外衣。
“藤原先生，您该进来休息了，坐外面这么久，对身体不好。”一位穿着麻布和服的老婆婆闻见声响，小步跑出来，挥挥手，慈祥地叫唤着他进屋。
年轻人回头，苍白的脸，双眼是幽深的黑色，看不见底。他虚弱地冲她笑着说：“婆婆，我还是想再多待一会。您看，这夕阳可真壮丽啊。”
“那明天再看也是可以的。”老婆婆和颜悦色地劝着。
“明天吗？咳咳咳咳……”年轻人捂着嘴猛咳了好几声，过了一会才停下来。
老婆婆想要上前扶他起来，年轻人却摆摆手，反而不断地道歉：“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藤原先生哪里的话？您总是这么客气，跟外面那些带着刀乱杀人的武士可真不一样。”
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仰头望向无边的天际。那里正是橘红色的云朵和隐现的暗淡相交之处，中间突兀地隔着一道刺眼的亮光。流云舒卷，不经意间，白鸽从头顶飞过，鸽哨清越，激起风铃叮铃作响。
“江户的黄昏可真好看，要是她也在就好了。”年轻人微笑地想着，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一直贴身放在胸口的照片，可惜心中所慕之人也早已飘零在海外了。
“婆婆啊，您说，大海的那一边会是怎样的？您知道吗？他们的男人穿着奇怪的裤装，女人的下装撑得高高的，可是啊，这里却要系得紧紧的，都快憋死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在腰间比划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这一笑又消耗了他原本就不多的体力，只能尽力地靠在立柱上，大口喘气。
“哎呀，藤原先生别管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妖怪了，真是吓死人了。来来来，我们回屋里头去，夕阳啊，明天还会有的，明天再来看。”老婆婆看着他那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仿佛一阵轻风都能把他吹走，心疼地直摇头。
“说得是呢。”年轻人嘴角都是笑意，却无法掩去眼里那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我还能再看得到多少个黄昏呢？他静静地想，心中早已没有了悲喜。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缓了缓劲，坚持要自己起身，双手用力撑着地，才慢慢地爬起来。他的身体轻轻晃了两下，还笑着安慰满脸担忧的老婆婆：“坐太久，脚有点麻了。婆婆，别这样，我今天可是比昨天要精神了，啊啊，肚子饿了，能麻烦您来点泡饭吃吗？”
“好好，这就去给您准备。”
“挺冷的，怎么会说热呢？”年轻人搓搓手，往手心虚弱地吹口气，转身进屋的刹那又忍不住留恋地望向天空中那最后一缕即将被暗云吞没的金光，无奈地笑，“我便要如它一般了吧。”
走进屋里，蜡烛已经点了起来。
“来，小心，有点烫。”老婆婆说着话，手里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泡饭。
“太感谢了。”年轻人恭敬地接过去，细细嚼了两口，又放下。
“藤原先生，是不是老婆子我做得不合您的口味？”
“没有的事，婆婆的泡饭很美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累。我慢点吃会好点吧。”
这顿饭年轻人吃得有点辛苦，额角不断地溢出汗。因为自幼教养很好的缘故，他吃东西时一向慢条斯理，姿态有种说不出来的优雅。大约真是累了，又不愿意浪费，他足足花了比平常多了一半的时间才把饭吃完。
“我吃好了，婆婆，”年轻人放下碗筷，双手合十，向老婆婆道谢。
起身望望屋外，还好，还有一点点橘色的光映在西边。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放在胸口的照片，忽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 “应该来得及去换件衣服吧。”
老婆婆吓了一跳，停下收拾的活，呆呆地看他。
年轻人语带抱歉地解释：“出的汗太多，有点担心会浸湿掉。”又担心对方没听懂，接着说：“就是薄薄的那张。”
“哦，那张呀。常常看到您在看呢，上面有您，还有一个奇怪样子的……”
“对，就那张，”年轻人羞涩地笑了笑，“另一个是内子。”他的脸难得地泛起点血色，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缘故。
老婆婆惊讶地张了张嘴，想再问，但适时地打住了话题，只是说：“您早点休息吧，我再给您煎副药。”
“别，婆婆。药太苦，今天不想喝了，先回房换身衣服睡一下。明天再喝吧。”年轻人又笑了起来。他很喜欢笑，侧脸看去柔和而秀美，映在纸窗上，和层层树影相叠。
踏出屋子，年轻人原本笑意融融的脸上浮上淡淡的哀愁。明天吗？还不知道近藤老师会被那些人如何处置呢，土方先生他们现在是到了哪了？明天，明天平五郎先生能带点什么消息来吗？
“如果今天就能预料到明天的事，那明天就不会到来了。”那个穿着高高撑起的裙子、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笑语声犹在耳畔，可是伸出手去，连那点热风都揽不住。
从廊道走回房间的短短距离里，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最后的一点光芒隐没在茫茫的天幕里。
“明明流了汗的，怎么又冷起来了？”站在拉门前，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摇摇头，想继续开门，手心却没了劲。曾经青春蓬勃的身体竟变得病弱如斯，偶然拂过的一阵风令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痛到心肺欲裂。忽然喉咙里一阵腥甜，额角痛得厉害，连耳朵都嗡鸣作响，来不及看清从口中喷出的液体，眼前漆黑一片，便重重地倒了下来。
闻声跑出来的老婆婆急切的喊声，他听不见。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意识也在慢慢地消失。
陷入完全的黑暗前，他的头脑尚有一线清明：“我这是要死了吧？”
刀呢，好想再握一握它啊。加贺清光，我听得到它的悲鸣啊。
阿吉呢，真是个冷酷的家伙呀，出去这么久了都不回来，已经没力气去抓它了。
咦？是下雨了吗？脸上湿嗒嗒的。是你吗？是你在为我哭泣吗？此刻，真想到你身边去啊。
他的手死死地伸向房间的方向，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便可达到。而最终，还是无力地落下。
这是年轻人短暂一生中的最后一个黄昏，群鸦乱飞，黑色的羽翼和浓墨般的夜色奇妙地重合起来。海潮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风里有眼泪一样的咸味，起落的潮汐是古老的歌谣，温柔地唤他长眠。
在梦里，他可以从容地回到从前。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黄昏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