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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路漫漫 ...

  •   这个世界是漆黑的。

      我跪坐在脏水里,难闻的气味因为敏感的嗅觉更加难以忍受。衣服湿答答地粘在身上,像是包裹着蝴蝶的羽衣。不过我和蝴蝶不同,我没有破茧的勇气。

      “你们快看啊,瞎子大小姐快要哭出来了呢。”

      “喂喂,别出声!要是她记住了我们的声音怎么办!”

      在短暂的嬉闹后,捉弄我的孩子们不再交谈。翻倒的轮椅应该就在我的左后方,轮子转空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

      额头上一阵钝痛,砸中我的石子落到了地上。似乎是流血了,我来不及去触摸那处疼痛的伤口,便狼狈地护住自己的头脸伏在地上,以把向我雨点一般砸过来的石子的威胁减到最低。

      为什么要捉弄我呢?会感觉到快乐吗?我不太懂他们的心理。我对这群孩子,不可能喜欢,但是也没有多少厌恶,尽管他们正在我身上制造一处又一处伤口。喜欢和厌恶,是什么样的情绪呢,我至今都不太理解,也不太会表达。

      带着体温的血流出伤口,流淌到了我支撑在地上的手肘上,我能感觉到那种温度和粘稠的触感。那群孩子似乎也被吓到了,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带着颤抖,有的人甚至在小声说要赶快把我送到医生那儿。不过这些人最后都跑开了。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快,离我越来越远,慢慢松了口气。这时候轮椅的轮子已经不转了,我无法感知它在什么地方,只能爬在地上像是最卑微的乞丐一样摸索着地面一点一点寻找。

      我先是听见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然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带着颤抖,似乎是在生气又是在伤心。

      “狄娜……”

      我直起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没有迟疑地伸出双手。干燥而温暖的气息靠近,我被裹紧大衣里,被人打横抱起。对方明明是一个瘦弱的青年,力气却出奇地大,每次抱起我都毫不费劲。他的身体也在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勾住他的脖子,努力睁大了眼睛,但世界仍旧是漆黑的。

      “科扎特先生。”我用像是平时一样柔和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弯起唇笑了。等我做出这个表情以后,我才想起来我刚才沾了满身的泥水,想必脸上也少不了,何况还有伤口留下的血。

      大概会很难看吧?谁知道呢,反正从我八岁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脸了,任何人的脸。

      他深呼吸了几下,用袖子擦干净我脸上的泥水和血水,刚才那种即将暴怒的嗓音平静下来,恢复成一贯低沉而柔和的嗓音:“我们回家吧。”

      他没有问为什么,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讨厌说话。

      我点了点头,同时还怕他忘记我那可怜的轮椅,扯了扯他的衣袖,往地上指。肌肉的动作扯到了手上的几道伤口,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悄悄把手指藏进科扎特先生披在我身上的大衣里。

      他的呼吸又一次加快了,这个举动表示他还是看到了我手指上的伤痕,被压制下的怒气有了再一次脱缰的痕迹。他把我往上托了托,理了理我乱七八糟的头发,柔声道:“”蒙加特会帮我们把轮椅拿回去的,别担心。”他抱着我开始走。

      我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耳朵侧向我们刚才所在的地方,不解地听着跟着科扎特先生一起过来的那几个人的脚步声。他们不是一向是和科扎特先生同路的吗?为什么走了另一个方向?那群孩子也是从那个方向离开的。

      科扎特先生把我的脑袋按回他的胸前,他一说话,我的耳边便响起他说话时胸膛发出的嗡嗡声。

      “我让他们帮我找点东西,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狄娜。”他顿了顿,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溜了一圈,搂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疼吗?”

      我点了点头。毕竟流血了嘛。

      脏污的泥水不断从湿透的裙摆上流到地上,我的头发也一绺绺地紧贴在我的脸颊两边,我感到有些冷,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科扎特先生加快了步伐,但很细心地没有让我颠簸到,他的怀抱很平稳,很温暖,就像是小时候妈妈的臂弯一样。我喜欢他抱着我的感觉,很安全,很温暖。虽然现在染上了硝烟和血的味道,但他从来不曾伤害我,我对他的心情和小时候一样,没有改变过。

      我家住在大大的城堡里,花园里原先种的是我妈妈最喜欢的郁金香,但她死后,父亲新娶的继母偏爱玫瑰,便改种了玫瑰。我家和科扎特先生的家隔得很近,“Y”字型的路上,我家在“Y”的左边,而科扎特先生的家在“Y”的右边。他家没有种花,种的都是一些四季常青的高大植物,我还没有瞎的时候,经常和他在他家的树荫下纳凉。因此,当我嗅到玫瑰的香味渐渐消失时,我感到有点奇怪。难道科扎特先生说的回家,指的不是我家,而是他家吗?

      或许就是认定了我不喜欢说话这一点,他没有做任何解释,直接抱着我走进了他的家里,唤来女仆给我洗澡,换上整洁的衣服。

      医生在我的伤口上涂上味道奇怪的药水,用绷带把我绑得像是木乃伊一样。我乖乖地任医生动作着,就算是被弄痛了也不吭声,捧着女仆递给我的小圆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在身边响起,科扎特先生坐在了我的旁边,他的手指落到我的嘴角,轻轻划了一下。我朝着他的脸的大概位置仰起头,他的手指又伸过来,温暖的触感在我的嘴角慢慢移动。

      “……是面包屑。”

      我扬起下巴,以便他更好地弄掉嘴角边沾到的碎屑。

      放在我嘴边的手指一顿,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地离开了。

      “咳咳……智商堪忧啊。”医生小声地感叹了一句,他估计以为这样的音量别人听不到。但他显然大意地忘记了,他的患者小姐正是一个瞎子呢,而瞎子的听觉一向很棒。不过我一直很奇怪,不瞎的科扎特先生拥有着比瞎子更加敏锐的听力。

      “先生,她的伤怎么样?”医生已经把木乃伊工程进行完了,科扎特先生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拎到他腿上,话音里带着担忧。我继续和面包奋斗着,伤不伤之类的,我到完全不在乎。

      医生说了一大串专业术语,大概的意思就是伤口不深,连疤也不会留。

      我的恢复力本来就很好,就算是伤口再深,第二天就会完全恢复,所以继母大人才会放心地在父亲离开城堡出去打理各地产业的时候惩罚我。没有伤痕,我又不愿意说话,父亲对于我的遭遇倒是从来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只要我不死,仍旧能够嫁得出去,他也不会有反应吧。“反正只是一个繁荣家族的工具。”在妈妈病重的时候,我听见了他对妈妈说的话。我可怜的母亲因为这残酷的话语病得更重了,不到三天便死去了。我的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哭瞎的。从此以后,我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感到很奇怪了。那是怎样的一种联系呢,可以使人快乐,也可以伤透人心?

      科扎特像是给小奶猫顺毛一样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抚摸着我的脑袋,虽然我没有像小猫一样扬起脖子表示这里也要摸摸,但这种抚摸让我感到自己是受到喜欢的,是受到人保护的,在他的身边,我很安全。这种安全感使睡意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忍不住往他怀里挪了挪,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让我不断往下点的脑袋有一个支撑点。我掩手打了个呵欠,拉起膝盖上的小绒毯把自己裹起来。

      科扎特先生的手臂从我的肩膀处伸出,在我的腰上合拢,把我整个人都搂在他的怀里,小绒毯紧贴着我的身体,我全身都处在暖烘烘的温度中。从小到大,他总喜欢这么抱着我,像是我喜欢这样抱着我的洋娃娃一般。他在我耳边说话,发丝落在我的脸颊旁边,有些痒。

      “狄娜喜欢小岛吗?”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我喜欢小岛,小岛附近有很多鱼,我喜欢吃鱼。

      “我很高兴这场战争没把你牵扯进去。”他说起我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我自由了,跟我一起走吧,狄娜。”

      “去度假吗?”

      “嗯。”看出我的睡意,他压低了音量,带着愉悦的情绪,“和我一起,那将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假期。”

      “希拉和父亲大人不会同意的。父亲大人还说你是流氓和罪犯的头子,不让我再和你说话了呢。”希拉是我的继母,不过我从来都没有叫过她“妈妈”。我的妈妈已经死去了。我打了个呵欠,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还真是被讨厌得彻底啊。”他感叹了一句,用那种庆幸的口气对我说,“我很高兴没有被你疏远。”

      我摇了摇头,科扎特先生是除了我妈妈以外唯一一个保护着我的人,我才不会讨厌他呢。我从小绒毯里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脸庞上轻轻磨蹭。

      “喜欢。”小时候科扎特先生的脸蛋明明光滑得像鸡蛋一样,但长大以后,讨人厌的胡渣就冒出来了。我的脸有点疼。“不会讨厌的。”我对他笑。

      他的气息暂停了一瞬间,他的心跳跳得好快,似乎有点不正常。他靠近我,我能感觉到他唇中吐出的热气喷洒到了我的鼻尖。

      哦,对了。是这个啊。

      我离他远了一点,然后伸出手固定住他的脸,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把脸侧过来。等了一会也不见他有所行动,我疑惑地“咿”了一声,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脸蛋,提醒他:“晚安吻。”

      科扎特沮丧地叹了口气,如我所愿地亲了亲我的脸蛋。“你的情商就不能稍微……算了,晚安,狄娜。”

      我满意地闭上眼睛,安心睡觉了。

      *

      这个世界是漆黑的。

      寂静的夜晚挂着半轮血红的弯月,我坐在梳妆台前,惨白的月光在镜子中照出我的样子。

      摸索到脑后的细微凸起,我取出自己插入的三根银针。

      漆黑的世界有了光,接着是模糊的影像,我眨了几次眼睛后,将清晰的世界重新印进眼底,在时隔六年后。

      赤着脚走到我的衣柜前,打开那扇雕刻着圣子圣母像的衣柜门,古老的家具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一排一排精美的衣裙在月光下散发着银光,我触摸着这些柔软的布料,眼泪一颗一颗掉了出来,正好滋润了疼痛的眼睛。

      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的妈妈就开始为我准备我这一生所要穿的衣服了,居家服,骑马装,礼服,婚纱……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却偏偏受到了那样的待遇——下毒,刑法,割断舌头,被活活掐死。

      我很生气,但是却不恨。不是因为我宽容大度,而是因为我的感情有缺陷,我无法体会太过激烈的情绪。

      妈妈为我缝制的婚纱很轻薄,只缀着少许的珍珠和宝石,薄如蝉翼的轻纱在夜风的吹拂下飘荡起来,像是山间的薄雾。我小心翼翼地穿上它,打开房间的大门。

      花费了六年的光阴,依靠残疾来使人们放松警惕,我将易燃的药物涂满了整个城堡,毕竟瞎子总是要扶着什么东西走路的吧。

      整座城堡悄无声息,全部在我秘制的迷香下睡得香甜。

      “小姐,其他人我已经带出去了。”和妈妈一起嫁过来的老管家对我弯下腰。

      “加尔福特,你也离开吧。我要亲自拉下幕布。”

      老管家的神情毫无波动,“是。”

      在老管家离开以后,整座城堡就只剩下我,以及我亲爱的父亲大人和一点也不亲爱的继母大人了。

      我站在父亲和继母的卧室门口,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我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蛋。

      我垂下手,火炬上燃烧的火炎一接触到墙面就快速地伸展开来,世界一瞬间变成了火红。

      墙纸在高温下卷曲变形,化成黑色的灰烬四处飘飞。

      我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将火炬伸向舞步所及的任何一个角落。

      喜欢跳舞。喜欢火炎。狄娜,很高兴。

      火红的火炎映照在我雪白的婚纱上,看起来棒极了。我的头发也被火光染成了红色,冰蓝色的发丝看上去温暖了很多,我跳得越来越开心。我敢说,如果我的芭蕾课老师看到了我这时候的表演,她一定会羞愧得丢掉她的舞鞋,再也不会舞蹈了。

      整座城堡都被柔软而耀眼的火光包围了,我站在远处看着这美丽壮丽的景象,脸上带着笑容。

      所有的罪恶都被烧掉了,狄娜,很高兴。

      “呐,科扎特先生。”我转过头,看向在阴影中向我缓缓走来的科扎特先生。“世界变成红色的了。不再是漆黑,变成了美丽的红色。”

      如果不是他的气息,我几乎快要忍不出他。我亲手将我的眼睛弄瞎时,他才是个十四岁的小男孩,仅仅比我大了六岁,漂亮得像是个女孩,尤其是那双西蒙家族代代相传的眼睛,看上去美极了。现在的他虽然仍旧很漂亮,但他的轮廓长开了,棱角变得分明,眉宇间充满了坚定与威严,不再是那个被人错认性别的小男孩了。

      他走近了我,高大的影子将我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我踮起脚尖,尽管这样也只能到达他的肩膀。

      他抿着唇,脸上看不出被欺骗的愤怒也看不出对我的做法的厌恶,但也不像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低下头来,抓住我的双手,借着那美丽的火光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目光在上面几个被烫到的火泡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我的眼睛,拿出洁白的手绢擦干净我脸上的黑灰,依旧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喜欢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是那种被他称为“太过天真”的表情。

      手帕被夜风吹进了黑夜里,他靠过来,把头磕在我的头顶,抱着我的腰。

      “我真是个笨蛋。”他叹了口气,这样说道。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得嘶哑了,不再是我喜欢听的柔和。

      我的脸被他扯了一下,有点痛。我被他打横抱起,捂着被揪红的脸蛋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中映照着如水的月光和艳丽的火光。

      我们渐渐远离了那个燃烧着城堡,步入安宁深蓝的夜中,叽叽咕咕的虫鸣在我们身旁奏响。

      “……回家吧。”他用我不喜欢的嘶哑嗓音说出了我喜欢的话。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放心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回答。

      “嗯。是时候接新娘回家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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