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颜若曦

2、（下）

　　当天夜里我便开始发烧，原以为只是受了风寒，却不料一病不起，太医一个接一个的来，药方子开了一副又一副，这病却一直不见好。
　　王派了专门的太医给我熬药，药极苦，我喝得烦了，亦会摔了药碗发脾气，每每这个时候，无论王在哪里，处理什么事务，接到宫人的通报都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吩咐下去重新熬药，然后抱着我，亲手一勺一勺的将药喂到我口中。
　　弥生，他温柔唤我，乖乖喝药，喝了药，病才会好。
　　王说着这话的时候，俊朗之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隐忍着的急切希翼，我在昏昏沉沉中看着他灼热的目光，似乎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我心中开始慌乱，牵了他的衣袖不肯放手，直至沉沉睡去。

　　转眼冬至将至，而我的病似乎愈加沉重，原本每日还可以在殿中走动走动，如今却已连下床都困难了。
　　合欢香在立冬便已用完，王爷似算好日子一般，提前两天差人另送了过来，我忽然对这香深深依赖，每日里殿中香气萦绕，在这香气中，我想起初初入宫之时，王轻抬起我的下巴，凑到我跟前的那一句轻笑，他说，好香的合欢花的味道……

　　冬至那一天夜里，我依然拉着王的衣袖沉沉睡去，睡到一半，梦见枫林中的白衣男子那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悲悯的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不要爱上他！
　　我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帘外同梦中一模一样的清冷声音在说话，彰，不要伤她性命。
　　我的心猛地一揪，身子却同时僵在床上，半分也不能挪动。
　　王的声音中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低声回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
　　接着是一声千回百转的叹息，枫，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了！

　　我一点一点僵硬的挪动着身躯，透过没有拉好的窗帘看向外面，不知何时，在我的寝宫中架起了一只铜炉，铜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王和白衣男子正站在铜炉旁边，铜炉里的火光映红了王俊朗的面容，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从心底最深处透出的温柔。
　　不知道两人对视了多久，我看见王抬手轻抚白衣男子清俊的脸颊，缓缓凑过去，将他拥吻在怀，一声一声刻骨的呼唤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枫，枫，枫……

　　我只觉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我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躺在另外一张床上。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腕却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左腕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还在隐隐的渗着血丝。
　　就在此时，彩子端着药碗推门而入，看见我，笑了笑，我估摸着你也该醒了。
　　我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问她，这是哪里，你想将我怎么样？
　　彩子将药碗放到我手边，淡淡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仙道说，你愿意留下来便留下，愿意走便让你走。
　　我颓然靠在床边，王，不要我了。
　　彩子在我身边坐下来，看着我微微一笑，弥生，你要不要听听他们的故事？

　　他们？
　　王和那名白衣男子？
　　我当然要听！

　　彩子看出我眼中的急切，明艳的脸上笑容温和，声音舒缓优雅，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一段千古传奇的佳话。

　　六年前，他是潇洒风流的七世子，他是冰霜清傲的少年侠，他与他在江上偶遇，彼时他正倚船吹一曲《春江花月夜》，他站在船头，当即以琴相和，两人皆是惊才绝艳人中龙凤，注定相遇，彼此眼中再无别人！
　　他为他留在了七王府中，不料那一日太子来访，碰巧撞见他输了棋局，正为他吹那一曲他最爱的《春江花月夜》，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从此太子过府来得殷勤，言语之中，倾慕之意如司马昭之心，七王府之中，无人不知。
　　他心中怒意暗涌，筹划三月，夺了他的皇位，却不料太子在最后时刻，派了顶尖杀手刺杀，他替他挡下致命的一剑，剑上有种极为罕见的毒，毒药名字叫做——合欢。
　　纵使天下第一神医，也只能暂时将此毒控制在他左臂之内，从此他左臂再不能抬起，亦再也无法吹奏那一曲《春江花月夜》。
　　此毒的药根是从一株人间极品的合欢树中提炼而来，其实并非无药可治，然这药方可找，药引却难求。

　　彩子说到这里，轻轻的看了我一眼，我苦笑，此时我若还不明白，岂非是蠢得太厉害了。
　　我便是那药引，我颤声说道。

　　彩子叹息一声，坦言，你在那合欢苑中一住五年，血液中早已融入了合欢的气息，正是最好的药引！
　　她停顿半晌，接着说道，弥生，牧绅一再清楚不过那株合欢树有毒，他让你住在那儿，又送你入宫，只要你跟仙道成男女之事，你身上的毒便会转到仙道身上，他是要利用你对付仙道！而我们给你调配的药，正好可将你体内的毒引发至一处，取做药引的同时，也便为你解了毒了！

　　牧绅一，是王爷的名讳。

　　我怆然而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爷会在见我吹笛之后让我入住合欢苑，明白他为何只听我吹那一曲《春江花月夜》；我也终于明白为何王会如此迷恋我身上合欢的香味，会在喂我喝药时用那样灼热而急切的眼神看我——
　　我是王爷的棋子，是王的药引，在这场末路繁华的相遇中，我自以为倾城倾国，到头来，却只是倾尽了自己的所有……

　　彩子看着我的神情，脸上有同那白衣男子一样的悲悯，弥生，她说，不要恨……

　　我努力的朝着她微笑，那么，王和他现在已经在宫中过着快乐的生活了？

　　彩子摇头，不，弥生，仙道已经不是王了！他说做王太辛苦，又不能时时伴在公子身边，还是让想做的人来做好了！
　　我惊讶，彩子唇边笑容轻松，你还不知道吧，昨晚宫中一场大火，将枫林苑烧得干干净净，王不知去向，四王爷临危受命，大概过两天就会举行登基大典了！

　　他一世逍遥，为了他冲冠一怒的夺了江山，却又为了他轻易的舍了江山；他一身清傲，却愿为他屈就在枫林苑中，背着传言中媚惑主上的骂名，不离不弃的相伴。
　　他们去得这样干净决绝，连两人曾住过的枫林苑都不肯留给别人，这样的爱，旁人早已无任何插足的余地，我相田弥生，败得心服口服！

　　沉默良久之后，我看着彩子微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家公子的名字呢？至少得让我知道，我败在什么人手里了吧？
　　彩子轻轻笑道，枫，他叫做流川枫。
　　我忍不住撇嘴，酸溜溜的回一句，连名字都起得比别人好听，老天爷还真是厚待他！
　　彩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拧一把我的脸，弥生，是公子要我将你从宫中救出来的，你还不感谢他？
　　我心中的那些压抑苦涩，在彩子明丽的笑容中渐渐消散下去——经历了那样两个男子如此轰轰烈烈的爱情，我知道，世间已再无一人可入我的眼！就像我知道自己会留下来一样，哪怕只是做个侍女长随两人左右，这一生，我也已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