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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入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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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三天没来上朝。尽管王安石和他身边几个近臣竭力隐瞒其实他已经危在旦夕,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人心不能稳定下来,朝廷必定先乱。
王安石几乎三天也没怎么合过眼,一想到皇帝鲜血淋漓的模样他就连小憩片刻也不敢,照顾在皇帝身边可谓……衣不解带。心里不知是担忧,还是歉疚……看着那张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心里被巨大的恐惧充斥,把手指伸进自己口中咬住,以免哭出声来。这是他效忠的天子,是皇帝,他们并肩作战,他们了解彼此。他怕自己,愧对全朝大臣,愧对大宋。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哽咽了几下,才悄然退出皇帝寝宫,“大人……”刑部尚书候在门外多时,他看着神色憔悴不堪的宰相大人,肚里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并没有查出什么有力的线索来,对外则宣称皇帝风寒,无法上朝。至于仵作验尸的结果,王安石已经过目了。
半个月之后,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王安石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了,床榻上的人终于能够睁眼时,他终于忍不住留下清泪。
对于那个刺客,查出来的结果并没多少有用的讯息,推断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个番人,民族仇恨太大,宋人恨不得把敌人杀之而后快,他们当然也是这样想。
怪只怪宫廷守卫太松散,防备不足。王安石想起来那一晚一部分守卫调出去练兵了,还有一部分调出去巡城,追究过往毫无意义,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加强宫廷守卫。这种教训绝不可以再承受一次。负责追查的是以前做过开封府尹的包氏之孙。
他们终于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刺客死前一直住在东京一家客栈内,侍卫们包围了那家客栈,搜出了一些东西——
一把二胡,一套棉布衣服,十两碎银,仅此而已。还有一张纸!重点是……那上面居然有一个人的字——“遁”。
若是普通人写的字,那可能还会让人疑难半天,可是这种字迹,只可能是一个人的。苏轼。
大家都镇住了……
赵顼虽然被救了回来,但受伤过重,连床榻都下不了,一直休养了一个多月。
此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胸腹的伤口虽愈合,他总会有隐隐作痛的错觉。走几步路就容易喘气,直教人看的心痛不已。一到阴雨天气,浑身骨头酸痛的要命,叫人活受罪了。
至于苏轼……,在赵顼复苏期间,士大夫一族的矛头全部对齐了他,有人趁机搜集出苏轼以前做的诗词,解其意,将之论处为——忤逆谋反,苏学士就此锒铛入狱。
朝廷分别从司马光,黄庭坚,和苏辙处又搜出了苏轼以前的作品来。他们自然也受到了牵连。原先站在苏轼身边的不少士族树倒猢狲散,他们亲友们接到这个噩耗,很多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提一字半句,互相来往也小心翼翼。苏辙方见哥哥传信要他把大嫂和侄子送往东京,却不料又闻苏轼入狱,还要以谋逆罪定死刑,只叫他呆在河南饭也吃不下,觉也不敢睡。带着苏轼的长子苏迈快马加鞭直奔东京来。
当今朝廷权势最大的人是谁?自然是宰相王安石。皇帝接连个把月不上朝,奏折都是他一手批阅的。苏辙接连致信给兄长身边的几位好友。
他恍惚想起很早以前,京城似乎也出过这样的案件,大臣因为得罪朝中的人,被污蔑,或因党派争斗被贬,那时候,那些前辈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面对死亡呢。
他一想到兄长在等受死亡的煎熬,便焦急得连头发都快抓落了。几个士子回复的都和他的心情相差无几,或者破釜沉舟,以死为谏,去把哥哥换回来?大哥,你真是执着,远离天子,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至少可以安身立命……如今犯了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罪,叫他怎么办呢?
接近七月下旬,天气正是炎热的不得了,赵顼身着白衣,靠卧在榻上,一旁的侍者给他扇凉。似乎解不了多少暑气,他的身子瘦得有些脱形,再不复先前活力少年的精神十足。
这一场重创,受伤的不止他本人,还有整个大宋国。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双鬓冒着虚汗,有宫女不时上前给他擦脸和手脚。屋内点着安神香,袅袅烟雾绕梁而上,捉摸不定。
那一堆整理好的奏折就放置在一旁的桌上,十本里,有七是奏苏轼的……还有两本是奏灾情的,还有一本,是指责王安石的。
他微微摆摆手,示意来报的太监把人叫进来。
王安石在门外候了很久,约摸有一个时辰了吧,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
小太监走出来,对大人拱手作揖,悄声道:“陛下请大人进去……”
王安石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若是国泰民安,他的天子应当去找个气候清凉宜人的避暑胜地休养身心,而不是在这里忍受病痛和酷热。王安石心里愧疚稍重。
他不敢刺激赵顼,实际上好几本奏折被他私藏了一部分。老天爷难道就不肯歇口气?先是河北河西旱灾蝗灾,后是河东河南洪涝。黄河附近的州府颗粒无收,恰逢西南似有暴民暗地动作挑拨当地政府与住民关系,王安石简直要疯了。在这关头,赵顼遇刺,苏轼又被定了死罪。在家中照镜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生了白发!
可见活在宋朝当个官员有多么不容易!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他指派了钦差去灾区安抚难民,又派人去负责镇压暴动。至于苏轼,放在国家的立场来看,这个时期处死他,就是对自身不利。这个朝廷中吃干饭的人永远除不干净。
他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做了这边的事务又去忙那边,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
他一进去,周围的宫女们就退出了宫殿。
王安石整理衣袍,跪在地上拜了一拜:“为臣叩见陛下!”
赵顼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榻上,努力睁大眼睛看榻下的人,他一眨眼,长长的睫毛就轻轻颤动,像极了海里的一种贝壳。
良久,他有气无力的呼唤面前那人,他说:“先生……过来朕身边……”
王安石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一瞬间读懂了彼此的心意。王安石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话,他缓缓走过去,像是怕惊动了此刻的宁静。
赵顼张开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脑袋靠在他怀里,像是一个孩子……对长辈的眷恋。
王安石宁愿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儿子。可是他们根本又不是那样的关系。因为下一刻,两个人已经吻在一起。王安石完全获得了掌握权,他轻柔又强势地去吻这个孩子,想要给他安慰,给他依靠。
直至赵顼撑不住,呼吸急促,居然闷声咳了起来,王安石大惊,连忙扶住他的背,帮他顺气。看他苍白的脸泛出病态的粉红,乌发散乱地披下来,那模样叫王安石心中一阵阵刺痛。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望向窗外那一片茫然的白光,叫他怎么做抉择呢……
苏辙收到了佛印带给他的一包东西,也许这就是他给自己的答案,挽救兄长性命的法宝层层包裹之下,是个信封。打开一看,白纸黑墨,居然是一叠交子(银票)……
他忽然就有了头绪。也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着急了,所以没有想到那些法子。他拿出自己的财产,大嫂也凑了些私房钱给他,带着苏轼的大儿子一同去——探监。
苏轼是重犯,关押的地方也比较隐蔽,不知是不是暗中有哪位大人帮助,苏轼并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遭受狱卒虐待,他坐在铺满干草的地上,闭着眼睛,神色有些灰败。
他早有预感自己逃不出那个圈子,只是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说实话他没有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但是你不准备并不代表死亡不会到来。他一遍遍地回想未进监狱前佛印说过的话,王安石说过的话。“有些事情,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哪怕你最后,后悔了……”
后悔么?不,我只是有些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