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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赤栏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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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日间登基大典,夜间便是群臣宴,凡是和皇亲国戚沾些关系的,个个都忙得四脚朝天,却只在三皇子府里,还有个闲人就那样荡来荡去。
腰上别了把剑,大摇大摆地走在亭桥之间,手上还拗了一枝新发的花,魁梧身材,却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摇头晃脑一句断一句地哼着调儿,只是跑得魂都找不着了。
在这府里转了两圈就迷了方向,也不着急,脚下还是定定悠悠,大不了便是错了晚宴,没什么好可惜的。
谁知对面一群人过来,竟是打点好了行李要走的戏班。他往旁边一立,眯着眼睛一个个细细地打量过去。
未甘见了一个半戎半儒的人靠着栏杆站在桥上,晒得黝黑的面上倒还是英气勃发,差不了就是加冠的年纪,眼角向上吊,笑起来都是一股邪味。
他静静斜靠在栏杆上,定定地扫着这一群人,未甘被那眼神瞧得极不舒服,像是被人扒了衣裳似的,瞪眼鼓腮呵过去:“看什么呢,没见过戏子么!”
未明赶紧将他一拉:“乱说什么,还不给八皇子赔礼。”又向那男子一礼,“八皇子,未甘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望您还不要往心里去。”
司空一挑眉看他,长得挺清爽的男子,神态不卑不亢,倒是和一般戏子不一样的,随口就问一句:“在外领了那么多年的兵,不想都城里竟然还有人记得我司空。”
未明知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正身淡笑回道:“八皇子从小骑射武功过人,次次围猎总是独占鳌头,教人如何忘得。”
司空听了一哦,再细细打量他的眉目,却无甚记忆。
“在下曾是六皇子案前伴读,曾随几场围猎,有幸见过八皇子身姿。”
司空再一思索,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是那个御前破阵索墨的罕井!”
未明一笑:“难为八皇子还记得我这么个无名小辈,只现在入戏班改了名,称未明。”
司空咧嘴露齿一笑,整张脸显得阳光万分,大手拍了拍未明的肩膀:“呵呵,小子你那时风光,为了帮六哥索一块墨,破了卢蒲老儿的八角阵,连父王……”
话到这里,他们脸色都是一变,不再往下说了。一咳嗽,转眼调了话头。
司空一扫他身后的戏班,眉目渐渐有点不屑出来:“六哥那人,亏得你掏心掏肺地对他,怎么就到这般地步了?”
未明一笑。却是黯淡了许多:“六皇子自是由他的思量,皇上断的案子,谁都不好说话。”
司空一嗤:“领兵做将的,护着自己人的本事都没有,怎么出去打。你当初若是跟了我,几年纵横疆场,凭你本事,现在也是一番功成名就了。”
未明不说话。
司空神色一闪,大手又是对着未明的背几下:“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将才不再战场上用,腌在花卷后院里算什么,你等上几日,我去同三哥说了,要你去军营里。断戟残钩,铁血沙场才该是男儿本色。”
未明眼里一亮,激动得身子都有些抖,对着司空两手加额一拜:“未明多谢将军提点!”
八皇子的称呼远没将军来得气派,司空咧嘴开怀笑笑,再和他说了两句,就告别转身走了,想像他当年在宫里学堂,也算是有些名气的聪明人儿,怎么就落到这般地步的,也罢,那些不晓得惜才的蠢物,白给他捡了这个便宜。
心中还在思量半晌,却是不知不觉走得愈加偏远了,等完全迷了路,想找个人问下都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再往前走,踱到间见着破落的小院外面
院门锁着,里面却有声响,他总是好奇的,翻身飞上围墙顶上向内看,却差点吓得他脚下不稳。
院里是个蒙了面的红衣女子,一头骇人的白发直铺下来,顿时看着如雪山盖顶,空气都冻住了。
以为自己乱闯了姑娘家的闺房,司空吐吐舌头就要出去,却听得一声笑斥:“畜牲,喝人血喝上瘾了么?”
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恰她抬起头来,晚风带起面纱,恍然而过。
楚冉过来的时候,正好是衣匠在给她试衣服,他在门口见着的时候,不禁一愣,只因为屋里人身上穿的,居然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衣服,黑缎压红底,金色丝线隐隐约约地勾勒,繁繁复复整整九层压上去,本就不是一般的妖艳了。一头银发一半紧紧地绾了个云髻,髻上左四右三插了七根乌铜木簪,眼睑勾线描金,除此再无饰物了。
面上带的还是平常的面纱,同这身行头是一点不配的,怀里抱着一支琵琶,施施地站在屋子中间,垂着眼睛任旁的人七手八脚地整弄。
楚冉推门进去,本来屋里七嘴八舌地极兴奋的一群人都微微愣了愣,稍稍机灵些的便下身行礼:“见过湘大人。”旁的人这才敢紧跟着,一屋子的人都矮下去,站在正中的她便倏地凸现出来。
楚冉微微一笑:“都起来吧。”
那些人都勾着头站起来,对着他一礼,缩着身子退了出去。
等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楚冉便见她一笑,大大的眼睛微微眯着弯起来,伸手指着桌上一大串东珠说:“幸好你来了,他们还指望我带上那东西呢。”
楚冉走过去将那东西拎起来,见是一帘东珠穗银,有两个钩子可以反转勾于耳后。于是过去将她面上的面纱取下来,又将那东西带上,退后半步微微看了晌,面上淡淡隐了一丝笑:“还是见不得你穿成这副模样。”
她便也笑了,看着他走过来,伸手取下了那东珠穗银,然后又环住她,探手一根一根地取下簪在发里的乌铜木簪,将她的头发全放下来。
楚冉突然叫她的名字:“若离。”
她浑身一颤,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应了一声。
楚冉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若离,你在做什么?”
她勾着头不动,楚冉只是极小心地,用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划过她的头发,感觉那些发丝在他手心里冰凉如水。半晌,有些惨白地一笑:“连我也不能说么?还是始终不能再信我了?”
她咬着唇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最后才轻轻地吐出来:“楚冉,你知不知道…若即他到底…到底是谁?”
楚冉的手一顿,又慢慢地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滑,只是声音有些淡:“怎么又想起来问这个?”
她极慢地说:“若即他,大概没有死。”
过了半晌,楚冉才摸着她的头,缓缓应道:“生死之事由天,你再怎样自扰,也终无用处。”
她摇摇头,攥紧了楚冉的衣袖:“我在百里那里看见,我曾经给他的一个吊坠。那东西这世间绝无第二个。”
楚冉不再说话。三百死士上天入地地找了三年,末说尸首,便是活人也不会有几个逃得脱。若不是若离样子大变,只能靠着声音辨认出来,哪里会拖到今日才让他见着。而今若即一肢半足都未见,身上的饰物却落入旁人之手,不能不让人乱猜:是否此人未死,自己将东西托与他人?
她极想勾起嘴角,但最终没有做成,只能微抿一下唇。
若即,你若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楚冉后退一步抽出身来,向冷清的屋子看了半晌,双眼盯着旁处说:“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事?为二王爷求药,我于你有愧,但始终不悔。时间再倒转一次,怕也还是如此。此时想起来,其中最傻的人有两个,一是你,一是我。你可还记得以前说过,这世间,总是掏了一片真心的任人宰割。我是知道了,可你还看得清么?”
她在衣袖下紧紧地攥着拳,平着音说:“我既已为他死过一次,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若老天实在不怜,到头来一场大梦的话,最多不过孤走他乡,逍遥残生罢了。”
楚冉却居然微微一笑:“什么时候竟然开始说天说命了?”
她抬起一双眼睛:“你说生死之事由天,我信。我这条命被多少人捏着,我也不在乎。只是有些东西,决不让别人半分。”
楚冉就笑了,傻丫头,你在这世间的东西,除了一颗心,一份情,还有什么?
人生一世,除了那些身外物,还有什么?
你心本是自由心,被那人套得死牢;情本是无情多情,又被他耗个干净。
落到这种地步,只不过又是一个红尘痴人。
看着她面目全非的样子,楚冉真希望他那日是真死了,又知道只有他没死,才能解了她心中的结。
他转身告辞,最后对她说:“若离,你是聪明,只不过那些聪明像纸上谈兵一般,虽比他人早知些,却总逃不出劫。”
她送他出去,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轻轻地问:“二王爷…”
楚冉笑:“你当我会要死要活的?”
她见他这样,便知道了,也笑了起来。
楚冉抬头看了一下外面阴霾的天,轻轻道:“还以为会怎么,到头来也只是自以为而已。果真是没什么长久得了的,要放手,也不过如此而已。”
她站在门口看着楚冉走出院去,绾着被吹散的白发,又想到了那日崖上他轻轻的耳语:“只是下次见面,我不要再那样落魄。你要风华绝代,我要权势倾天,然后为你抛开这整片山河,再山高水远……”
暮天边残云呼啸而去,天地山河清澈,却是早春将败,盛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