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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英雄出身草莽 ...

  •   暮色四合,京郊彤云山半山腰间,一间临湖小木屋中,一位青衫士子头戴纶巾,负手而立,双目炯炯注视着天边的彤云。

      青衫士子手中握着一本《庆山词选》,乃是当朝前代有名才子邵贞所集。此刻,对着漫天云霞,他正语带寥落地吟诵着,“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1]”

      吟诵到此处,他回身取了放在窗边书桌上的一盏凉酒,仰首一饮而尽,丢了手中的词卷,叹道,“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之苦,怎如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之悲?”

      他便是日前因与姐姐林浅一同落入凉河水中,阴错阳差附身到了大襄朝一个乡野之人身上的林深。

      他如今这具躯体的主人,名字叫做贺凝,是彤云山凤翔林场的大当家贺凤翔的义子。贺凤翔便是那日在林场木屋中救了他性命的络腮胡须大汉。除了贺凝这个义子,还有一个女儿,便是当日守在一旁的圆脸少女,唤作贺梦梨。

      这贺凝原本是个孤儿,自懂事起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孤苦伶仃,东家串西家求地以乞讨为生,很是困苦。

      十三岁那年,饿了好几天的小乞儿为了找口吃的,混进了贺凤翔为妻子孟梨出殡的队伍,他身量小,又面生,很快便被林场的兄弟发现了,就是一顿毒打,幸好当时贺凤翔发现了,不仅制止了对小乞儿的殴打,因想到自己年过半百,膝下却只有一个垂髫女儿,当下便收了小乞儿为义子,并为他取名贺凝。

      贺凤翔自然也疼爱女儿梦梨,却也脱不了襄朝这“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有了义子,自然尽心栽培,把十二分心血完全倾注在他身上。不仅拿出积蓄供他上私塾,还亲自教导他习了一身的好武艺。

      出事那日,贺凝正带着妹妹梦梨在这半山腰的山中湖旁习武,因一时想在妹妹面前卖弄武艺,失足落入湖中,幸得贺凤翔识得施救之法,这才险险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任谁也想不到,死里逃生的贺凝早已今非昔比。如今寄居在贺凝躯壳中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来自现代的灵魂。

      林深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是却被自己灵魂穿越的事实说服,他向来是冷静理智之人,知道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也曾暗地询问过梦梨,他落水前后可否在周围见过其他人,可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却令他无比失望。

      他不知道林浅是否和他掉落在同样的时空?即便是,林浅陷身在这茫茫人海中,渺如沧海一粟,他如今不过是一介寒微布衣,又从何寻找起?何时能找到?

      为了寻找林浅,他必须让自己获得更多人的瞩目,拥有更高的视野更多的人力,而他唯一所知的封建社会晋身之法便只有科举考试一途。

      襄朝不存在于历史教科书中任何一课,他对襄朝的官员遴选之道一无所知,只好硬着头皮向贺凤翔询问,谁料贺凤翔当下大喜过望,哈哈笑着执了他的双臂,“吾儿有志气,好计较。你只管安心读书,其他一应事情,自有为父操持。“

      却原来这襄朝原也是走得科举取士之道,却与八股取士不同,不仅重谋略,亦重文采,贺凤翔早有心让这义子考取个一官半职,总好过在这林场像他一般拼死拼活一辈子。

      可这贺凝呢,人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天资聪颖,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夸他聪慧的,偏偏他就爱着刀枪棍棒,不爱诗词歌赋。终日价只顾醉心武学,于书本上头却极是惫懒。

      春上,因打架生事被私塾撵了出来后,更加一门心思研习武艺,将书本彻底丢在一旁。

      是以,一听说贺凝要走科举取士之路,林场上下都和贺凤翔一般喜庆。

      当下,林深便借口要找个清静处温书,想在这山中湖旁结庐居住。

      他提此议,有三点考量。

      一来,确实是想借这清静处好好温习诗书,前世他虽热爱古诗词,却不曾深入钻研,只是兴之所致,当作消遣,更遑论这襄朝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典籍,因此,若真要以此为晋身之道,少不得要下一番苦功;

      二来,则是因为他实在不惯住在林场中与那些粗犷之人为伍,更怕相处日久中,自己难免会漏出破绽端倪,惹人疑惑;

      三来,却是他自己的私心了。他总觉自己既然是从这山中湖穿越而来,这湖中必有蹊跷,他就在湖边结庐而居,也好日夕观察,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的路途,再者,虽然希望渺茫,他也希望能在这里得到有关林浅下落的蛛丝马迹。

      贺凤翔为让他安心参加明岁春闱,正满心欢喜,对他自然千依百顺,哪里舍得让他结庐而居。

      林场中最不缺的便是人手和木材,不过两日晨昏,一间简单却一应物事俱全的小木屋便在湖边立了起来。林深每日在此读书,到了饭食自去林场用饭,今日已经是搬进来的第六日了。

      往日他恨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书本上,真真是废寝忘食。今日黄昏,却不知为何,兀自忧伤起来。

      “哥哥,怎么坐在窗边发呆?难为爹爹还以为你日日用功,竟忘了日常饮食了,挂心地不得了呢。”一声柔和的嬉笑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林深的冥想,抬眼看去,一位蓝衣姑娘左臂挎着食篮,笑盈盈地走进来。

      便是林深如今名义上的妹子贺梦梨了。

      她今日披散着一头青丝,似乎是刚洗过,乌黑发亮。自她进门,小木屋的空气中便隐隐飘着一股廉价桂花油的味道,却并不刺鼻,直让人觉得熨帖。

      林深自案头的茶壶中到处一杯水,迎上前去,笑道,“小梨,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没得在山道上中了暑或是跌了跤,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贺梦梨手脚麻利地将食篮中的饭菜布在临门的饭桌上,斜睨了林深一眼,举着一个汤锅,嗔道,“还不是爹爹心疼你,今日王赶叔打了几只山鸡,特特让我给你炖了补身子,一等二等也不见你下山吃饭,急得爹爹没辙,这不,赶着我给你送了来。”

      “你别说,还真饿了,小梨,你也坐下一同吃。”经梦梨这一提醒,林深这才觉出腹中空空,忙扯了椅子坐下,还伸手招呼小梨。

      梦梨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道,“好哥哥,你就快吃吧,凉了肉该不好咬了。我自是在家下吃过了的,你就别操心了。”说着就着方才林深递到她手中的茶杯喝了口水,目光闪了闪,惊喜道,“哥哥,你这里的凉茶怎么这般好喝?”

      虽是盛夏,这山中湖的水却是冰凉,林场中饮用的便是从这湖中引到山下的湖水,却没有林深给她这杯水有这般沁人心脾的清爽甜意。

      林深斯文地吃着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还不忘回答梦梨的问题,“那日,彭二哥给我送了些绿豆,我把那些绿豆加水熬了,只留了水,加了些冰糖化了,这才冰在湖中的,既爽口,又解暑。你回去,也这般熬制便可。”

      梦梨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哥哥厉害,这么个读书人的脑子,不知道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主意。”话语中透出对林深的崇敬之意。

      林深没有答话,这也不过是他在现代时常见的冰镇绿豆汤,他也不想去贪占这个名头。

      梦梨没再说话,只是在书桌旁寻摸,见林深正专心吃饭,便小心翼翼坐到他书桌旁的椅子前,一会儿抚摸着林深整整齐齐挂在案头的羊毫,一会儿又翻开他那一摞诗词书籍。

      林深虽举止文雅,却动作迅速,不一会儿便解决了口腹之欲,悄没声儿地蹲在房门外,将碗碟清洗干净,放入食篮中,这才轻轻踱至聚精会神的梦梨身旁。

      她面前的几案上一本词话正翻到《酒德颂》一文,梦梨用手指点着书本上工工整整的小楷,林深早晨才看过这一章,遂张口朗诵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为酒是务,焉知其余?[2]“

      吟诵了这一段,林深便垂首笑道,“小梨,你可是看到我在饮酒,故意翻到这一章。情钟此颂,是也觉此景无酒无味,有酒方恰如其分么?”

      “哥哥,你如今也是个大才子了,竟然也可出口成章了。依我看,连你们原来私塾中的龚先生,如今竟也不及哥哥的。”梦梨微仰着头,唇角微微上翘,于洞开的轩窗透入的夕阳斜晖中,目光熠熠地看向林深。

      从小,她便不觉得这个半道被父亲收养的哥哥抢了自己的宠爱,反而真正把他当作同胞兄弟一般对待,如今更是以他为傲。

      林深看了看梦梨手中的书册,又看了看她面上灿烂的笑容,只觉得心头猛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地疼,迟疑道,“小梨,你……不识字?”

      梦梨不以为意道,“襄朝上下也没有几个姑娘嫁识文断字的,别说我了,整个林场也就哥哥你自己上了几日私塾,算是最有学问的。我啊,才是真正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快温书吧,我赶紧回林场去了,晚了,月娘上来可看不清山路了。”

      还没起身,便被林深一把按住肩膀坐回了椅子上。

      梦梨抬头,见林深紧抿着唇,虽不说话,但她以姑娘家的细腻心思也猜出,自己的兄长正在生气,只是不明白好端端的,自己哪句话惹了兄长不高兴。

      林深在梦梨疑惑的目光中,伸手取了一只狼毫,在砚台中蘸满了浓浓的墨,示意梦梨将桌边卷着的宣纸铺开,俯身一笔一画写下了三个大字,“贺梦梨”。

      他放下毛笔,一一指着这三个字对梦梨道,“小梨,你跟我学。这是你的名字,贺-梦-梨。”

      梦梨怔了一下,低下头死死盯住宣纸上的字,跟着贺凝念了几遍,抽了抽鼻子,抬首道,“长这么大,今日才算知道这几个字原是什么模样。”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林深动容道,“小梨,你若想识字,以后我每天都抽出半个时辰教你可好?”

      谁料贺梦梨却吓了一跳,起身让到一旁,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哥哥的学问是要去考状元郎的。我可不敢耽搁哥哥的时间。”眼睛撇到桌上那张墨迹昭然的宣纸,忙拿起来,精心吹了吹,看墨迹干了,才小心翼翼折了起来,对林深讨好笑道,“我就是一个女娃,识那么多字,也没有用,只认得这是我的名字就好了。哦,对,烦哥哥再给我写两幅字吧,就写爹爹和哥哥的名字。”

      林深坐回椅子上,摊开宣纸,那镇纸石压着一角,又分别工工整整写下了“贺凝“”贺凤翔“几个字,却不理会梦梨欣喜的目光,将这两张宣纸卷成卷儿,扔在一旁放字画的青瓷瓶内,自己则转身到书架上翻检着什么。

      梦梨虽不知自己何处惹怒了兄长,却仍心下惴惴,目光黯了黯,低声道,“那哥哥忙着,我先回林场去了。”

      “等一下,”林深不知要找什么书,将整个书架上的书都抱到地上摊了一堆。那里除了他近日托人到京中给他买的书籍,还有以前的贺凝的一些书,因种类杂乱,一时竟满头大汗。

      梦梨不敢移动步子,只立在门口,低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一会儿,林深从书堆中拣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长舒一口气,轻轻拂去封皮上的浮尘,立起身来,对梦梨温和道,“走吧。”

      梦梨很快地抬了头,“哥哥不生我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林深哭笑不得,晃了晃手中的册子对梦梨道,“我刚才在找这个。每日我教你读其中的一段,你回去无事的时候就自己看看,若是过些日子能通过我的考核,那写着我名字和……咱爹名字的字幅我就奖一副给你。”

      “哥哥,你真要教我认字?”梦梨不可置信地道,险些将手中的食篮打翻。

      林深道,“那是自然,我贺凝的妹子怎么能当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呢?”

      “可……”,梦梨目中的光芒狠狠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没有女娃学字的,若爹爹知道了,肯定会打我的。”

      “怕什么,他若责罚你,你便说是我非要教你的。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林深义愤填膺道,仗着如今自己是贺凤翔心尖子上的肉,拍胸脯对梦梨保证道。

      看梦梨目中的光芒重新闪烁起来,他也笑道,“走吧。今晚月光不错,我送你回林场,顺便给你讲一章书。”

      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沿着山道,渐渐远去。山中湖湖面依旧平静如镜,似乎几日前那改变了数人从此之后的命运的变故从未曾发生过一般。

  • 作者有话要说:  [1]马致远 双调夜行船 [秋思]
    [2]刘伶 酒德颂 节选
    亲们,原谅我才疏学浅,只好引用前人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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