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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台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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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夜绛宫时,世子妃已经选出来了。
是乔装打扮后的戎小绒。
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我苦笑不已,替扶封感到辛酸。似乎也已明了他如此淡定的原因。
戎小绒确实比我更适合争选这世子妃。她已经和扶封呆了这么多年,冠上夫妻的名号,也不会改变什么。甚至有朝一日戎小绒嫁人了,扶封也可以做个戎小绒病死的假象,瞒天过海混过去,届时说一句对内人情谊已深,不再续娶便好。
但戎小绒的身份太容易被识破,怕是当不了这世子妃。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扶封找我的那一夜,那时皇帝已经下令选妃赐婚了,我还不知道有这事。那一夜,扶封没跟我提,只说了些一反常态的话,把他戴了多年的曼陀罗金链给了我。
那时,扶封会不会想对我说让我做他的世子妃,让我去替他掩人耳目?
单凭我与扶柳的这层关系,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戎小绒见了我没什么反应,我走到她眼前,揭开面纱,她吃了一惊,叫出我的名字时带了几分欣喜,我见她这副模样,跟着笑了。
有了戎小绒的帮助,我没遇到任何阻碍就进了密室。
五个人,只有一个我没看见过,但是面对面过。
扶封、公子韶绎、凤姐儿、戎小绒和他们的……师父。
世子妃是在公子韶绎的生日宴会上选出来的。宴会上歌舞升平,戎小绒脱颖而出,这是做给世人看的。
内部早已心知肚明,见不得光的、归一教的小聚会才是真正决定这位世子妃是否被认可的关键所在。决定权在归一教教主手中,其他人是看客。
这看客中,少了一个人——白雪。
我赤脚进门,手腕脚踝上的摇铃清脆。
我的出现看来很突兀,整个密室刹那间肃静的像是断案朝堂一样。
紧绷着的气息。
密室里的人,无一不是高手。
拢了拢头纱,我走到归一教教主跟前拜了一拜:“愿教主一统天下、两徒乖顺、三少扬名、四时安康,武霸江湖,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敬仰,九州归一!”
“好!好!看得出你对我归一教知之甚多啊。”
“若是孤陋寡闻,怎配做得扶府的世子妃?白檀自不敢贸然来这里叨扰。”
“你来晚了,世子妃已经定下”韶绎抛了一句。
“见过瑰魄少主,白檀祝公子”我抿唇笑了笑,“祝公子韶绎您有个难忘的生日。”
我拿掉头纱,轻轻晃动曼陀罗金链,“公子韶绎说笑了,没拜堂、没成亲,怎么能说定下了呢?大家相识不是一两天了,都是熟人,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才貌我不敢妄言,但武艺,白檀自认为能和戎姑娘比划比划。”
把面容画得鲜亮带艳色,衬上不起眼的灰黑衣裳,其中有多大冲击力我感受过,就在第一次见扶封的客栈里。
我解下连襟帽披风叠好放在扶封跟前,里面是件孔雀氅,是以孔雀初生细羽捻入天蚕冰丝织成,赤金丝杂秀其间,立领。
这是件贵气的衣裳。
“失礼了。相熟是一回事,规矩也要遵循,容我先自报家门,和几位正式认识一下。白檀,白衣的白,檀香的檀。”
褪下孔雀氅,我迈着小碎步放在一旁,名门闺秀常穿的素净端庄的罗裙展现出来。
这是戏台上少女游园怀春遇佳郎时的衣裳。
“前段日子,白檀在鼎麟宫,承蒙淅浮少爷照顾了,白檀感激不尽。其实,白檀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拉开罗裙,任它滑落在地。
缁衣露出。缁衣上饰物琳琅,领口贴着后脑勺,其上,大片描金曼陀罗开到荼蘼。我上挑了眼角,翘起被我抹得浓艳的嘴唇,露出一个女魔头才有的阴邪笑容,“漓花滩新一任滩主”。
鸦雀无声。
我抬高广袖,缓缓拂动半圈,曼陀罗花飞舞,黑珍珠垂在我的额头上,晃一晃则次第敲打额上肌肤,冰一样沉重的凉痛感:“漓花功,各位都见过,几位都是高手,不必我再班门弄斧了罢。”
前些日子以来,准确来说,是我拿到漓花秘籍修习漓花功以来,变得对曼陀罗很敏感,下意识寻找一切与曼陀罗有关的人和物。
漓花滩虽被打散,宫中弟子四处逃逸,我在寻找着这样一群人,他们也在寻找漓花秘籍的下落。我练了漓花功,便被奉为教主,有了一个中心,散开的东西自觉靠拢,重新凝聚成一股力量。漓花滩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处在这样一个中心的位置。我的观念随着光阴的流逝,一天天被浸染改变。由找到宫中弟子后躲开他们,到和他们议事,到心安理得接受宫中弟子的跪拜。作为一个不可倒下的精神支柱,我需要更大的力量,不断提升自己,提高对自己的要求。由对宫内其他武功心法的排斥,到认可,到亲自修习,到境界的攀升,到入迷、走火入魔、晕厥。由最初不会用漓花功,到如今的运用自如。
如果你最初的坚持,众人都说你错了,浸在这样的氛围中,久而久之,你会反思自己是不是错的,有些微动摇有丝毫疑虑。如果在这细微的动摇、疑虑、试探下,稍微朝众人所希望的方向迈出一小步,就会得到众人莫大的鼓励和甜头。这时你就会觉得以前的自己错了,众人是对的。
越走,就离真实的自己越远,离众人所期盼的你越近。
就像我和漓花滩弟子。
漓花滩弟子所期盼的,是一个武功高强、有野心、有能力、能重整漓花滩,再震声威的滩主,武林人人敬畏,天下人人皆知。
这样的宫主只是一个模子,是我也好,是别人也好,只要钻进了那个套里,就要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我在自己觉察不到的情况下就已经变了。回首望来路,才觉惊悚。
漓花滩的装束精致繁琐,偏暗黑,带邪气,我能不穿则不穿。后来我才发现,我的气质已在修习武功的时候有了改变,一旦穿上漓花滩精致繁琐的装束,暗黑邪气的感觉是完全掩盖不住的。
或许换身衣裳真的会达到换了个人的效果。
当我一个人的肆意的狂笑震荡在这密室里,那邪气连我自己都惊心不已。
我控制不了。
狂妄地撕裂缁衣,刺入肌理的曼陀罗清晰无比,它是扶柳的曼陀罗,扶封的花,开在我肩上。
“我不仅是漓花滩滩主”缁衣碎衣片被我掸下,闪闪熠熠、轻佻华彩,青楼女子的风情绣裳露了出来,我自腰间抽出打狗棒,看了公子韶绎一眼,道“也是丐帮新任帮主。”
在西洲曲,七兔、九鹰他们叫我头儿,韶绎问为什么,我说丐帮的人,你请客几天,他们也会叫你头儿。
我当笑话说了,韶绎没再问起过。
其实,丐帮的人硬气得很。
凤姐儿拧起了眉毛,少见她这种眼神,有些可怕,有透出些微担忧的神色来。
想不到我会是丐帮帮主么?在是之前,我也想不到。
其他几人一派严肃,观虎狼一样的眼神。我不敢看扶封,若他也用刀刮般的眼神看我,我该怎么收场?
我感谢仙仙的脱衣舞,派上用场了,不枉她教我一回。
脱下这层衣裳,我把长发绾成髻,穿着最朴素的淡色小衫、藏蓝裤裙,最最平凡最最普通的婚后妇人装束。我走到扶封跟前,蹲下:“白檀有许多面,哪一面你都看到了,认清楚之后,你愿意让她这样的人做你的世子妃么?”
扶封捧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疼惜刻在眸子里,就像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疼惜还在,刻在了里面,何时何地,我抬脸就能看得到。
他点点头,极轻,却坚定。
那时,灯火把鼎麟宫照得明如白昼,我一心想要离开鼎麟宫,扶封说,外面路黑,他说,想要保护我。
我环住扶封,靠在他的肩上:“外面路黑,我已经陷进泥淖了,你拉我出来,保护我好不好?”
“好”扶封轻声应下。
这一刻,我怕了扶封的认真。
他这一声“好”,让我有约定一辈子的感觉。
扶柳在扶柳手札中写道,如果他可以再活一次,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抛却身世,抛却伦理,永远做躲在扶封身后的弱柳,等着扶封的保护,等待死亡。
扶柳说,想把扶封刻在眼里,这样闭上眼睛时也能看见他笑的样子了,弱柳从风一样柔软温暖的笑容。
扶柳说的对极了,扶封的笑容就是柔软温暖的,弱柳从风一样。
我用密音告诉扶封:“扶柳爱的人是你,从来就不是公子韶绎。不管扶柳能不能回来,我都会找机会试一试的。就像我吞噬扶柳的身体一样,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我突然间消失不见,从这个身体里退出去了,扶柳也许就会回来,那这具躯体,也会慢慢变成扶柳的躯体。我刚才的话是替扶柳说的,他说过他愿意抛却一切,受你保护,与你长相厮守。而我,可以做你的世子妃,却不能和你在一起。”
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我爱的人不是你。
因为,我有太多牵绊,已经心有所属,即使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无法勉强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此趟是来撕破脸的。与你的师父有恩怨要了断,要把一些秘密托出水面,此等风险之下,可能会死。我死后,扶柳有一线希望回来罢,若没回来,那你就可以死了这条心了。
不用看见一次难过一次,不必看见我和别人在一起时伤心难耐。
慢慢地,就好了。
我放开扶封,转而对归一教教主说:“白檀有几件事要请教教主。”
“请讲”他鹤发童颜,肌肤鲜活有弹性,并没有松弛,眼睛视着我,眼神慈祥,笑意盈盈,竟没有半点遮掩的痕迹。就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对我做过,而且还大度地包容了我的狂妄一样。
他的右手搭在左手手背上。触景忆景。
我泡在汤药中,白绫覆住眼睛,与他面对面肌肤相贴,被他那双手握住手背亲吻的画面浮出脑海。
咽了口唾沫,咽不下呕吐的欲望。
归一教教主的五指弹敲手背。
想到那只手曾在我后背上弹敲抚摸过,我脑中一片空白,呆在原地不安的颤栗。
想说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小源拜见教主。”
湿气扫过我的衣襟,白狐肷斗篷,白雪脸蒙一方白纱,鞋尖略湿。
白雪行过礼,转身擦过我的肩膀,直觉不对,我跟着转过身来。
在她出手之前,我避开要害一掌击了过去。
她快速倒退几步,瘫在地上,大口吐血。韶绎过去试她的脉搏,眼神刷地朝我飞割来。
我握紧手掌,在衣裳里摸索,吞下几粒寻常解毒的小药丸。
刚触到白雪的那一瞬,掌心酥麻,这酥麻感很快便消失了。
白骨堡是毒门一绝,淬毒、用毒不在话下。我不知那一掌是否沾了慢性毒。本能地对那酥麻感有所防备。
“我要杀了你!”白雪恶狠狠地想要扑上来,被韶绎拉住。
我被他们这一幕恶心到了。
那一掌的轻重,我知道。就是心累,不想再去解释什么,争什么。
男方英雄救美了,女方以身相许了,对你们来说还不是皆大欢喜么?联手对我步步紧逼、次次陷害做什么?
我早已经败了,输得还挺惨。
我是喜欢韶绎,管不住自己的心是我的错,我没祝福你们,但我破坏你们了么?我当自己是路人是过客还不被容许么?
白雪,我不讨厌你,但对你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做法非常之反感。
还好,我的眼睛不会说话。
喜欢一个人的坏处之一就是:每当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不受控制涌上一肚子委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红眼狐狸一样。红眼狐狸还能说一句葡萄酸,而自己,只能站在局外人的位置欲说还休。
一只手搭在我手臂上,扶封站在我右侧,他关切地看着白雪的伤势,可手却真真切切搭在了我的手臂上。
左边,被凤姐儿占据,眼神交汇,什么都无需多说。
“瑰珀,小雪的伤势如何?”教主问。
韶绎冷硬着脸,深深看了我一眼,抿唇皱眉,道:“受了内伤”他接着迅速扫过我的脸,“武功被废。”
白雪低声啜泣,面纱很快被泪水打湿,两道血迹显出来。
我讶然。幺指抖个不停,被我攥在手心里。
韶绎伸手去揭她的面纱,白雪大睁着眼睛,眼睛像泉眼一样,汩汩冒着泪水。
腮边一个交叉的血痕,伤口比我的还要深,半边脸肿得老高。
我回头,归一教教主负手端详着伤口。
是神秘人做的?归一教教主?
“不是我做的,有人陷害我。”
“白檀!你撒谎!我都这样了你还在撒谎!你一定在记恨我!才会把我划成这副模样!”白雪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狠了,哇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沫来。
“我为什么要记恨你?”我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跟她面对面说话,“是因为你当初划破我的脸?或者公子韶绎说了喜欢我之后,回头却跟你上了床?”
我将手掌覆在额头上,忍不住闭了眼睛仰天长叹:“我确实该记恨你,但我更想躲你。复仇心重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很怕白骨堡毒门的,也怕死,我若因你让我破相了便划花你的脸,那我怕是要被白骨堡追杀一辈子了。什么毒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你会不会将这毒用在我身上,会不会?”
“你诬陷我!就是你!就是你做的!我非要杀了你不可!”她抽出一把短刃刺来。
这句话该由我来说才是。
我抓住她握刀的手腕:“白雪,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那好,你尽管刺,你不刺我帮你刺。假如你还有一点羞耻心,就停手去疗伤,真相查出之前我不会跑的。”我住了口,把“我们可能被人算计了”咽入腹中。
白雪迟疑了一会儿,在我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猛得用力刺下,我冷笑一声,一点点松手,挨这一刀死不了人。错挨的刀子痛,心里的痛更痛。
我撑坐起来,发现白雪以同样的姿势倒在对面,右手上的刀刃划伤了左臂。
白雪刺的不是我。
她丢掉短刃捂住伤口,眼巴巴地望着韶绎,求助的哀怨表情。
韶绎皱眉,伶俐的眼神扫过我。
我看回去,嘴巴里涌上一股子血腥气。
这般看我,是想质问我什么呢?
同样是口说无凭,为什么信白雪不信我?就因为白雪被废了武功而我还好好的?因为她处在弱者的位置上所以只能我伤她,而她无法伤了我?
我无法反问韶绎,我问不出口。
口舌这东西,有时可以扭转乾坤,有时却苍白无力。
纵使我说服了所有人,所有人都相信我,也和我要的结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经过了这些事,不是别人看我,而是我看别人。
看别人是如何看我的。
“炽火,送白雪去疗伤,立即送走。”扶封淡淡吩咐,声音冷硬,他蹲在我面前,握住我肩膀的五指收了收。
“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我去查。”凤姐儿说道。
“白雪姑娘,你这样弱不禁风,是想说是我倒下时还不忘推你一把么?真是下三滥的手段~哈——手段和人相配,我通常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下三滥的人。你是么?”我失笑,把地上的刀收到手心里,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你没刺到,我帮你,包你满意。”
“檀儿,你醉了。”扶封上前。
“我醉了。我沾酒必醉,可我还清醒着,我想醉。黄连吃过吗?苦到舌头麻掉,能提神,越苦越提神。”我运足功力在周身设了一道屏障,“韶绎,不要逼人太甚,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在侮辱我。”
我在自己身上刺了一刀。
“不要——”韶绎吼道,出手攻击屏障。
“檀儿!!!”
屏障剧烈震动,我喷出一口血,又将它加固,他破了这屏障,我将命不久矣。
“公子韶绎,为什么不要?”我按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是在可怜它么?是因为它喜欢你么?它是很喜欢你,它这么喜欢你,你还狠得下心把它捏碎,碎成渣渣,碾作沫沫,当风扬其灰。你把它伤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也没有以后了。”
我拔出刀子:“什么滩主、帮主,无论什么主我都已经不由自主了。”
扶柳的担子太重,我背负不起了。采花大盗、漓花滩的恩怨、归一教的情仇、武林的征讨和追杀。由一件小事牵扯出的东西越来越多。
我感谢扶柳,没有他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公子韶绎这个人。
我不后悔遇见公子韶绎,不后悔爱上他,后悔的是没能在最好的时光里让他也爱上我。
“你在辱没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你说,最丑时候的爱是真正的爱,我没到最丑的时候。”握住滴血的短刀,寒光闪进我的眼睛,“没有最丑,只有更丑,所以,你永远不会真正爱我。”
我咬住牙关,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又一刀:“我是不怎么在乎这张脸的,我怕你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的在乎,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如此在乎。你说,你是扶封,我信了,这哪里仅仅是一个名字的问题呢?我弄混了太多东西。也做错了很多事。你说公子韶绎不怎么皱眉,怕长皱纹,但是我总见你皱眉。一直骗我不累么?我都累了。”
“檀儿,是我要求韶绎交换名字的——你先放下刀,好么?”
“刀子扎的不是心窝不是要害,死不了人的,流点血留道疤痛一痛罢了,我只是想吓吓你们,让大家解解气,找一个你们肯听我话的机会罢了。我不想也不会死在这里。”我止住扶封,“我把话说的透彻,不是要求惋惜同情、理解宽恕。我会找出证据来为自己洗脱罪名的。”划下最后一刀,我声色俱厉,“公子韶绎,从此只有你、我,没有我们。我不会被你耍弄第二次。”
不再爱,心不动,就不会再受伤害。
我撤下屏障,扶封扶住我,我站直,离开他:“我不娇弱,这几刀子,我尚且能受得住。很多事情都挺对不起你的。我知道说这话挺矫情,但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欠你的我也不能保证一定会还,这样更让我觉得对不住你。”
在衣裳上蹭掉手心的血,我把曼陀罗金链取下来,放到他手心里,看他僵着不蜷起手来,我皱皱鼻子,忍住痛,拿了替他戴上:“你已经拴住我了,有没有它都一样。你戴着它,特别特别好看。扶柳回来前我就是你的世子妃,我想回我原来的世界了,你也要努力把你柳弟招回来。他一定想回来很久了,你不要让他失望。如果扶柳回来了,你、你们一定要好好的,狠狠幸福。”
韶绎气势汹汹地靠近我,他发怒了,似乎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我不焦急,反而快意,这就是解脱的开始么?
我握住扶封的手,倚着他的肩膀:“扶封,咱们回家吧。我醉了。”
我对扶封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韶绎也停住了脚步。
我确实快要站不住。
再撑也撑不住了。
想说的都说了,感情掏空了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空虚疲软接踵而至。
醉意姗姗来迟。
走了一段,担心自己撒酒疯,支开扶封,我执意要一个人走。
我就是个过客吧。走过韶绎、擦过扶封,别人住脚了,我还在继续向前走。过客也有过客的好处,见多识广。
身上发着热,我意识含糊地摸了一把身上穿着的衣裳,是扶封的外服,不脱了。我很爱命的,再热也不脱。
雪厚,踩在脚下有松软的触感,晃晃悠悠站不稳,一层层衣裳穿得多,脱得也多,记不清除了扶封的外服外,我身上还剩下谁的衣裳了,下摆拖得这么长,在雪地里一路蹭出宽大的痕迹,隔几步堆出一垛雪屑,我勾起裙角,走起路来颇觉吃力。
想找个地方躺一下,绕来绕去,竟像是遇到了鬼打墙一般,绕不出眼前的地方。我是个大路痴、大白痴。
就地躺在雪地里会不会被冻死呢?冻死就坏了。我很爱惜我的小命。要留着,嗯,留着。
扶住一个两尺高的石台,粗略用袖口扫了扫落雪。笨拙地爬上去躺下,残雪带来的冰凉湿意降了体温,睡意上来,我拉开裙摆盖住脚,勉力解开腰身的衣带,侧着身子朝外侧睡下。
满目的白让我记起了一件事,像是发生过,又像是我臆想出来的。
因为我分不清那个女鬼是不是我。
雷雨夜,她练功走火入魔,跌撞着往外面跑,披头散发,赤脚,穿着雪白亵衣,血吐到了胸口和腰侧,氤开可怖血迹。
她抓住一个人,想问药铺在哪里,一个闪电劈开夜色砸下来,她的影子在地上晃了两晃,若隐若现。滚雷轰隆而至。那人看见她死灰的脸和嘴角淅沥的血丝,连滚带爬惊叫着挣开、逃走。
她拦住几个人,受到的冷遇是一样的,她怒了,窜上杀人的欲望。有人竟然朝她走来,嘴巴秀气地翘着,眉眼让人赏心悦目。他不怕她,一手将一把雨伞遮在她头顶,一手抱紧了她的腰拍她的背脊,竭力安慰讨好的样子。
她竟觉得亲切,全然信赖……
她说:“我难受,要找药铺。”
他答:“好,一起去,我知道药铺在哪里。你困了、累了,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他扔下雨伞,脱下衣裳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她……
秋分之后不会打雷,梦里才会。女鬼虽然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但不会是我。我不会像她那样疯。那个他,长得像小白脸。
又不怎么像小白脸。
小白脸呢?好久都没见过他的样子。不对不对,昨天不是刚见过么,还留了纸条。意识有些混乱,我努力把一件件事剥离开来,不让它们混淆在一起。
长身体的时候,我长得太快,很长一段时间要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路,它叫生长痛。长大之后又有新一轮的疼痛要经历,人们叫它情恸。
春花秋月了结后,扶封房里的一幅画让我沉思良久。
一位女子侧卧在三尺高的方石台上,素淡裙,裙摆很大,铺满半个高台垂落而下,一角裙边埋在雪里,裙衫和高台上的落雪之间有件灰黑外服,衣带半解。
她一只胳膊伸直,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弯了手肘搁在腰际,黑发搭过锁骨衬在脸旁。高台后面是一扇楼空了的圆窗,窗子的另一侧两棵树交叉而生。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女子睡在圆月里,月桂树下。
只是,作画人把那两棵交错开的树画成了红枫,几片枫叶与雪片一起飞在女子身上,来一阵风就可以吹走的轻盈。
两侧题辞: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落丹枫、落丹枫,丹枫落尽不见卿。]
她有两瓣鲜亮明丽的唇。作画人在唇瓣上下的功力极深。一笔一笔的勾勒,像是指腹千万次的抚摸,夺去了画作七分光彩。看得久了,看起来就像是柔软、有温度的,轻轻一按就会凹下去。
可她,没有眼睛。
遮住了眼睛,无法说出她是谁。
我问扶封,为什么不给她画上眼睛呢?
他答,画龙点睛,画好龙最后点眼睛。点上,龙就飞走了,再不回来,人也一样,我舍不得。
我问,挂在卧房,睁眼闭眼都要看见她,不觉得厌么?
他笑,她曾说过,画一幅她的画像挂在书房内,想念了就看一眼。我没有一刻不想念,就把书房卧房合了,看不够,怎会腻味?
我又问:“你对她用情这么深,一定非常非常喜欢她吧?”
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我的唇:“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要等多久才能长大呢?”
“等你觉得到痛的时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