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绮寮怨 ...

  •   把自己关在房里,每运气一次都有力量呼之欲出的感觉。
      门紧闭着,炽火悄无声息进来了,她将帕子掖在腰间,双手叠交放低,朝我行了个礼,柔声细语道:“你是白檀?”
      温柔中带着强势,她会不知道我是白檀?话中有话啊,看来公子韶绎这次真的有所觉悟了,是打算直面我白檀的身份吗?
      “一直是。”
      “既然是女子,闹闹脾气也无妨。主人为了找你一宿没睡,你要去谢他。”
      我眯起眼,一本正经地说:“不经允许就强势闯进他人房间的姑娘不是好姑娘呦,更不是温柔美人哦,这样我可是会生气的呦,既然我是女子,生点气也无妨哦,我一生气可是会很可怕的哦——站住别动,不可以动的哦!”
      炽火果然愣了。我贼贼一笑挠她痒痒:“怕不怕?怕不怕?”
      她护住自己大笑着后退,这副矜持模样就这样被我撕破了。
      “牙齿露出来了哦~”
      她掩住口,稍显惊恐。
      “齿如瓠犀,臻首娥眉”我摇头晃脑地背。
      她笑,美眸中含了珍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才好嘛,想笑就笑,干嘛忍着,多难受!”
      炽火的性子就是一团火,一味克制着不爆发,再这样下去都要变成木美人了。公子韶绎沉闷点也就罢了,把炽火弄成这不苟言笑的模样就是他的不对了。
      “你要不要去书房看看主人?”她问,较之先前,口气软了不少。看来气也消了。
      “好”
      是该好好谢公子韶绎,焉有推辞之理?
      公子韶绎看见我来了,略微惊讶,没有过多的反应。他话不多,埋头翻书,说像商贾不如说像皇家世子,过了寻花问柳的年纪,被繁重事务磨去了棱角,变得温润宁和,波澜不惊,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将人阉割这种事的人。
      我不说谢,他也不问我来他房里做什么。
      他看书,我看他。我抽出一两本线装书册来装模作样地看,呼啦啦翻了几页将其丢到一旁。公子韶绎一动不动坐了这么久,他的书一定比我看的那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书有意思。
      我就有这么个毛病。不愿一个人看书,就喜欢别人看时凑过去瞄上几眼。
      于是我就遵循本性凑了过去,还没看清书上的字,嘴唇就碰上了韶绎抬起的下巴。
      我灰溜溜缩回身子东张西望,背对着公子韶绎窝在躺椅上嗑瓜子儿,瞥见窗外不知是人影还是鸟影闪过,爬起来大喊一声白脸兄弟便夺门而出。
      这算什么?
      出了门我猛拍一下脑袋,郁闷不已。
      我做什么了?没做什么吧,巧合而已。怎么越想越有讨好他的意思?我没必要讨好他啊!
      巧合非我愿,人生长苦悲。
      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我被小白脸闹得头晕,低头在红枫林里疾行,公子韶绎在后面提醒了一句,我收住脚步一抬头,几欲要和一棵红枫来个亲密撞击,后退几步就撞到了公子韶绎身上,他扶住我,我转过脸去,不料他正侧勾着脸看我受伤了没……
      尴尬就这样发生了……还继续发展了……
      不就是亲一两下嘛,谁怕谁啊,可感觉怪怪的,有什么地方错位了。公子韶绎一靠近,嘴巴跟南磁极碰见北磁极一样,不主动向上贴就不错了。亲完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记忆断片,只知道跟他亲过了,感觉如何,有没有主动,亲了多久都很模糊。
      一亲魂就被抽走,亲完就回魂?
      公子韶绎太具蛊惑力,我太没自制力?
      这次似乎好多了,能记得谁先主动。
      “我——”
      “我明白。”公子韶绎打断我。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明白就好。嘴唇碰在一起而已,粘合了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而已,被亲了一时没想起来躲开而已,又不是我故意的。
      然后,不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韶绎特不好意思地把下唇抿进了口中,一脸回味的表情,嘴角有些不自然,那是——在笑?!
      他都明白了些什么?!!!
      比起上次的窘迫来,这次意外我识趣地没说什么。苦就苦在最后一句话上,让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叫谁不好,为什么会叫小白脸?
      入夜后,我去了寒星洞泡温泉,没脱衣服直接下水,去早去晚,呆多长时间,再没看见谁。
      漂浮的白花瓣、袅袅的雾气、丝滑的温泉水都变了味儿,找不回原来的感觉。上次泡温泉被吓个半死,时隔多日回想起来,不仅不觉得怕,还觉得一切都很美。
      泡了几天温泉后,我决定去公子韶绎的书房转转,早就盯上那里了。
      自从习得漓花秘籍后身体轻盈了些,但公子韶绎身边藏龙卧虎,绑上软脚垫以防万一。
      翻腾了一阵,奇怪,书房竟然没有机关密室。
      我敏感过头了?
      墙上挂着的春日风柳图吸引了我。整幅画只有一株生机盎然的细长翠柳,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皴染勾描毫无章法,却浑然一体。仿佛下过清明雨,柳叶儿青翠,柳条儿斜斜,有新芽在清风拂过时悄然长大,宛如轻扬起的少年梦,意气非常。
      一看便知留白之处被清风所充盈,清风绕柳枝,风柳嬉戏,不离不弃。
      落款是扶封的名字,圣雾七十四年,我掰着指头算了算,那时扶封十五岁。
      扶封的画为什么会挂在公子韶绎书房里?按扶柳手札的说法,两人不是有利益冲突么?公子韶绎用这幅画来砥砺自我?还是二人明里情意在暗中相互较劲儿?
      这幅画挂在里间。坐在韶绎经常坐的那把柳纹椅上,透过狭长错开的缝隙,经意不经意都能够看到整幅画儿。而在其他位置却丝毫看不到。
      屏风外人影晃动,我屏气凝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少主,一切都如您所料。我们按您的吩咐做了,白骨堡已经出手。”
      我心尖颤了那么一颤。
      白骨堡。
      毒门一绝。
      堡主为兄白狐,远望贼眉鼠目,近瞧狐媚清绝。
      副堡主为妹白雪,远观森森白骨,近看雪肤花貌。
      白骨堡又名鬼门堡,坐落于乱葬岗之上,堡内人昼伏夜出,状似幽冥,亦正亦邪,专营杀人买卖。白骨堡建业几百年,至白狐白雪之时达到鼎盛。
      正所谓银子买断三更命,不会留人到五更。只有你出不起的钱,没有白骨堡不敢杀的人。白骨堡是否乐意接手买卖另当别论。
      白骨堡只是一把锋利的杀人刀,借人使用。哪帮哪派的人被杀了都不会找白骨堡的麻烦,要找就找借这把刀的人,而不是刀本身,这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定,白骨堡也为买主守口如瓶。白骨堡有独门秘方,所杀之人会在三日内被腐蚀成一推白骨。人是否为白骨堡所杀,一看便知。

      白骨堡处在江湖各门派间的中立位置,没有敌人没有朋友,大小门派都是它的朋友兼敌人,白骨堡能够接任何人的买卖,也有胆识拒绝任何人,这种胆识,必须经得起威胁。一旦暗杀未遂,银两尽数退回。
      严格意义上来说,白骨堡没有仇家。在小帮派消亡更迭的时候,白骨堡风雨不动几百年。
      任何帮派存于世间必有它存在的理由,白骨堡的兴盛是江湖人士对它的一种沉默的肯定,或者说——需求。
      书房外间的人影中,有一个是炽火,方才是她的声音。
      公子韶绎与炽火正议事,她这次叫的不是主人,是少主。
      “哦?”屏风模糊的暗影上,有人双腿交叠、托腮,有意无意地应着,烛影之下的姿态甚是散漫,“白骨堡行事不慢。”
      是扶封!他怎么会在这里?
      “熬夜对身体不好,我先回去了”扶封又添了句,“花香太腻,尤其是白芷味儿,闻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他侧了脸,鼻子和下巴的轮廓映在屏风上,我贴紧墙面,没再探头看。
      “漓花秘籍到手了没有?”公子韶绎问。
      “没,到手的都不是真的。”扶封随口接话。
      “嗯”公子韶绎没再问什么,这一声‘嗯’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我顿时纳闷了,公子韶绎呀公子韶绎,你是想把东西弄到手呢还是不想?
      扶封又说:“我对你要找的东西没兴趣,不找了。人还是不要太贪的好,就像沾了腥味的屋子,总会招来野猫的。野猫再乖,也不比家猫,随时有反咬一口的可能。”
      “它不会。”
      “它不会?这话有意思。对于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一向忌讳。”扶封一手按住耳廓,不知低头抚平了什么东西,“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原则。管好你的小野猫,公的母的,我一样对待。到时候死的是谁我就不清楚了,也不会再在乎。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猫。只要是猫,通通不喜欢。”
      炽火尾随扶封出去了。
      外面许久都没了动静,灯还亮着,屏风上有公子韶绎的影子。
      更漏一下下。几个时辰后,公子韶绎起身,我警觉起来。他抽出一卷书又坐下。
      看公子韶绎这架势,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已经做好在这里过夜的准备了。
      “你是打算在这里过夜么?”公子韶绎翻动书页,并不朝里面看。
      “我只是对京都三少中的淅浮有点好奇,你知道淅浮的真实身份么?”既然被他发现了,我不好再藏。
      “什么时候开始好奇的?”
      “最初是在客栈,那时我只是怀疑。现在我可以说你就是淅浮,而扶封是三少中的另一人。”
      公子韶绎放下手中的笔。
      “很想知道原因对吧?”我一跃坐在高台上,摇晃双腿舒活筋骨,做贼不是一般的累。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双腿就跟踩了高跷似的。果盘里放着几个大蜜桃,我颠了个大的,啃了口,“我就不告诉你。”
      处处都是疑点。
      其一,盛传京都三少容貌绝美,公子韶绎、扶封符合条件。
      京都三少的侍女公开露过面,三少没有,除了死去的暗映。加上公子韶绎和扶封,正好三个人。
      世人大多不知公子韶绎和扶封的相貌符合条件。
      公子韶绎蒙面已经成了一种天经地义,世人默认天神的容貌不是凡人可以窥探的,否则会遭天谴;扶封蒙面说是因为年少时得了麻疹,顾及形象蒙面遮羞,天长日久,他一直蒙着面,世人便默认他脸上留了坑洼,虽玉树临风的气度在外。和美男子绝对搭不上关系了。
      问题在于知道二人容貌绝美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就是归一教的京都三少。
      公子韶绎名声太盛,麾下高手如云,坐拥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他没有必要和归一教扯上关系;扶封是扶府中人,虽和江湖人士交好,也算是半个朝廷中人,朝廷和归一教是对立的。扶封不会是归一教的人。
      其二,漓花滩的扶柳与归一教走得近。扶封扶柳关系不一般,怀疑扶封与归一教的关系合情合理。如今公子韶绎扶封聚在一起议事,牵扯到了白骨堡,相当蹊跷。再联想黄鼠狼所说的,前后对照即可。扶封发现我藏在书房内之后便不再多言,甩手走人的举动印证了我初步的猜测。既是秘密议事,自然容不得我这来历不明的人在场。
      三,炽火的穿着打扮和她的性子实在不符,若非喜欢,那就是习惯,专属于戎小绒的习惯——遇事谨慎、波澜不惊。
      疑点多多,但证据不足,缺的就是亲口印证。
      “别坐那么高,下来。”公子韶绎进得里间来,看看我,看看我晃动的脚尖,目光移到我手中的蜜桃,再移到我鼓起的腮帮,眼角又染了笑意。
      “说的跟我会掉下去一样”我不以为然,现在我可是会武功的人,有恃无恐。
      “也是。看来扶封给了你不少内力,连戎小绒都没发觉你。能保护好自己了。” 韶绎低头翻过一页,“你认真的模样和扶柳蛮像”。
      无疑,他口中的戎小绒是炽火。
      戎小绒是淅浮的侍女,这算是亲口承认了他是京都三少中的淅浮?
      提及内力我很不爽,有谁哪只眼睛看见是扶封传了我内力?听见扶柳的名字我更不爽,哪位姑娘喜欢被说成像男的?
      “找不到漓花秘籍你很开心嘛!你是不是这样觉得:‘呀!瓦家小柳柳好聪明呀,藏点东西全武林人都找不到,好棒好棒!不愧是本公子滴人!’”
      低头一看,不好,演得太过了,什么时候把桃子捧到胸前的?蹭了一前襟桃汁,擦是擦不干净的了,我咬了一大口,先消灭了它。
      “是”公子韶绎说了一个字。。
      咬下去的蜜桃要死不死卡在了我喉咙里。
      这时候他不是应该果断否定了然后我顺水推舟问一下,他再顺口答几句的吗?
      难道我套话的路数不对?看来套话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活儿。
      吐也不是,咽又咽不下去,我只好前俯后仰地咳嗽。身子往前倾的那一瞬我特别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把软垫包在脸上。
      摔一下没什么,可是如果脸朝下的话——
      深度亲吻都不足以形容我与大地的亲密程度吧。
      一把木椅擦着地面飞过来,我伸脚踩在木椅上稳住身形。
      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公子韶绎合上书,过来给我拍背。我出了丑,他心情似乎不错,不仅不错,还很不错。
      “原来你真的不会武功。”我顺过气来,继续啃我的桃子。相比踢椅子,过来扶人更符合他的作风,他选择了踢椅子,是因为站得远,来不及。这就是说另一种传言——京都三少武功盖世不怎么准确。混淆视听是京都三少神秘的原因之一罢。
      “暗映死了,是真的么?”
      “是”公子韶绎夺走我手里的桃子,并着果盘一块端开。
      “怎么死的?”我抹抹嘴巴,意犹未尽。
      他不说话。
      “好吧,他何时死的?”
      “两年前。”
      !!!暗映两年前就已经死了,江湖上却传暗映不久刚死。如此机密公子韶绎竟答得这么爽快,我越问心里就越不踏实。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虽然很想知道暗映是不是像江湖上所说的那样被人偷袭致死,我依然识趣地住了口。该怎么证明我虽然不是扶柳,但相当于扶柳,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呢?他们断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而我确实需要听实情。
      “怪可惜的。”我一直对京都三少保持着好奇心,暗映这个人的最后一面我都没见上,“怎么死的?”
      “武林中人传,被人暗杀。”
      “啊哈哈哈哈,这样啊,明白明白完全明白。”笑完之后我凑近他正色道,“你认为嘞?你认为暗映是怎么死的?”
      公子韶绎怎么能连个戒备的眼神都没有?也太淡定了。
      “误杀”
      “谁有这么大能耐?不会是你和扶封吧?”
      他不说话了,递过来一方湿帕,我擦擦手,递还给他,顺便在他身上抹了两把。蹭干手上的湿意。
      “得寸进尺”他放下帕子。
      腿上使力,麻木感直窜脑门,我嘿嘿一笑,朝公子韶绎勾勾手,攀住他从高台上下来:“是得寸进丈。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得知你们是京都三少的。”
      “你说”
      “扶封住在这附近的哪里?”
      “这是两个问题。”
      “一个,扶封就住在这附近。”
      我使出杀手锏装柔弱伴头痛,恨不得立刻化身扶柳。公子韶绎就是不松口。归一教的机密都告诉我了,不过是问一下扶封的住处,怎么会那么难?
      “你不告诉扶封住在哪里,我也不告诉你是如何得知的,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脸上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字:不准。
      我嬉皮笑脸地说,“好呀,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然后我就回去睡觉。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更不准生气。”
      公子韶绎将信将疑,照做。
      我瞧瞧紧闭着的门窗,小心翼翼用我的气息慢慢说:“我~~猜~~的~~”
      公子韶绎怔愣了一会儿,侧过身躲开我的目光。我好像能理解他现在的感受,被别人捧得神乎其神,大概从没被人这样戏弄过吧。
      “你答应过我的,不可以生气。”
      绕过韶绎,我瞪大眼睛,硬是被他忍笑的模样惊得脚软。这表情我见得太多了。
      “你、你笑什么?!”
      “我在笑么?”公子韶绎扬着唇角问我,看在我眼里无比诡异,“你还真是伶牙俐齿。”
      又在拿我和扶柳比对了吧?我和扶柳是两个人啊两个人。
      “我走了啊,你也早点洗洗睡。”
      听得公子韶绎在后面说:“他住在寒星洞后面的夜绛宫。”
      我把双手撑在后脑勺上舒展了下筋骨。听见这话真是让人神清气爽~
      “不要爱上他,他……他怎么说都是你哥。”
      “我不是扶柳,是白檀。扶封不是我哥。”要我是扶柳,也不是爱上,是本来就爱。
      韶绎陷入沉默,他矮下身来解我的脚垫,“相信自己的脚,你已经是高手了,一般人不会发现你。外面路黑,容易摔着。”
      外面每隔几步就有一盏长明灯,鼎麟宫里夜夜灯火通明。公子韶绎却说,外面路黑。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公子韶绎沉默,我就特别揪心。
      “对不起”他低语。
      “哼哼,你也知道对不起我?我可告诉你,被当成别人的滋味不好受。”不要开口了拜托,越说越揪心,也没什么不好受的,其实有的时候我还很享受。
      “没顾及你的感受是我的错。”
      “这没什么呀,是你亏了。被当做扶柳也没什么不好,好吃好喝被人放在心尖尖上好生惦念着,要不是扶柳,我白檀哪来这好福气~”我拍拍公子韶绎的肩,刻意大笑,“你可是公子韶绎啊!活在传说中的人物!我刚来到这里就听人说只要这世上还有公子韶绎就不该绝望。不见韶绎,泣涕涟涟;既见韶绎,载笑载言。你对我这么好,荣幸荣幸三生有幸!”
      他我脚边,自下而上抬脸看我,金链摇摇晃晃,一朵一朵曼陀罗由鼻翼开到耳垂。烛火灿红,照在花瓣上,绯光顺着纹理流到耳垂,染血一般。
      金链的底色,是他脸上的苍白。
      我以为公子韶绎会笑的,他没有,他像个没有表情的人偶。我套他的话、戏弄他,他开心的不得了,我正经八百地奉承他了,他却不怎么受用。
      “对不起。”
      “我都说啦,用不着说对不起。”
      ******
      我失眠了。
      只是失眠还好,一回鲛绡居,哪里都有公子韶绎的影子。菱花镜前。木架旁、门后、床边……
      我抓起被褥闻了闻,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蔫掉了。我早该去洗它个百儿八十遍的。
      把被褥揣到墙角,闭上眼就不住地回想公子韶绎温柔的口气,似是而非的话,捂住耳朵都没有用。
      这让人火大,我穿好衣裳蹭蹭蹭冲到他书房,跑得过急了,用力推开门,扶住膝盖喘气。
      灯灭了,书房里暗黑一片。
      借着透进来的长明灯光,一滩烛泪赫然在目。
      蜡烛燃尽了,不是灭掉了。
      公子韶绎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里间,一动不动。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幅春日风柳图。
      从那个位置看,最好了。
      他是不是知道我会回来故意做样子给我看?神机妙算么?早知道是这种光景就不傻乎乎地跑过来了。这么想着,腿却不听使唤走过去。
      我蹲在他身前。
      “你要走了?”公子韶绎半晌问了一句,声音低沉到让我以为是从心底发出来的,震穿了身体。
      我确实打算照凤姐儿说的去做,离开这里去找扶封。这事我从没提过,他怎么会知道?
      “画,看不到了。”公子韶绎侧过脸来看我,他的半边脸是明亮的。
      “你等着”我冲出门挑了只灯笼回来,举高,“它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到而已。现在看到了吧?我不知道你和扶柳之间有什么误会,总有一天误会会解开的。”
      黄鼠狼嘲笑过我一根筋,做事犹豫不决又冲动的要命,往往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一点儿大丈夫气概都没有。我反驳说什么叫‘犹豫不决又冲动得要命’,这前后矛盾,天下人都像你一样说话就坏了,做事也好不到哪里去。
      黄鼠狼是对的,我犹豫不决还容易冲动,做事不顾后果。
      失眠时,想到的尽是公子韶绎的好,他对我很好很好,好到让我无话可说,无微不至,小心翼翼,不多过问什么,好像宠到何种程度都不觉得过分,我做了再过分的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喜欢是在细枝末节里不经意间流露的,再厉害的人也做不到面面俱到,而公子韶绎就做到了。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欢扶柳的,说不定中间发生了什么误会,扶柳才在手札里写下那番话。以扶柳的名义也好,以白檀的身份也好,我都不想把这误会延续下去。
      扶封和公子韶绎提起对方时从来都不叫名字,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不约而同用了一个字——他。
      这样冷漠的称呼让我在猜测两人关系的时候纠结了很久,最后的结果是:他们都是归一教的人。
      同一教派内的骨干,本该亲如兄弟。哪怕窝里斗,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你呢?”
      “回我该呆的地方。你放心,京都三少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既然你和扶柳扶封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算是自己人啦。”
      “该呆的地方……是哪里?”
      “……”该怎么说?遥远的地方?貌似死了的人才会去那里;另一个世界?这听起来就很扯,万一他再继续问下去怎么办……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这个啊,有点困难。”我放开他,抓抓头发,手不知哪里放,冲动过后就是局促,“你可以在书房里挂一幅我的画像,我的生辰在五行中属水,搁在书房里防火镇宅,没事还可以避避邪,一画多用。这主意不错吧?”
      找出曼陀罗的秘密,完成扶柳的心愿后,说不定我会发现我只是在温暖的大床上做了一个古风梦。
      “你干嘛要见我?我走了,你……会想我嘛?”
      我一脱口就冒出这么一句。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后悔不迭。凤姐儿总说我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觉得她说的不贴切,这么发展下去,一语惊死梦中人更好点。
      “会的,会想。”
      我总觉得公子韶绎这话没说完,觉得他想说我得了空闲就回来看看他,可他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也许他知道我一旦回到我该呆的地方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如果我能回来,再远,有再大的风险,我也会回来见他一次。
      那时他一定很开心很开心。虽然我不知道这开心会持续多久。
      这回我哼着小曲儿回去。心情大大滴好。
      公子韶绎这边的事儿处理妥当,马上就能见到扶封了!
      我回味着扶柳手札上关于扶封的小细节,一个人偷偷乐,睡前总要在脑海中温习一遍手札上的文字,写到扶封的地方就会被我反复回想,几遍都不觉得腻味,其他则匆匆掠过。每次想起扶封,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呼之欲出。
      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事。
      想一下又不会有人知道,假如扶柳在,他那么喜欢扶封,肯定会经常想念扶封的,次数肯定比我要来的多得多。我帮着扶柳想念一下下扶封无可厚非。
      想念我们初次相遇时,他那被镶满红碎钻的黑丝网格面具遮了半只眼睛的神秘;想念他月光照耀下的苍白手指和他慢慢慢慢地声音;想念水光投在他脸上的冰蓝影子和睫毛掀起时的微冷眼神,想念他说的每一句话对我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单是想想就满心欢喜。
      说不定,那日替代公子韶绎坐在帷帐中的人就是扶封,他盛装睥睨的姿态配极了公子韶绎这个华丽的名字。
      尽管他不是。
      蓦地,手札上的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将我伤得体无完肤。被我不自觉忽视的一句话——
      ——他也爱我。
      扶柳写道:“他也爱我。”
      他,是指的扶封。
      扶封爱扶柳。
      扶封是断袖!!!
      是断袖……
      我再次失眠。突如其来的难过盖过了一切,再怎么努力地想什么都无济于事。我像大病中的人一样拉过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世上有公子韶绎就不该绝望。
      公子韶绎现在应该就在离我不远的孤鸾居里,为什么还有疑似绝望的苦涩一闪而过?
      我从没觉得我喜欢扶封。甚至想一想这种可能性都觉得离谱。
      原来,在我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前,就已经深深地、深深地喜欢他了。
      缺的只是一个痛点,一个让我意识到自己感情归属的痛点而已。
      这个痛点竟会这么痛。刚意识到喜欢,便已是尽头。
      求不得。
      不可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