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咸雪

5、第五章【目的】

　　就在刚才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的时候，啸空已经设想了很多种英晓暮醒来后的场景，比如他不记得自己了，谢谢救命之恩啊或是迷茫地询问目前是什么状况之类，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以很平淡地面对这个男人对自己的遗忘。

　　然而事实就像个恶作剧的孩子，总是要偏离人的想象，英晓暮说的第一句话到底还是让啸空无措了。

　　他笑得自信中带着略微的羞惭，用很轻却很肯定的声音说道：“我记得你。”

　　那一瞬间，啸空好像脑袋突然空白了，又好像同时挤入了许许多多的画面，挤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然后，更为崩溃的一幕发生了——那个说“记得”的男人俩眼一番，立刻又昏死了。

　　宋嫂站在门口，看啸空一张脸由震惊、慌乱、无措，再到淡定、感伤，最后落为纠结、抽搐，便不由笑了出来：“我说啊，你这是干嘛呢？脸抽筋了还是怎的，比那说书先生还像真的呢！”

　　啸空麻木地回过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宋……他是怎么了？”

　　宋嫂笑容未收，上前对英晓暮又摸又看了一番：“放心，死不了！”她说着，又捶了啸空一下顺便鄙视道：“说你是饭桶还真是，通个经脉而已，你给他输那么多真气干啥？这小子本来身子弱，伤得还重，你得慢慢地等着他自个儿养好。现在他这睁的一下眼睛，不过是被你内功催动的，真想不出你是想他活还是想弄死！”

　　“啊，啊？什么意思？”啸空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总觉得这不是什么让人心里踏实的话。

　　“啊什么！”宋嫂恨铁不成钢地骂完他，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尤不解气，她匆匆返回来对着啸空的脑袋就是狠狠一下，戳得木头庄子似的啸空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就知道吃！”

　　宋嫂走后，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啸空发了半晌的呆，便倚着炕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番，学着宋嫂的样子也去试探英晓暮的体温。

　　手指贴在额头上，不正常的高温立刻像传染病一样爬上来，紧吸着他的视线，跟那手一块儿移不开了。

　　英晓暮依旧沉沉地昏迷着，就像他刚才的苏醒只是幻觉，并没有被啸空的举动惊动。这男人瞧气质就知道身家不俗，可皮肤却有些粗，经常在外面风吹日晒似的。这略微有那么一点与外观不符的沧桑，却并不影响他的好看，只是让人心疼罢了。

　　屋里点着小油灯，又黄又黑的灯芯勉强发出可怜的光。倘若这会儿宋嫂还在，定会吃惊地说不出话来——那个常常被她骂做痞子、混混的男人，竟会有现在这般温柔又带着点小期盼的表情。

　　啸空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觉得累，反而表情还十分平和安宁。他偷偷觉着，也许英晓暮一直不醒来也未尝不好，那样他就永远能这么守着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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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晓暮的身体着实不错，并没有对啸空白送的真气吃不消，反倒吸收接纳得很好，以至于他第二日天刚亮就醒了。

　　他这回是真的醒了，因此突然睁开的眼睛对上压根没睡的啸空时，让坐了一夜全无睡意的啸空反而迷糊了——关键是，某人那手还在某人的头上呢！

　　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无比尴尬中，英晓暮先出了声：“有……水么？”

　　啸空愣了一下，随后跳起来，像个马猴似的在狭小的内室转了一圈然后跑到外厨，接着传来一阵叮当哐啷的声响。整套动作虽然与挨了雷劈没太大差别，却也没丝毫停顿，称得上行云流水，只看得英晓暮都不知道该不该喝他递过来的水了。

　　英晓暮还没什么力气，被啸空扶起来后捧着挺破的水碗，略微局促地道了声谢。他倚着枕头，眼睛把最近的地方扫视了一下，发现这里不只是碗破，好像什么都破，倒很配套。

　　“那个……”啸空突兀地唤了声，见英晓暮看过来，也不知怎的就改了口，摸摸鼻子道：“水是昨晚烧的，不烫，正好能喝，你别……嗯，别嫌脏。”

　　“不脏，谢谢。”英晓暮微微点了头，也不多说，捧着碗便喝起来。那双眼睛却是是清醒了，却模糊浑浊起来，竟不如他半昏半醒说那句“我记得你”的时候明亮。

　　屋里的气氛又开始尴尬，俩人好像头回见面的相亲男女，比着看谁更能撑着不说话似的。英晓暮饿了一夜，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这一碗水下去横冲直撞，到了胃里自然嚣张地咆哮了几下，声音特别清晰。

　　啸空猛一拍脑袋：“糟糕，竟忘了你昨晚啥都没吃！”他是个行动派，本来智商就不怎么丰富，现在更是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跑，竟连被英晓暮叫住的机会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刚吃了早饭的宋嫂正在屋里收拾，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她手里的抹布突然飞向窗口，方格形的纸窗顿时破了个大洞，怪异的是不单是浆纸，就连两根木栏也被抹布撞断了。

　　宋嫂顿了一下，皱皱眉：“难道是我听错了？八成没好事……”正要继续收拾，院外传来啸空的声音。宋嫂的脸色立刻就更难看了，骂骂咧咧地道：“果然没好事！”

　　英晓暮对着还没停止摆动的门帘无语了片刻，这才细细打量起周围。很破旧简陋的小屋子，木桌木凳以及一个半人多高的破木箱子，加上只能睡一个人的小火炕，这屋子就几乎满了。炕里的墙上有扇窗，窗纸泛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没换，反正上面几个明晃晃的窟窿足以说明这里的艰苦朴素。

　　院里有啸空养的小母鸡，这会儿正出来散步，自己捉着土里的小虫吃。英晓暮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很舒心。虽然这房子里似乎没有一样东西是不破的，然而碗是温热的，桌椅被磨得光滑，被褥几乎掉光了颜色……英晓暮就觉得，这些才是属于家的东西，是有人平淡却认真地生活的痕迹。

　　瘦弱的小鸡踩在雨后软土上，留下一串爪印，乐此不疲地找着食物。英晓暮顺着窗上的纸洞看着，好像这样的画面一直就在他脑袋里，那么熟悉，仿佛自己已经奢望了很久很久。

　　突然，一道黑影闪了一下，小母鸡犹未察觉，英晓暮恬淡的表情却凝固了，然后一点点冷下去。

　　“这里没人，出来吧。”他脸对着窗，垂下眼眸，声音冰冷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窗口立刻映出一个人影来，随即传过男人的声音：“公子，属下来迟，望公子恕罪。”

　　英晓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问道：“韦肖死了？”

　　“死了，尸体已被属下等运回山庄，其他人也都灭了口，请公子放心。”

　　“哦。”英晓暮淡淡点头，眉心微微蹙起来，一丝怀疑不易察觉地从他眼中闪过，转瞬即逝。“我现在身体不便行动，父亲……他可有指示？”

　　男人摇头道：“主人尚不知公子受伤的消息，回去禀报的人还未返回。”

　　屋里就沉默了，英晓暮垂头看着手里的碗，良久，像是自嘲般哼笑一声。

　　外面也跟着顿了一下，男人听见他的笑声后，犹疑着又说道：“敢问公子，救了您的这个男人……”

　　“他，”英晓暮的脸逐渐纠结起来，像是有什么难题想不通，十分痛苦的样子，过了好久他才泄气般摇了摇头：“他应该是救了我的人，可……”紧咬住下唇，那句“想不起来”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看来只能问他了，昨日追着韦肖的其他人被灭口时都已神志不清，属下等也无从查证。”男人像是明白什么，截口打断他说道，“不过属下今早追着线索找到这里，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男人，包括他身边的人似乎都不简单。”男人映在窗上的影子动了动，像是抬起一只手，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腥味传进了屋子。“功夫还摸不清，但属下稍一靠近便被发现了。”

　　英晓暮面色也凝重起来，这种穷乡僻壤鸟不生蛋的地方，莫非还真有什么高手不成？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伤，手抚了抚胸口，这才发现被封堵的经脉已被打通，内伤几乎算是好了。

　　“听说八年前，这山的那一边曾是个魔教，难道他们……”

　　窗外的男人似乎也有些激动，追问道：“公子是猜他们跟宏教有关？那看来还真是押对宝了！”

　　“不，也说不准。”手指沿着旧陶碗的边缘轻轻摩挲，微垂的眼眸闪出扑朔的光，英晓暮说不上那种感觉，他就是觉得这般平凡简陋的屋子里，不该住着他要找的人。

　　“那公子的意思是？”

　　英晓暮想了想，说道：“父亲这番故意放出韦肖，目的就是要靠他引出当年魔教相关的人，现下我还要在这里休养一阵子，若真是那个……男人救了我，想必他也不需要再隐瞒自己的功夫。”

　　窗外男人点头同意，又问道：“公子说得有理，可又如何判断他是不是跟宏教有关呢？”

　　英晓暮的脸色渐渐变了，清清冷冷的不带什么感情，眼神里间或能透出几分冰冷的阴狠：“这件事父亲已谋划多年，如今韦肖死了，我们决不能断了这根唯一的线索。过些日子我会想办法让……让他跟我一起离开，就算此人与宏教无关，这身功夫也能帮上忙。”

　　“可是，若这男人真的武功高强，我们该如何控制他呢？”男人语气透出为难，说到底，一个可能赢了走火入魔的韦肖的男人，他们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驱使得了。

　　“……派人回庄里，问父亲要一些琉璃夫人的药来。”

　　“是！”男人单膝跪下去，恭谨地说道：“一切谨遵公子安排。”

　　“还有，在我们追杀韦肖的时候，有哪些人冒出了头，趁这几天你都好好查探。”英晓暮估计着啸空离开有一会了，便说道：“你暂且不要出现，此人功力尚不可测，不能贸然行动。”

　　“是。”男人应了，随即在周围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掩盖，很快就消失了。

　　英晓暮重重呼出一口气，胸口像是有看不见的伤，隐隐地疼起来。他闭上眼睛，把头慢慢靠在墙上，十分疲劳似的低喃道：“啸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