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项叶]飞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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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神武元年，夏。
冷月如钩，清辉浮波，寒云川水流湍急，一弧下弦月沉在深墨水色中，皱若银纱。
有白衣公子坐于楼船甲板之上，对月，饮酒。
月是普普通通的月，酒是普普通通的酒，唯有楼船高阔，仿佛白玉京阙，恍若从九霄之上沿着银河天水顺流而下，要一路行至那海外归墟处，方肯罢休。
没人知道这位公子从何处而来，要往何处而去。
只听见他饮尽了杯中物，而后击节曼吟：“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声韵怪异，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雅致，依稀有古晁遗风，只能从音节转折中勉强听出是一曲《苦昼短》。夏夜虫鸣蠼蠼，水愈流，声愈静，水道开阔，只有他的长吟遥遥传开来。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流水潺潺，江风猎猎，这万籁齐响也不过是天地万物为他应和的节拍。公子且吟且饮，一派自在，忽而，一缕婉转柔旎的丝竹乐声从上游袅袅而来，仿若春日里抽条的杨柳，韧而柔，徐徐靡靡，连绵不绝。
公子停了吟唱，低声自语，“何人？”
已有披甲带刀的武士跪在他脚边，应声答道，“是艘三层楼高的大舫，一里开外，帆上没挂家徽。”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武士疾步上前，急道，“太傅，对方追上来了，摇旗语说请求搭板。”
公子望着漫漫江面，轻笑一声。
“我东陆水军远不及羽族，自前朝风炎皇帝起，船舶司年年研制新式战舰，百年积累下来，如今方可在羽渊海峡上与木兰长船勉强对峙。”他垂眼，目光在两个武士脸上一扫，那两人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我离开帝都的时候，船舶司那位大人向我夸耀说这是天下间最快的楼船，船高五楼，可载一千甲士，满帆时，一夜足可行百里。我命你们全速前行，顺风顺水，一夜间就出了天启辖域。”公子漫不经心道，“不过看样子，今晚的客人比我还快。这九州三陆之中，还有哪家船厂造出来的楼船能比我大燮最好的军舰还快？”
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公子忽地展颜一笑。
“当然是淮安江氏的主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楼船未停，彩舫也未停。可载千人的巨舟，一旦行驶起来便不是能轻易在河道中降帆抛锚的。如今这两艘船以同样的速度并行而下，几乎把狭窄的寒云水道塞了个满满当当。长条木板搭在两船船舷之间，稳稳不动，一列青裙广袖的少女踏着木板迤逦而来，火光晦暗，远远看去，几乎像是凌空而行。
为首的绿衣女子行至白衣公子跟前，盈盈一拜，道：“家主闻项太傅入宛，特命奴婢献上薄礼一份，聊表故人之情。”
说是薄礼，但她身后女婢人人都手托漆盒。木是沉水香，天然有兰芝之嗅，盒上未有任何雕刻，仅漆以暗驳五色，烛火照过去，一派苍然古意。仅看这一排木盒，也知里面的礼物并非俗品。
白衣公子——大燮太傅项空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方开口，“江城主有心了。”
绿衣女面色一喜，尚未起身，却听见项空月续道，“心意，我领了，礼，我是不敢收的。你回去吧，跟江城主说，夏夜清苦，纵有秉烛同游之缘分，却非移席共饮之佳期，改日路过淮安，我自去欣赏贵府歌舞。”
绿衣女急道，“奴婢也知寻常凡品入不了太傅的眼，只是这些礼物都是家主为太傅特意挑选的。冬日落雪之夜，家主常独坐小楼，对飒飒大雪叹息道，‘项太傅绝世风采，如在眼前。’这几年下来，家主每每见到能配得上太傅的不俗之物，都命奴婢细心收藏起来。这些年下来，也只攒了这么几样，太傅若是不肯收下，天下间就没有配得上这些东西的人了。家主听闻太傅入宛的消息时尚在和镇，乘船急行三天三夜，越了大半个宛州才追上太傅尊驾。奴婢张狂，自告奋勇来替家主送礼，家主心意恳恳一片赤诚，若奴婢无能，没办法转达出来，就是万死难辞的罪过了。”
项空月失笑，“这么说，若我不收这礼，就是辜负了江城主心意？也害你落个万死不辞的罪名？”他想了一想，道，“罢了，昔年在泌阳时多蒙江城主照顾，冲着这份‘故人之情’，我允你打开三个盒子。”
“只有三个。”他比了个手势，“若我收下其中之一，我便去隔间与江城主饮一杯水酒，好生叙叙旧。”
绿衣女欣喜道，“奴婢替家主谢过太傅。”她击掌数下，三名少女应声出列。女子亲手打开第一口漆盒，道，“这是大俗之物，太傅神仙中人，不敢说以此为太傅资车马用度，只求太傅冬夜赏雪时悬于梁下，清光流照水晶盘，亦可勉强称风雅。”
随着她动作，一泓清光迫不及待自缝隙间泄了出来，比月色还明亮几分，把方圆一丈之地映得清清楚楚，待漆盒完全打开，周围竟是齐齐一片赞叹之声。
漆盒里是满满当当大半盒夜明珠。对宛州商会中任何一家豪商来说，一盒夜明珠都算不上稀奇，奇的是这盒明珠颗颗浑圆，大小别无二致，皆是澄白之色，颗颗如一，颗颗皆是夜明珠中的上之上品。
一颗南珠可抵一斛普通珍珠，一颗鲛珠又可抵一斛南珠，像这样的夜明珠，一颗便值一斛鲛珠，这口漆盒中少说也有半百之数，可以买下宛州一座小城了，说是价值连城，恐怕也不为过。便是以江家的财力，收集这么多上品明珠恐怕也要费上好几年功夫，可见方才这名绿衣女子形容江紫桉为筹备这份礼物所耗费的心力，也并非全是虚言。
项空月折扇一合，遥指天边下弦月，道，“玉楼落雪之夜，自有月华相照。失却天然，纵是景色再美又有何意味可言。江城主这份礼，太过小气。”
绿衣女闻言一惊，深深一礼，谢道，“奴婢妄言，请太傅恕罪。”
她连忙打开第二口漆盒，这次木盒中放着块黑黢黢的石镇纸，看上去毫不起眼。项空月却讶然出声，拿起镇纸对着火光细细打量。
看了良久，他终于放下此物，叹道，“好东西。”
绿衣女面有得色，道，“家主说，此物虽不敢说绝无仅有，如今也难找出第二个来了。项太傅绝世无双之人物，以此石压在案头，方才匹配。”
“绝世无双，绝世无双。”项空月唇角一勾，隐然一丝浅笑，“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年少轻狂时做的诗，我自己都快忘了，想不到江城主还记得。”
绿衣女亦是微微一笑，容色于烛光流转下堪称绝艳，“家主知道，胤七百年，唯蔷薇皇帝在太傅眼中可称不世出的英雄，特寻了这方镇纸来赠予太傅。”
项空月笑意一敛，悠悠道，“你道这方镇纸跟蔷薇皇帝有关，那你可知此物来历？”
绿衣女摇头，“奴婢斗胆，猜测此物曾为蔷薇皇帝所用。”
“若是那样，终究只不过是太清阁上一俗物，沾不上蔷薇皇帝半分英雄之气。”项空月叹道，“昔年蔷薇皇帝强攻阳关，伏尸十万之数，血流如河，尸骨如山，待攻下阳关，连城墙都损坏大半。现在的殇阳关，是在阳关旧址上拆去晁时残垣，整个儿重修起来的。蔷薇皇帝感叹此战惨烈，命工匠取一废弃石基雕琢成砚台、笔枕、镇纸数十，分赐麾下四柱国、四将军等心腹，告诫其不忘开国艰辛之意。这方镇纸底部尚可见敖氏沉思之蛇的家徽，应是蔷薇皇帝赐给淳国公敖青之物。阳关之役，此石也不知染过多少英雄血，折过几把将军剑，没想到历经七百年，世上居然还能寻到这等古物。江城主当真费心。”
他越是赞叹，绿衣女脸上笑意愈浓，没想到项空月话音一折，道，“这份礼物虽然不俗，却太过刻意。”
绿衣女脸上笑意蓦地僵住了，松明烧灼的劈啪声中，只听见项空月声调锵然，如金石掷地，“举火之君，百代之帝，我自然是仰慕的，但东□□州，哪一处不是蔷薇皇帝麾下铁蹄曾踏过的土地，既然有心，不论何时何地都可追忆英雄风骨，何必非要对着块石头感怀。”
绿衣女背上冷汗涔涔，俯首道，“奴婢受教了。”
“最后一样了。”项空月淡淡道，“若还是这般东西，就不必拿出来了。”
绿衣女深吸一口气，从最后一名青裙少女手中接过漆盒，仔细看去，她托着漆器的双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此物奴婢不敢打开。”她深深吐息几下，最后勉强道，“请太傅亲自过目。”
她长拜伏地，双手高抬，将漆器置于项空月眼下。项空月踌躇片刻，掀起盒盖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项空月就变了脸色。他入世时号称如龙公子，有玉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旷达雅量，可此时居然跄踉着后退半步。“啪”一声响，盒盖掀起时的那条缝隙重重合上了，绿衣女长舒一口气，振衣起身，冲项空月微微一躬，道，“家主说，听闻太傅好秉烛夜游，对月独酌，特奉上酒具一樽，聊表诚心。”
项空月脸上神色变幻几番，最后一拂袖道，“你们走吧。”
绿衣女大惊失色，“莫非连此物也无法令太傅动心？”
项空月苦笑道，“龙血翡翠，没想到世间真有此物。不错，此物于秘道家而言，实在是无可估量的密宝，我自以为不会再为尘世中物而动心了，看见此物时还是忍不住起了纳为己用的念头。但正因为如此，这份礼我才不敢收。明珠千斛、阳关古石，虽然难得，于江城主而言终不过是有价之物，但这方龙血翡翠盏，莫说江家，便是放眼整个九州三陆，也是无价之宝，想来江家也是代代相传了不知多少辈吧。江城主舍得拿这个东西来卖我人情，所求之事大概不是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已是非人力可及了吧。”
“人力不可及，却是项太傅可及。”绿衣女神色凄婉，语带哀求，“家主说，龙血翡翠虽然是无价之宝，但总归是死物一件，舍去也无甚可惜。天意高难问，只求项太傅御前一言，以换宛州千万户商贾之家一条活路可走。”
项空月缓缓摇头，语气肃然，“去告诉江紫桉，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此事非我所能。”
说罢转身，挥手示意随行武士送走这群女子。
那绿衣女子被武士推搡至搭板处，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挣脱了一左一右架着自己胳膊的两个武士，奔至项空月脚边，连连叩首，“奴婢斗胆，想请项太傅再观一物。”
项空月脚步一顿，“连龙血翡翠都拿出来了，江紫桉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看的。”
绿衣女仰头道，“此物不是家主为太傅备下的礼物，而是奴婢与太傅打的一个赌。”
项空月反而来了兴致，“赌什么？”
绿衣女道，“便赌，此物是否是天下最美之物。”
项空月闻言一个恍惚，居然愣愣地有些出神，他不开口，那群武士也不敢上前，一时间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被压得微不可闻。诺大一艘楼船，一片死寂中唯有夜风拂过，吹得火光明灭，人影摇曳不休。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自嘲般的苦意，像是在问那个绿衣女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的知道，这天下间最美的是什么吗？”
绿衣女子伸手入怀，又慢慢摊开手掌。在看见女子掌心之物的刹那间，项空月呼吸陡然一滞，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拿来。”他伸手，绿衣女顺从地将那东西交至他手上。项空月凝视片刻，忽而一挥手，将那物纷纷扬扬，尽数抛入了寒云川中。
“寒云川的尽头是云中雁返湖吧。”他轻扣船舷，自言自语般，“江城主女中文纯，这事却猜错了，我此行不是去南淮，而是预备自云中城转澜沧道，往九原郊外谢玄将军隐居处而去。至于你所担忧的那件事，暂时不会发生，待我回帝都后，也自会尽力在燮王跟前排解。着急赶路，酒水就不喝了，礼物也一并带走吧。唯有一件事，希望江城主能答允我。”
绿衣女与他对视片刻，款款起身。
只一瞬间，她眉眼间的气宇就生出了变化，前一刻还是一副稽首伏地、弱不胜衣的惶恐姿态，而这一刻她扬眉直立，方才那股奴颜婢膝的可怜模样都敛了起来，虽是女流，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气度。
绿衣女子，或者说，宛州商会首领、淮安城城主江紫桉冲项空月深深一揖，竟是行了个男儿礼节，“紫桉谢过项太傅。”
项空月纸扇轻摇，神色复杂，“江城主，这个赌，是你赢了。”
“不过城主可知，这天下间最美之物，本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
这是当夜江紫桉与项空月分别时，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燮立国之初，燮羽烈王头风不愈，令八柱国之首的太傅项空月暂领天驱军团。项太傅被后世称作诡道兵家，运筹帷幄自不在话下，但毕竟是文人掌兵，担心军心不牢，彻夜思索难以入眠。有一夜项太傅挑灯阅览各国典籍，看至威武王于九原起兵夺嫡一节，忽然决意拜会离国三铁驹中仅余的儒将谢玄将军讨教带兵之法，于是连夜调动五艘楼船、五千甲兵，出天启顺寒云川而下，自云中换乘八马长车，取沧澜道直入离都九原，昼夜赶路不歇，终于在一日凌晨行至谢玄隐居的山庄之外，却忽然下令返程，说是一路奔驰中已想明白所求之事，不必再打扰谢将军清修。这则轶闻说来堪称风雅，为后世留下了望屋而返的典故。
而对于宛州商会而言，这一年最大的危机莫过于一个传言，道是宛州十城自治已久，燮王担忧其尾大不掉，准备挟新朝立国之威，取消十城自治之权。青石之役中不少商家曾秘密资助鹰旗军，如今宛州已归附燮国，燮王预备于清算之际，借机将宛州大部分商脉强行收归官督。消息一传出，宛州商会动荡不安，甚至有不少豪族预备收拾财产举家远航西陆，避开燮王诏令下的杀戮屠刀。最后是太傅项空月与主张此议的谢墨谢太师辩论了一天一夜，力陈此举乃是杀鸡取卵，极不可行，燮王最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江家家主与项太傅在寒云水道上的那一次会面，就不为世人所知了。
清楚这件事的，唯有项太傅的一队亲随卫士，也只有更少、更少的寥寥几个人才知道，那夜江紫桉用来与项空月打赌、换取了宛州十城千万条性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当时离项太傅最近的一个亲随武士以古稀之龄而终。是时，颠覆旧朝的那一代风流人物早已如流水般逝去，燮敬德帝的陵墓之上也长出了合抱粗的大树，至于那如龙公子、白衣帝师，更是在许久、许久之前，就葬身于太庙的雄雄烈火之中了。
而那个老迈武士回忆起多年前项太傅看着那物时的复杂眼神，依旧是满腔疑窦。
“你说那个是啥子东西哦？”他对自己同样老态龙钟的婆娘说，“好像是撮头发，但是人脑壳搞头长出来的头发啷个会有那种颜色，看起来红澄澄哩，就跟隔壁王老二卖的葡萄酒一样。”
那夜风疏水急，有白衣公子临川极目，望向水道尽头，他掌心中，曾于多年后再次握住了那个女人的一缕发丝。隔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初见时那一瀑长长的发丝色作暗红而近乎玄，却于火烛高照之下，流淌出一抹华丽而艳绝的绛色。
就好像是……新婚红帐里，灯火照在新妇的头上。
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END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项叶]飞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