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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三章 宫闱初.夜 ...

  •   入夜的长安街,有风,无月。灰濛濛的乌云呈对角线笼罩深灰色的地安门,压抑而寂静。凄寒的御街上,青一色的骡撵从漆黑驱入朦胧,仿佛风卷枯叶。夜太静,静得只剩下轱辘酸牙的碾磨,在秋夜里显得格外冗长。

      我拘紧地僵坐在一隅骡车内,颠簸的不适已然麻痹了尾椎骨,让我连稍一挪动都力不从心。咬紧牙根不知忍了多久,车停了,我,最后一个叶紇纳兰氏秀女启帘下撵,毫无知觉的双脚踏上青石方砖,任寂夜的薄寒透过鞋底泛将上来,冰冻我早已凉透的心,我只是闭眼跨过咸安门雁翅楼下森冷而突兀的门槛。一入宫闱,蓦然回首,身后那两扇厚重的禁门就在我面前沉闷地闭阖,挡住宫外的天际,也挡住宫内的我。

      我知道,我入宫了。不论我对蓉卿原本存有何种感情,如今还留有什么情愫,是愧疚也好,是伤恸也好,蹉跎了多少,又沉淀了多少,从这一刻起,我和他的痴、恨注定留驻在文阙城外的昨昔,无从改变。

      倔强地咬住唇,决绝地别过面,低头跟上前头女子细碎的步伐,一步一步穿过蜿蜒狭窄的甬道。两旁红墙高筑,墙下落地宫盏绵延,橘红色中带着些许不真实,仿佛风中残烛,一吹即灭。而我正穿梭在这些摇曳的烛火间,麻木地踏入铜雀深宫……

      屈辱地除去衣衫,进入浴池,再一丝、不挂地由执事宫女量身、腿、足,点守宫砂……

      漫漫长夜,熬去了今夜就入了后宫,这宫阁里的一些人儿身份便自不同,我讽刺地觉得这些屈辱似乎暗喻着得到某些地位前必须坚忍的苦楚,只是,我又要忍受多久,是一夜?十年?还是终此一生?

      好不容易熬过了繁复的两歇挑选,我换上紫罗兰色底云纹齐胸宫袍,肩披同色披帛,腰间细上绿玉牌头,足踏着云履鞋儿,作为选定留宿的小主复又立入长队,由敬事房内监引入宫中。此时的天濛濛微亮,回看初来时的甬道,高墙两边的宫盏烛光已熄,青石铺展的地面蒙着亮灰色,越发孤寂。敬事房内侍鞠楼着身子行在最前头,秀女无人对答,皆是低头慎行,清风一起,唯有腰系的绿牌头下的流苏随风轻摆、稀稀穗穗。

      甬道很深,曲曲折折,没有尽头似的,小踏一步都让我不得不凝思这甬道还有多长,这皇宫到底有多大?红日快起来了,孤冷的高墙边上,灰色的云朵后面偶尔透出一两抹朱红,落在刺绣鞋面上,一步步地踩,渐渐融化夹道里的寂闷,待行到住宿的宫阁,冗长的甬道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我不由地屏息,眼前的景象怎一个“天上人间”了得?伴随着悠远的晨钟自午门边的吊脚楼上传来,一轮曦日正从雕琢兽首的飞檐后冉冉而起,驱散晨雾,雾后玉宇琼楼阁上迴廊环绕,玲珑轻盈,鳞次栉比的琉璃瓦熠熠生辉。一片一开三进的红砖琉璃瓦殿宇,错落地沐浴在一片曦光下,肃穆中透着宁静祥和,不似人间宫阙。

      秀女的长队无声地停滞,我无意识地仰望,眼中只有背光的角檐和清明的长空,别无他物。这个视角让我有种身陷桎梏的错觉,又或许,我也要如此在宫中度过我的余生了。

      好容易得了一个空,趁着其余小主小憩,我独自弯过好几条甬道,绕到一片池塘前。

      这片池子是我偶然发现的,比秋水居前的池子大许多,还连着我望不到的别处,俨然是个小湖泊。深秋已至,湖里再晚开的睡莲也枯败了,徒留几株枯叶了无生气地飘浮在水面上,我莫名地想着,若是夏季这满湖荷花尽开的摸样又有多美?

      抱膝坐在冰冷的湖边,紫罗兰色的绸缎面料褶皱着迤逦在池边青石上。微凉的风一起,吹起我额间的秀发和腰间的流苏,琐琐碎碎,我不为所动,依旧半侧着螓首,木然地凝着枯叶下的静静秋波,任由自己胡思乱想。我到此刻方知我虽然埋首宫门誓言不再动情,可我本能地还是牵挂宫外的,不,不只是牵挂,还有痛。

      也许是心里太痛,所以当石子砸在毫无防备的我身上时,我恍然未觉,只是麻木地望了望湖边的榆树后,两抹身影向树杆内一闪,又一步一步退了回来,我正纳闷纳兰少玉和纳兰云卿怎么反向我身边退,便见着他们身前还站着纳兰仲卿。

      “少玉、云卿表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纳兰仲卿呵斥。

      云卿早吓地躲到少玉身后,少玉胆怯地垂首,忽又指向我:“是她,都是她这个贱婢害得三表哥吐血的!”

      我一惊,看向纳兰仲卿,他一身天青缎子圆领朝服,腰上缀着正四品金雁的巿,幞头朝冠下的脸色青得难看:“少玉,这里是哪里?胡言乱语什么?还不速去南山书房伴读,想让殿下们等吗?”

      待少玉、云卿灰溜溜窜走,纳兰仲卿转向我,神情却很生分冷肃:“少玉、云卿两位表弟做的事儿,我自会管束,不会让州姑娘受委屈。只是,州姑娘做的事,我也会做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竟然会践踏三弟的一片痴情,将他的信笺撕得粉碎!你可知道,你撕的是三弟的心啊!”

      我感到自己突然晕眩了起来,蕴儿,她将我撕碎的信拿给蓉卿看了?她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没想到连原本谅解我有苦衷的纳兰仲卿也如此看我了,我不怪纳兰仲卿,他向来最重亲情,心疼少玉、云卿爹娘早逝,在三小姐和我入宫前语重关照,如今为的又都是蓉卿,他曾经是纳兰府里唯一把我当亲人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我又怎么会怨恨于他?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亲手撕碎的又何止只有蓉卿的心?我吸了口气,道:“是,州儿就是这样的人,二少爷原来就错看我了!”

      我一把抓住胸口的衣料,失魂落魄地从他身侧跑开,却被他抓着手臂:“州儿……”他的眼神矛盾地看着我,眼底有我不明白的挣扎,我却直想从他面前离开,我冷冷道:“二少爷,这是宫里,自重!”

      我甩开他的手,向甬道冲去,木屐绊得我摔撞在高墙边,我一手扶额,半边头又疼痛欲裂,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青石上坐得太久,下腹也传来隐隐绞痛,我捧着腹部,挣着墙面勉励前行,这些痛却都抵不过我心上的伤痕,我悔恨当初,我为什么要撕碎那些信函?蓉卿哥哥,他吐血了,是我害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我。

      “呦,州姑娘,这唱的是哪出啊?”轻佻的声音传来。

      我吃力地抬首,见着九皇子身着天青色五爪八蟒朝服,腰系明黄,双手环胸,两道伶官眉一挑,一脸好暇以待的表情。

      我不想他借题发挥,强忍着痛,福身行礼,好在侧靠着墙,借去一些力道。

      “哼哼,想不到这堂堂相国府的两位长房少爷都是你的裙下客,若不是纳兰长卿走的早,是不是连大少爷也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恩?”他狎戏的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看向他,“连纳兰府的长房夫人你都看不上眼,非要赖着八哥么?还是你入宫来,还有别的目的?”

      我冷冷与他对视,淡笑道:“是,小女赖定八爷了,只要莨妃娘娘活着一天,小女就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吗?”

      九皇子手下加劲,想要毁去我的笑靥,我却一定要笑,努力勾起嘴角,眼睛只是毫无波澜地垂睫,不让他瞧出任何破绽,“哼,那就看州姑娘能在这宫里呆多久了?”他一把甩开我,拂袖于背。

      我不卑不亢地福身受教,准一个婀娜多姿:“小女会谨记九爷教诲。”

      九皇子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强撑着待他走远,我一阵虚浮,勉强靠在墙上,腹中痉挛,忍不住呻丿吟,按住痛楚,半摊在墙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不知挪了多久,涣散的视野里多了两个重叠的天青色朝服身影,我想睁眼看清来人,下一瞬已被人扶住。

      “州姑娘,你怎么了?”

      我又勉力地瞠了瞠杏目,虚弱地吐气:“薛……延……”“尚”字未出口,我就向侧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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