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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3
人们总是喜欢看跌宕起伏的戏剧,以此来为自认平淡无奇的生活添料。却不知,人生远比最精彩的肥皂剧还要来的狗血。每一天,其实都是在赌博,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命运的天空,总是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就已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很多年后的百里屠苏,回想起大三寒假那场噩梦般的场景,也只能一声无人能懂的叹息。
大三寒假,紫胤要出国开会,已经考到天墉读博士的陵越也跟着一起去,芙蕖也闹着要出国玩一趟。屠苏选择留下来,和兰生一起回琴川过年。
刚过完初六,兰生二姐方如沁就拎着兰生的衣领,说是要带他去下边分公司生产线视察。屠苏还记得那天兰生穿了一件很亮眼的青色羽绒服,临出门前还各种不情愿地嘀咕。
这次过年过得不算愉快。大年三十那天下午,大家都在和和乐乐地准备晚上的团圆饭,方如沁随口问了下兰生本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兰生计划本科毕业后,去环球旅行一圈再决定未来职业。方如沁则坚持要兰生出国深造,然后回来为方家企业效劳。不知道是不是方兰生的叛逆期来太晚,二十一岁的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和自己二姐大吵了一架。
“我不明白,凭什么我的人生要由二姐你来决定!我已经考上了一个足够好的大学,也算为方家争了口气了,凭什么我以后的人生还要一直绑在这里!人生活一世,如果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来活,还有什么意义!何况我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争口气?不过就是考上一个名牌大学,那是你身为方家未来当家的责任和义务!意义?如果你的人生心愿就是做一个像爸爸那样的人,我看你人生才是压根没有意义!”
“爸爸怎么了?在我眼里,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方兰生!我告诉你,如果你的梦想就是走上爸爸的老路,那你现在就给我退学!还读什么大学!读大学是为了让你更明理更有担当,而不是让你更轻狂无知!爸爸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儿子和丈夫,你还学他!”
吼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方如沁全身都在发抖,而她对面的方兰生比她抖得更厉害,却无力反驳。虽然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也亲眼看到了自己父亲给母亲和姐姐们带来的伤痛。
方家世代读书和经商,到了方兰生曾祖父一代时,已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了。方兰生父亲也是独子,本来他和方家祖辈一样,循规蹈矩地读完书获得学历后学着执掌方家企业,和方家长辈安排的女性相亲结婚生子。可是,在方兰生五岁时,他却突然宣布自己要做一名登山探险家。
方家本是发展了几百年的大户,即使进入现代社会,有些用现代目光审视匪夷所思的家规还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尤其在思想保守的长辈眼里,这些家规是要代代遵守的。听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居然说要放弃家业去做一名探险家,方兰生祖父差点气得心脏病发,撑着一口气怒斥自己儿子,命令他去跪祠堂。连续跪了三天三夜,方兰生父亲昏倒在祠堂里,被人救醒后,仍然不松口坚持要去探险。
方家太爷没有办法,考虑到方夫人是名坚强能干的女性,两名年长的孙女也已经开始在商场暂露头角颇有才干,在方兰生长大前,她们完全有能力撑起方家,让方家企业继续发展下去,最终也只能点头同意了独子离家。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五年,方兰生父亲就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他在爬一座雪山时,不幸碰上雪崩,尸体能被发现已是万幸。接到噩耗时,方家太爷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当场心脏病发猝死。
一天之内,方家就办起了两个人的丧事。那时正逢方家企业股票刚刚上市,消息传到外界时,外界普遍看衰方家,许多合作企业和股东都想毁约撤离资金,觉得方家独子尚幼,一帮女人能整出什么名堂。
方家的女人却用她们柔弱的肩膀,撑起了方家一片天。方家企业挺过了那段低谷期,不但没有破产倒闭,反而蒸蒸日上,开创出了从未有过的新景象。
而方兰生的父亲,作为方家唯一一个特立独行却没有好下场的人,也从此成了方家的禁题和反面教材。方兰生不敢在自己母亲和姐姐面前提自己父亲,但是他内心却偷偷崇拜着探险家的父亲。
五岁后,父亲很少在家,但是过年的时候一定会回来。母亲虽然不会给父亲好脸色看,但是嗔骂的语气里又透出了浓浓的关怀和爱意,而父亲会笑眯眯地给还在念叨他的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和温柔的亲吻,让母亲瞬间就羞红了脸住了嘴:
“死鬼,你在孩子们面前做什么!”
父亲只是笑呵呵地继续给孩子们拥抱,然后掏出从探险地给他们带回来的礼物。虽然或许只是一些树叶标本或鸟类的羽毛,但是就连已经进入方家企业掌事的成年的大姐二姐也会很开心地收下。
吃过饭后,父亲会把最年幼的兰生抱起放在腿上,比母亲姐姐来得宽厚粗糙的大掌摩挲着幺子的脑袋,绘声绘色地和孩子们讲述他的探险经历。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就这样悄悄在方兰生心中扎了根,伴随着父亲的温度与气味。
他想像父亲一样,访遍名山大川,探遍人类尚未征服的地方。
但是在父亲死后,父亲的名字却成了这个家庭的禁区。母亲和姐姐们的痛苦和泪水,小小的方兰生都看在了眼里。他也知道父亲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失败的人。从职业来看,他是一个在社会上没有知名度的探险家,在人类探险历史上,压根不会有他的痕迹。从家庭来看,他气死了自己父亲,让自己妻子独守空闺这么多年,让自己子女一直缺乏父亲的陪伴,而且还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妻子和儿女。
可是方兰生却始终记得,十岁生日那天,难得回来的父亲讲完床头故事后,用刚剃完胡子的脸亲昵地扎了扎自己的腮帮子,笑着说晚安。
方兰生乖乖看着父亲替自己掖好被角,在父亲要转身离开时,他眨巴着一双漆黑水亮的大眼睛问:
“爸爸,等我长大了,我能和你一起去探险么?”
父亲弯下腰来,宠溺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好的,等你长大了,我们父子一起去!去看遍天下所有雄险美景!”
“爸爸你不会又说话不算数吧?上次你答应我过生日时陪我,结果也没回来!”
“不会的!”父亲一向笑眯眯的脸,难得的正经了起来,“这是我们父子俩之间男子汉的约定!”
男子汉的约定。
即使父亲过世很多年,即使方兰生不敢再提起父亲的名字,父亲的这句话还时时回响在他脑里,回荡在他梦里。
这是他和父亲唯一有过的约定。
他想,至少他要走过父亲当年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寻访父亲留下的每一个足迹,看遍父亲眼中的每一寸风景。
那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真正的遗物。
“二姐,”方兰生试图放缓语气,让气氛缓和一下,“我向你保证,你给我五年时间,不,三年就够了,三年后我一定回方家,乖乖接手方家事业。”
“方兰生,”方如沁只是冷笑,“你到底明不明白探险意味着什么!你以为探险是一切都可以照着你计划来的吗!你知不知道探险是在拿你生命赌博!你难道已经忘了爸爸带给我们的痛苦了吗!你想让妈妈再一次体会到心爱的人骤然离世的折磨吗!你想让方家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吗!你想让方家再崩溃一次吗!”
“二姐!”方兰生内心又悲哀又愤怒,复杂混乱的感情在他内心翻腾,他不自觉也提高了音量,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为什么你就不明白!难道我就任性这么一回也不行!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我不是你们培养管制只为方家服务的机器!我为什么就不能随心而活随性而活!我都说了我一定会小心不会重蹈爸爸覆辙的!”
听完这段话,方如沁只是冷笑得更厉害:
“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大学生!成天喊着自由喊着人权!根本就是自私自利!我看,不懂的明明是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爸爸!你知道被留下来的人有多担心害怕吗!你知道神经整天紧绷的感觉是什么滋味吗!你以为妈妈突然开始念佛是为了什么!因为时时害怕着远方可能传来的噩耗!我告诉你,方兰生,没有方家就没有你!从你出生到这个世界开始,你就有义务报答方家服务方家!没有方家,就不会有今天的你!你去做探险家,花的还不是方家的钱!你不但没有为方家为社会做贡献,你压根就是方家的米虫!”
“钱钱钱!你们压根就是掉钱眼里了!所以我才不想从商!”
“从商怎么了?方氏企业做的好做的大,雇佣的员工就多给的福利待遇就好,我们为社会做的贡献,比你一个只会浪费钱财而完全不会创造财富的无名探险家好太多!方兰生,我告诉你,别成天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你生下来,你就注定要担起这份责任!方家企业不只是方家自己的事,也是事关几千号员工的命运的事!你不愿意担负这个责任,谁来担!”
“不是还有你和大姐啊!为什么一定要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继承家业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那是别人家,不是琴川方家!我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我只要你记住,方兰生,你是方家的人,你要对得起方家列祖列宗,不要像爸爸一样干出让别人戳我们方家脊梁骨的事!”
方兰生如何辩得过自己牙尖嘴利驰骋商场无敌的二姐?结果本来温馨和美的年夜饭,变成了赌气的方兰生和陪他的百里屠苏两人在兰生房里冷冷清清吃泡面。
百里屠苏能理解方兰生不想被方家束缚的心情,但这毕竟是方家家事,他一介外人,到底不好插嘴。便也只好陪着方兰生多打几盘游戏,舒缓舒缓心情。他还记得,那时方兰生握着拳头,气恼地对他说:
“出国就出国,我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气死二姐!”
听到最后一句,屠苏不由皱了眉,对坐在身旁的兰生摇摇头:
“兰生,正月里不能说这种话。”
一说完那句,兰生自己也意识到这句气话太过分,犯了过年的禁忌,但是又拉不下面子,便只是别过脸,哼了一声:
“切,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木头就是木头!”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回来路上,发生了车祸,方如沁为了保护兰生,当场身亡。
当百里屠苏和其他方家人赶到医院时,只见方兰生呆呆傻傻地坐在医院急救室外长椅上,喃喃念着“都是我都是我”。他青色的羽绒服上全是大片触目惊心的已经开始变黑的血迹,额头上有明显的血痕,左眼皮上一道小划痕,右脸颊青了一小块肿了起来。
那些血却不是方兰生的,全是方如沁的。方兰生本身坐的就是最安全的位置,又被方如沁护得周全,身上除了些许擦伤和撞伤,并没有其他伤痕。
方家人忙着料理各种后事,便把方兰生托付给了百里屠苏照顾。百里屠苏那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方兰生,就怕痴痴呆呆的方兰生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方兰生那几日就如行尸走肉一般,目光呆滞,自顾自低声喃喃着别人听不清的话语,完全不能接受最疼爱自己的二姐突然离开自己的事实。他总是想起他和屠苏赌咒似的说出的那句“气死二姐”,想起自己在去的路上还在和二姐斗气,想起在车祸发生前一刻还不肯好好听二姐说话。
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坐在自己床头,翻看着过去的照片。百里屠苏知道,兰生父亲很早过世,兰生母亲和他大姐在兰生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去拓展海外市场,把国内市场留给刚大学毕业的兰生二姐打理。对于兰生来说,二姐方如沁既兼姐职又兼母职,他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都是由方如沁打点,所有重大决定都是和方如沁讨论过再做出,是方如沁手把手教会他许多事。她是他最亲的亲人。
而现在,方如沁却为了保护他而过世。她去世前,他还想着要逃离二姐身边,走得越远越好。
一层又一层涌上来的自责感、愧疚感、和失去最敬爱的亲人的痛苦,逼得兰生几欲窒息,他恨不能在车祸现场追随自己二姐而去。
方兰生失了食欲,百里屠苏端到他面前的食物,他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就摇着头:
“木头脸,不用了,我吃不下。”
屠苏看着好友憔悴颓丧失去平日光泽的脸,沉默地端走了食物。
方兰生坐在床头翻照片时,百里屠苏就静静地坐在床尾,默不作声地看着另一端的身影。
方兰生困了睡下时,百里屠苏才走近他,为他盖好被子,悄悄握住他的手,在他床头趴上一小会。
这状况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兰生三姐发现百里屠苏竟然一直在陪着兰生绝食,她逼着屠苏吃饭,屠苏却只是低低地说:
“我想陪着兰生。兰生不吃,我也不想吃。”
兰生三姐无奈,心下却也不由感叹自家弟弟到底结交了个够义气的朋友。
“好吧,你不想吃,我也不强迫你了。但是,屠苏,且听我一句劝,你先去好好睡一觉吧。兰生这边,今晚我来看着。等兰生恢复了,若是看到你这样折腾自己,他也会自责的。”
最终敌不过方家女人的强势,屠苏还是回到自己房间去休息了。
百里屠苏这一夜休息得并不好。到底这三天,对百里屠苏来说,也是一场从□□到精神的折磨。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但是幼年时亲眼看着大火吞噬父母的悲恸和无助,时至今日,仍是百里屠苏的梦魇。这几日看着封闭自己的方兰生,总是让百里屠苏想起刚刚被送到孤儿院的自己,一样地将自己和外界隔绝,一样地沉浸于脑中虚拟的回忆里的世界,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残酷冰冷的现实,不用面对最爱自己的亲人已经没法再给予自己温暖的拥抱和亲吻的事实。
今日放晴,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灿烂阳光透过落地窗玻璃照射进来,打在卧室窗边那个白衣背影身上。那个人如此苍白消瘦,仿佛在慢慢变得透明,渐渐消融在阳光里。
屠苏从睡梦中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兰生会消失。
这个念头一闪过,屠苏内心突然升腾起巨大的恐惧。他急忙从床上跃起,一个箭步跨到兰生身边,从背后紧紧抱住兰生的腰,右手覆上兰生的眼睛。
“木头脸,你干什么?我只是听三姐说,你这几天也没吃饭,过来看看你——”
“兰生,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我在这里。”
“说什么呢?我没事,倒是你几天不吃饭——”
“兰生,我在这里。”
“兰生,我在这里。”
屠苏又重复了一遍。
兰生沉默了。他只是静静靠在屠苏怀里,一动不动。屠苏也只是静静揽着兰生的腰,右手仍轻轻覆在兰生眼睛上。
慢慢地,屠苏感觉到自己右手手心被什么打湿了,兰生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轻轻颤动着。
“木头脸,都是我不好……回想起来,我竟然从来没有为二姐做过一件像样的事……只觉得她很唠叨很凶……还老是和她对着干……”
“木头脸,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后悔药……有没有……时光倒流的办法……我想回到几天前……即使不能阻止车祸,我也想和二姐好好过年……不要吵架……让她开心……”
一开始还只是压抑的哽咽声,渐渐地,那哽咽声越来越明显,方兰生终于还是转过身,扑进屠苏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百里屠苏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搂着怀里的人。
等方兰生平静下来,他没有立即抬头,而是维持着把头埋在屠苏胸前的姿势,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唤了一声:
“木头脸。”
“我在。”
“木头脸。”
“我在。”
“木头脸。”
“我在。”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很久很久,兰生才终于抬头看进屠苏深黑眼眸里,再次开口:
“木头脸,还好有你在。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百里屠苏看见,兰生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如此虚弱,又如此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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