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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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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再次醒来后,他看到的,仍旧是沉静空旷一如过去的那两百多个深夜的教皇宫。
春夜里微寒的阵风吹凉了厚重的布幔,他微微的皱起了眉,朝外看去。
那里仍旧是沉沉的夜。
仿佛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除却了胸口处那被包扎起来的、仍旧隐隐作痛的伤口,还有不知何时,从半掩的窗外吹落进来的玫瑰花瓣。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随手拉开那沉重的布幔。
窗外那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绽放的野玫瑰,浓密而茂盛的紧紧相依着,密集得有如杂草一般。
低矮的枝叶、短小而锐利的刺,还有明艳却更加单薄的玫瑰花瓣,那些狂野又傲慢的生命静默的盘踞在那里,甚至掩盖了一切通往外界的路途。
这地方看起来简直就象是一片被人遗弃的坟场,却成了野玫瑰的天堂。
如果不抬头仰望那近在咫尺的钟楼的话。
他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之中相邻的双鱼宫,黎明的光降临这世间前,伴随着渐渐散去的晨雾,那片野玫瑰便全部枯萎消散了。
他仍旧能够感觉得到那孩子的小宇宙。
隔天受到召见前来教皇宫的阿布罗狄,仍旧是恭顺的跪在了他的脚下。因为没有执行任务,所以只是穿了普通的练习服,腰间松松垮垮系起的带子垂在左边,抬起头来时,可以看到胸前还有泥土的痕迹。
“阿布罗狄,“他对那孩子说道,“你过来。“
阿布罗狄望着他,却并不上前。
“阿布罗狄,“他微微的恼怒了,“你想违抗我吗?“
那孩子突然露出了愉快之至的笑容,慢慢的回答说,“又不是没有过。“
“你想激怒我吗?“他凝视着那孩子稚气的面容,静静的询问道。“还是...“
他停顿了。
话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停了下来,仿佛审视般的看着微微的仰着头看着他的阿布罗狄。
那一晚教皇宫所发生的一切仿佛晨雾般消散的不留丝毫,而他却仍旧不明白,明明可以得手的阿布罗狄究竟到底为了什么半途而废。
为了杀他明明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到底是什么让那孩子罢手了呢?
他的确知道这孩子的危险了。
许久之前那玫瑰园前匆匆的一瞥,那时心底沉积的感觉终于得到了验证。
但是那过了长久之后终于敲响的警钟仿佛被隔绝在深深的湖底,那本当惊醒的钟声传入到他耳中时,剩下的也只是遥远而沉闷的钝响。
想要动手杀了这孩子的念头不是没再浮起过。
他想他该杀了这孩子。这念头浮起时,他就想起那孩子那双仿佛落满星光的眼眸。
阿布罗狄的那双眼睛就好像两弯月亮湖泊,看着他的时候,就是月光下微微荡漾的冰蓝色,而看着玫瑰花时,就是落满了暖洋洋日光的水蓝色。
他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否还有其他的颜色,这念头让他好奇,又让他有些恼火。
而想到那双眼睛时,他便不可抑制的回想起那个从玫瑰花丛里站起身来,伸着手把带着刺的玫瑰花递到他面前的那个孩子。
那仿佛是太久以前的阿布罗狄了。但奇怪的是,那一刻的回忆,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更加清晰了起来。
回忆里的阿布罗狄每一笔都细微入刻,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渐渐的淡去了。
那时那孩子仰着头,面对着他,仿佛因为他头顶的太阳而睁不开眼似的,孩子气的眯起了眼,然后把那朵半开的玫瑰花递给了他。
他仍旧记得那玫瑰花上带着湿润泥土味道的露水,还有那双手上细微的划痕。
于是,想要动手杀了那孩子的念头,便象是一片轻柔的羽毛,被吹起,然后便没有了踪影。
或许这便是他为什么召唤了阿布罗狄前来教皇宫的原因,在这种明明没有什么要紧事的时候。
这孩子毕竟比他小五岁,杀掉...或许还是可惜了吧,毕竟也是个黄金圣斗士。
他在阿布罗狄这个年纪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他凝望着阿布罗狄,看着那孩子安静的面容,禁不住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阿布罗狄,“他问他,暗示道,“你想回格陵兰吗?“
那孩子的目光立刻暗了下去,但只是那一瞬,很快的,便又恢复了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不想。“那孩子仍旧是相同的回答。
“那么,“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阿布罗狄直直的看着他,“你就回去吧。“
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阿布罗狄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象是还在等他的命令。
他微笑着解释道,“回格陵兰,替你师傅守墓吧。“
阿布罗狄看了他一阵儿,那眼神就好像要透过他的面具看向什么在远处的东西似的,还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看了他一会儿之后,那孩子然后就垂下了眼,单膝跪在他面前,准备要行礼了。
他点点头,示意那孩子可以离开了。
阿布罗狄走出教皇宫时,他站起了身来,摘掉了那沉重的黄金面具,转过身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想。
那天傍晚,阿布罗狄的小宇宙从双鱼宫消失了,他合起了手上的信函,凝视着教皇宫那面陷落在阴影之中的墙壁。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太有耐心的人。
倘若他是,便不会等不及,便不会在观星楼上对老教皇动手。
但他的耐性恐怕还是要比那个十岁的孩子要好。
他知道那孩子在等。
在等着他的询问。等着他问他为什么。
真可惜。
当他对那孩子说出了你去格陵兰的话时,他分明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迷惑和失望。
他也会等。等着那孩子忍耐不住,等着那孩子走到他身边来,等着那孩子迫切的告诉他的那一天。
他想,总有一天,那孩子会忍不下去,会走到他面前来,会亲口告诉他,那一晚为什么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没有趁机杀掉他的原因。
只可惜他错了。
后来他也曾想,或许他应该再多等两年。
但他又转念一想,即便是他再多等了两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他等了那孩子整整三年。那三年里圣域每一次的召集里都看不到那孩子的身影。
第一年的时候他觉得有趣。
第二年的时候他略微的恼火了,开始反省了自己的失策和被动。
第三年的时候他终于动怒。
从一开始他就大意了。
如果他追究阿布罗狄不受召唤的过错,那么便是他输了。
但是倘若他不追究阿布罗狄不受召唤的过错,那么便是他身为教皇的威信扫地。
毕竟阿布罗狄并不是“教皇“唯一的弟子,有着可以不受召唤的豁免权利。
但他仍旧不想杀掉阿布罗狄。
选派前去格陵兰的人选成了个难题,如果派白银圣斗士前去,恐怕会颜面扫地的归来,但是派黄金圣斗士前去的话,他又担心会两败俱伤。
圣域里等待他处理的事件样样好像都比这一件要紧,于是派人前去格陵兰召唤阿布罗狄的事情便搁在了他心里,一直延迟未发。
那年冬末他偶然的兴起了只身前去格陵兰的念头,倒不是为了想看看那孩子究竟怎么样了,他只是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真的替那个被他杀死的男人偷偷的立了块墓碑。
虽然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却因为事务繁多而一直绊住了脚步。他每天都忙于那些相同而又琐碎的事,探望虔诚或不虔诚的教民,在圣域内外巡视着,批复那些需要他审阅的文件,有时去训练场为那些获得了圣衣的孩子赐福,或是派出人手去处理各种突发的或者是该收尾的残局,然后筹划着将来的事情。
有时他从圣域外归来,走过十二宫时,心境渐渐的变得不同。
最初走过白羊宫时,他会略微烦躁,而之后,他只会冷笑。
最初走过双子宫时,他会驻足停留,凝视着那里所有的一切,而之后,他离开这里,就好像他不会再回来般的决绝。
最初走过射手宫时,他会惋惜般的冷笑,而之后,他会沉下了脸,觉得那里未免太过空旷。
最初走过天平宫时,他会小心提防,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可笑,而之后,他便遗忘了这里的存在似的,仿佛走过台阶似的,走过这座空无一人的天平宫。
最初走过巨蟹宫时,他会觉得好笑,而之后,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觉得那些渐渐吞食掉地板墙壁的人面的寂寞了。
最初他走过双鱼宫时,他会毫不在意般的走过,而之后,他会慢慢的停下了脚步,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有时他会朝那深处无人的空房走去,推开那扇门,看着那熟悉的石床上落满了清冷的光,有风的时候,房间里会充满了树枝和绿叶的味道,玫瑰花在不远的地方慢慢的绽放着,那种甜蜜又醉人的芬芳也会盈满这小小的房间。
他有时会信步走进那座无人打理的玫瑰园。
那是那孩子的玫瑰园,他曾看到阿布罗狄亲手照顾那些玫瑰花,或者是用小宇宙徒劳的令它们开放。
现如今那些玫瑰仍旧不顾时节的肆意绽放着,就好像主人仍在这里似的。
谁不喜欢美丽迷人的东西呢?
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摘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花在手心。柔嫩的花瓣轻轻的贴着手掌心的感觉微妙又甜蜜,他把它拿了起来,静静的端详着。
这玫瑰园有数不清的玫瑰花,却没有任何两朵是一模一样的,这究竟是造物的神奇呢?还是人类的不幸?
倘若你失掉了心爱的那一朵,就再也寻不会与它相同的另一朵了。
他突然模糊的想起来了那孩子天真稚气的声音。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大概便是如此吧,在他前去接那孩子来希腊的路上。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那孩子还问了些什么呢?他记不太清了。
几乎每个孩子都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而他大概也如往常一般耐心又温柔的回答了他们吧。
而那时候那孩子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吧?他还是有些印象的,那孩子的话令他愉快的大笑了起来,甚至忘记了执行任务时的不快和怨愤。
他急切的想要回忆起来,仿佛如此一来就可以将缺了角的图拼齐似的,好像这样就可以拨开眼前潮湿又恼人的迷雾似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其实毫无理由。
那孩子那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呢?他走过那些静静绽放的玫瑰花,看着那些花朵擦着他的法衣摇荡着,看着那些尖锐却又细小的刺决绝又无力的划过他的袍裾,看着那个漫长又遥远,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的玫瑰园,看着那些令人迷惑又甜美的生命炫耀般的怒放着,他终究还是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渴望见那孩子一面了。
三年了,他已经有三年不曾见到那个孩子了。
想要见那孩子的心情变得如此的迫切,以至于他深深的皱起了眉,怀疑是不是这玫瑰园里蛊惑人心的香气在悄悄的起着作用。
而当他离开了双鱼宫,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教皇宫里时,那种急切的心情并未消退分毫。
他摘下了那沉重又阴暗的黄金面具,褪下了宽大又结实的法衣,一个人静静的走进了浴池。
祛除了疲乏和劳累,却仍旧遏止不住那种想要见面的冲动,空旷的水面上一无所有,能看到的只有远处陷落在黑暗的阴影之中的墙壁和圆柱,他从水中走了出来,懊恼的扶着额头,不知道这种迫切的心情究竟是从何迩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深深的着恼。
那就去见他吧,心底那个一向沉默的声音却突然开了口,静静的劝说他道。
他不快又阴沉的叫那个声音闭嘴。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开口说道,你怕他忘记你,还是怕他恨着你?
他暴躁了起来,怒不可遏的叫那个声音滚开。
他的确曾经想要动手杀掉阿布罗狄过。
在那孩子九岁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那时他竟然会放过了那孩子。
他明明知道那孩子已经知道了教皇宫里所发生了那一切,那场无声的夺权之战,那场悄无声息的谋杀,那黄金面具下真正的面容。
他却仍旧放过了他。
那孩子有着奇怪的信仰,面对他的时候也丝毫不曾掩饰。
他想要那孩子折服在他的脚下。
他不想看到那孩子毫不在意的在他面前放弃生还的机会,没有怨恨也没有甚至连一丝的乞求都不肯出口。
他想要那孩子的归附和顺从,想要那孩子的渴望和凝视,想要那孩子再一次的,在他面前绽放出毫无掩饰的笑容,如同回忆里那个鲜明如刻的瞬间。
他心底那个隐晦的愿望一直蛰伏着,阴暗的闭着眼睛,等候着洞口大开的那一刻,时时刻刻都想要伺机而出。
他对自己说,是想看看那孩子对力量的渴望究竟有多么的强。
他对自己说,是想要试验那孩子是否会对他忠诚。
而最终,他也只不过是想要给自己一个可以杀掉那孩子的理由。因为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那孩子还未长大成人的身体里。
那孩子有颗形状奇怪的心,他被那颗奇妙的心吸引着,却又觉得不应该了。
他无法承认他其实在惧怕着那颗心的力量。
所以他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另外的,可以让他抵制住留下那孩子的渴望的理由,一个可以让他杀死那孩子的理由。
只可惜,一个本来就不拥有什么的人,你能毁掉的东西也寥寥无几。
玫瑰花儿败了还会再开,如果连死亡也威胁不了那孩子的话,那么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最后终于决定杀掉那孩子远在格陵兰的师傅。
他那时只设想过阿布罗狄的两种反应。
要么愤怒,要么平静。
他没想到的是那孩子竟然会那么细心的谋划了一个隐蔽的圈套,而自己居然也会松懈了,疏忽了,会一步步的被那孩子带入了死亡的路途之上。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孩子居然自己放弃了那个大好的机会。
把那孩子驱赶回了遥远的格陵兰的行为,并不能消解他心底的困惑和不解。
而连续三年都不回希腊朝见他的行径,则更加的惹怒了他。
当初的确是他亲手杀掉了阿布罗狄的师傅。只不过现如今这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他所想知道的就是,那孩子对他的恨意到底是加深了,还是淡却了呢?
又或者,那孩子从头到尾,就没恨过他?
想要动身前去格陵兰的念头一旦萌生,便犹如落在了深秋荒原上的火种,在那些干枯的草丛中势不可挡的蔓延了起来。
让他时时刻刻都倍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