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天枢》千霁

35、山雨欲来风满楼

　　永安坊，蒙府，景川别业。

　　八扇敞开的轩窗之前，王暄对着日光，把玩一枚刚被递到手上的香枝木牌。
　　她头戴芙蓉冠，发插青玉簪，身上一袭浓翠色的绢丝荷华曲裾深衣，看起来清清爽爽，宛若庭外池塘中的碧荷，有清风自来。

　　“二兄方才说这偶符是陛下亲手所制？”
　　王暄头颅微仰，剔透黑亮的眸子望向身前愈显沉稳的年轻上卿。得到他肯定的颔首后，这年方豆蔻的少女又是惊奇又是赞叹地笑了开来。

　　蒙毅抬手轻敲她额头：“有何可笑？”
　　王暄略向后一躲，笑靥盛放：“陛下整日里看似悠闲无事，实则好谋不倦。平白无故的，怎会手制这偶符送给二兄？若我所料不错，陛下真正所赠之人应当是星魂大人，二兄只是顺带？”
　　蒙毅微微颔首：“诚如阿暄所言。我这里有一枚，陈平大人也得了一枚。”停顿一下，他补充道，“陛下一共只制了三枚，应是考虑到子房与星魂大人似有宿怨，关系不睦之故。”
　　王暄眉一挑，目中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没有开口说什么，眸子一转，屈指叩叩蒙毅手中的锦盒，笑道：“陛下这偶符制得确实惹人喜爱，想来星魂大人也不会再抵触了。”
　　蒙毅揉了揉额角：“希望如此。”

　　两人所讨论的“偶符”一事，细细说来，倒也颇为有趣。
　　这偶符近两年才开始在关中流行，起因是顾和的一纸手书。

　　秦以“耕战”为国策，最终称雄六国，一统天下，顾和对这两件事同样极为重视。
　　顾和向来善于规划，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刚刚坐稳关中，她就以诏令的形式给阴阳家的少年国师下了一道命令，大意是让精通阴阳术的国师大人星魂到关中与蜀地境内各个产粮大郡中走访一遍，占出当地后一月中的天气，确保一年的辛苦劳作能有一个好开端。

　　星魂虽不喜羁縻，但因之前时局动荡，阴阳家遭逢大变，他不得不滞留骊山，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表面上的安定，他也乐得出去走走——尽管喜怒无常，这少年对落到肩头的任务却从来都是不折不扣乃至超额完成。

　　事实证明，顾和的诏令并不是异想天开，星魂的舟车劳顿也没有白费，关中与蜀地总的粮产量比去岁高了四成有余。除却战火稍顿、较为安定的原因之外，星魂起到的作用不可忽视。

　　在鬼神之说深入人心的秦末，百姓对蒙着一层神秘光辉的少年国师本就心存敬畏，待到秋收之后，回视自家装得满满的仓廪，这些人更是将星魂奉若神明，纷纷在家中专门劈出一块空间为星魂祝祷。后来，不知从何处兴起，渐渐有农家刻了星魂形貌的木牌悬至檐下，这种做法迅速在郡与郡之间蔓延开来，蔚然成风。到了次年，关中境内几乎是家家挂木牌，户户悬偶符。

　　农人心思淳朴，刻这木牌，一为感念星魂之功，二是祈祷来年丰收。“偶符”的名字则来源于星魂擅长的控线之术。
　　既然是为了祈祷，这“偶符”的形状就立刻向着民间一直流传的辟邪祝祷之物靠齐。见过星魂的农人本就是极少数，能够将星魂的相貌准确复刻下来的更是屈指可数，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偶符上所刻的人像千奇百怪。
　　顾和曾见几枚偶符，当时看着只觉得一阵眼熟，隔了一天才明白过来她为何会觉得眼熟——那模样，可不就是小孩子所穿的虎头鞋上的那只老虎嘛！

　　星魂初看时还一脸高傲地瞄了一眼就不屑一顾地走开，直到知道偶符上所刻之人是自己，这位少年国师瞬间黑了脸色，当晚便跑去顾和所在的含光殿大发了一通脾气，一路殃及池鱼无数。

　　顾和对如何与这少年国师相处早有心得，只是一语不发地静静等星魂发作完，命侍女为他倒了杯茶润喉。星魂气鼓鼓而来，胸闷闷而去，一个人呆在骊山主殿昏天黑地制作了一大堆傀儡。众多阴阳家弟子心惊胆战地看着主殿上空盘旋的扭曲气场，统统退避三舍，再退三舍，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真真是苦不堪言。
　　而今，这枚安静躺在锦盒中的偶符应该可以让这些阴阳家弟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睡上几天安稳觉了。

　　◇

　　暑气熏人。
　　王暄命侍女从冰窖里取了两碗预先冰好的时令瓜果，一碗自取，一碗分给蒙毅。窗外疏竹碧荷，一池凉风。良辰美景，正堪赋予。

　　年轻显要的上卿大人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整碗切块瓜果食完，漆勺与漆碗无一次相碰，汁水亦无溅出。他为人细致体贴，仅先于王暄数息放下木勺，既常执笔又擅握剑的手稳稳将漆碗放置到一边的髹漆木制三足案上，从方盘上取过一方白绢拭唇。
　　王暄的动作与他并无二致，只于行止间少几分严整，多几分潇洒；姿仪中少几分沉稳，多几分隽爽，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扬眉流眸皆有情趣。

　　略隔上一会，消消食，蒙毅道：“三日后陛下设宴新亭，名目上是为颜路先生接风，实际如何，阿暄聪敏，想必已经猜到。此宴女眷不禁，阿暄可要寻伴同去？”

　　王暄“呀”了一声，道：“颜先生决意定居长安了？”
　　她看张良颇不顺眼，对张良的这位师兄印象却不差，追本溯源，大概是由于张良把她温柔可亲任欺负的好师姐给弄失踪了，而颜路却给她买过一盒枣泥糕的缘故。对比产生美嘛。

　　蒙毅点点头，对她迅捷的反应和敏锐的政治嗅觉早就不以为怪：“陛下前些日子去澄心居拜访颜路先生，颜先生请陛下对弈一局，阿暄可猜得出后来如何？”

　　王暄葡萄色的大眼睛骨碌一转，仰面笑道：“二兄既如此问，定是陛下有不按常理之举，阿暄如何能猜？”

　　蒙毅道：“陛下笑而负手，行至窗边，指了指童子手中所捧托盘上的漆杯，转头对颜路先生道：‘先生以征伐相请，孤却更愿以杯酒相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颜先生接了童子所捧之杯，这才有了三日后的炎夏之宴。”
　　从这番绘声绘色、俨然小说家般的描述中也可看出，这位年轻的上卿大人骨子里并不似法家的刻板严肃，反而颇具闲人雅士的审美情怀。

　　王暄先是惊讶地睁大眸，随后击节而笑，那种率性飒爽的英姿真能令男儿愧煞：“哈哈哈，陛下虽仁，却是晋文之仁，绝非宋襄之流所能比，颜先生这回可看错啦。”
　　显然，她已理解了顾和话中的意思。

　　所谓“唐虞揖让一杯酒，汤武征伐一局棋”。颜路欲从下棋风格观察顾和为人，顾和不应试探，反以杯酒相奉，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儒家崇尚的三代之治回应颜路，轻松赢得了这一局交锋。这种回应的更高明之处则在于，她的思想和行事依然笼罩了一片云雾之中，令下位者看不清，摸不透——这正是精通帝王心术的韩非所大力推崇的，也是秦始皇嬴政无师自通而应用自如的。

　　蒙毅道：“若是这种看错，只怕人人都巴不得看错。”
　　这是一句大实话。打个比方吧，假如你相中一个有能力有眼光的上司，投了简历，去了以后却发现这位上司不仅仅有能力有眼光，还特别会体恤包涵人，简直就无可挑剔，这个时候你会作何感想？自然是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件好的不能再好的大好事。
　　可惜，在通常情况下，现实总是和预期相反。

　　王暄笑语盈盈：“可惜世上之人如陛下者不过凤毛麟角，且大多都躲藏在深山老林里，整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断不肯让尘俗染衣。”
　　蒙毅一愣，笑骂道：“也不知你这性格像谁？这般戏谑！”
　　王暄从书案上拿起一柄象牙骨的绢丝团扇，执到手中悠然地扇了扇：“自然是近墨者黑。”扇柄末端浓绿色的穗子一晃一晃。
　　蒙毅唯摇头而已。

　　又过了一会，蒙毅眉头慢慢蹙起，神色严肃起来，似是犹豫很久最终决定开口：“阿暄，这次夏宴，你要做好准备。”语速极慢。
　　王暄一讶，手中团扇停下：“我要准备什么？”
　　“陛下已决定今年对西楚用兵，你兄长……”话未说完，便被王暄拧眉打断。

　　“谁——”
　　少女倏然望向窗外，眼神锐利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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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图片版往事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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