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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江山只合生名士 ...

  •   卯时一刻,东方天际须臾万变、奔腾翻涌的紫色云霞渐渐散去,草叶上浑圆晶莹的露水亦趋于晰干。
      熹微的晨曦中,一道淡白色的人影从东方尽头出现,越来越近。

      在顾和身后,季布单手按在刀柄上,维持着警戒。少司命美眸不眨,以一种几近注视的目光望着那道飘渺的人影。

      那人走得很慢,同时又很快。
      说他慢,自然是因为他行路时的步速缓慢,意态悠然,看上去慢吞吞、懒洋洋,偏又让人觉得很舒服;说他快,则是因为他一步之间景物变换,明明是用与常人相仿的步幅,实际跨越的距离却是常人的七倍余。

      传说轻功练到极高明的境界也能达到他这样的效果,但没有人真正见过,因为这并不是靠物理上的提高速度能够办到的,而是运用了一种类似于缩地成寸的法门,地上一尺,足下一寸,非常神异。

      待来人接近到顾和的百步内,季布的精神也紧绷到了极致,面对掌握这般高明手段,若神似仙的人物,他并没有把握拿下,但他一步也没有退,甚至已经准备好要拔刀喝问了。

      这时,顾和轻轻挥了挥袖,示意他退下,同时自己向前踏了一步,双手交叠,一揖到底。
      “前辈。”

      尽管庄周有意无意授予她的东西远甚于她的师尊松珑子,顾和却从未对他以师相称,要么单道一名,要么称前辈。而庄周也从未对她的称呼表达过任何意见,好似并不在意一般——这不是师徒胜似师徒的两人的相处方式一直让人费解。

      见自家君主与这位仙风道骨的异人仿若相识,甚至颇有渊源的样子,沉稳如季布,淡然如少司命都忍不住睁大眼睛,静观事态发展了。至于张良,他先前已与庄周在函谷见过一面,对两人间的往事多少也猜到一点,倒不至于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只是如季布、少司命一般静静侍立一旁,等待事情进展而已。

      白衣墨发,几追仙姿的庄周前辈停下脚步,琉璃般明净的黑眼睛定定望着顾和,过了好一会儿,在料峭的春风中,在顾和平静如水的眸波中,在一众人关注的目光中,他慢慢抬起右手,屈指——

      “啪。”

      “嘶!”
      顾和捂着额头倒退一步,明映如静的秋水眸中神情动摇,满是惊愕。自从庄周说他心有所悟,前往函谷闭关后,顾和已经有足足一年没见过自家这位前辈了,没想到一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被敲额头。

      而在顾和身后,连张良在内,众人已经彻底看呆了。
      季布手中握着刀柄,不知是该抽出喝止还是将手放下。这名外表粗豪内心细致的楚人将领在内心暗想:这么亲昵的动作……陛下与这人的关系应该很好……但陛下的威严不容冒犯……谁能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办?

      庄周很自然地收回手,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不妥似的,开口时神态自若:“还冷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众人莫名其妙,便只等着看顾和的反应,而顾和亦是愣住。那双明净得可以映照出世间万物的墨眸倏尔变得迷蒙且无焦距,仿佛是陷入了漫长悠久的回忆,又仿佛只是单纯走神。
      此情此境之下,既然顾和没有明确的回应,季布、张良等人自然只能等着。然而,相比一头雾水的季布,张良却是立刻明白过来——为何庄周几月前会在函谷见他,说了那么一番话;庄周今日又为何会出现得如何之巧。

      原来如此……

      他抬头看向顾和,因为角度关系,他只能看见顾和侧脸,看不清顾和神情,但当年流亡下邳,经历圯上之事后,他已迈入大宗师境界——这也是顾和察觉不到他隐藏了身体状况的原因——可以清晰看出顾和周身毫不安分、奔腾跃动的天地元气,那种生机勃勃,欢畅愉快的奔涌跳跃感让人一见欣悦,亦是他所熟悉的。
      终是等到了这一天。

      安之……
      安之。

      心有灵犀地,张良目光微移,与同时望过来的庄周对视了一眼。
      这两位当世唯二的大宗师的目光稍一接触,便自然无比地向两侧分开,再次同时回到顾和身上。

      位于两人视线中心的顾和此刻正陷入回忆之中。天地皆静,万籁俱寂,一片清虚空澄中,自从三年前叛逃道家以来的桩桩往事如风吹书页般在脑海中页页翻过:
      (一)星魂
      在蜃楼与星魂夹道相逢,大打出手,那场惊艳之战中两个人倾尽平生所学,将各自的能力发挥到了极点,几让山河日月为之变色。而后在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绝杀招数中,两人心照不宣地各移一步,抱盈若虚的完美错身,相视时酣畅淋漓的大笑,以及那句当着公子扶苏、丞相李斯、阴阳家诸人面前的高声约定——
      “今朝恩义了断,他年与君并肩。”
      “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少年声线华丽,话语嚣张高傲到了极点,却也潇洒快意到了极点。她闻言大笑,凌空翻上丈余后,长袖一舒,卷上邻近处白凤让一行鸥鸟衔着的鱼线,借一攀之力荡出数米,再卷上下一根,如此往复,堂而皇之地从蜃楼上轻松脱身。

      她的性格温和淡雅、磊落坦荡,让人一见而生好感,星魂则是出了名的阴沉乖戾、喜怒无常,尽管她在离别前与星魂如是约定,那些当场听到、事后听说的人中依旧没一个相信两人早有私交。扶苏、李斯认为她这番话是在离间少年国师与他们的关系;月神认为这是她对咸阳一会中阴阳家要求的隐晦表态;当事人之一的星魂则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纵是阴谋暗计,亦可光明正大而行——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到了那日真正运用纯熟。

      (二)高渐离、雪女
      化名前往墨家驻地,共商抗秦事宜,途经某地,庄周忽而转向入林。她收敛气息,跟着庄周在茂密繁盛的林海中左绕右绕,小心避过数十处机关哨岗,到了林间一片平坦的绿地。
      那是墨家所策划的第二次刺秦行动前夕,即将应秦始皇之诏往赴咸阳、执行刺杀的高渐离与一袭蓝裙的雪女一颗绿树下静静依偎。温暖而不刺眼的天光中,松香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开来,高渐离膝上横琴,雪女环佩青莹,画面唯美到了极点。
      或许是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或许是情到深处不成章,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隔了一会,高渐离扶身坐正,衣袖一动,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这名出身虽低微,气质却高雅的琴师轻轻按上琴弦,抹挑拨弹,一曲阳春泠泠然从他指下滑出。
      她当年在桑海与墨家一行偶遇,离别之际,高渐离与雪女曾合奏了一曲阳春白雪为她践行,以感谢三日里她对天明的悉心指点。除却风声泉籁、松涛鸟语这些天地自然形成的声音,庄周兴之所至信手拈来的音符乐调,她平生所聆之乐,没有能超过两人那一曲合奏的。而高渐离这时弹奏的阳春,意境又在当年之上,有一种格外动人心弦的力量。
      不是皑皑严寒的白雪,而是万物复苏的阳春,这和他送别荆轲时所击的悲慨筑声大不相同,曲意中只有一段温柔,并无片羽苍凉。
      雪女明眸泫然,眼眶中蒙上一层晶莹的水光,片刻后又消失无踪。这名姿容绝世的女子深深看了一眼身侧神情温和、阖目抚琴的恋人,根本不忍心想象数月之后,咸阳宫内即将执行的那一场刺杀——无论刺杀成败,她的恋人都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终于,沉重悲痛的心情化为一江滚滚奔流的春水随袖泼出,融入女子倾城倾国的舞姿。那袖舞悲慨而有风致,凄楚而不失含蓄,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也会潸然落泪。

      当言语不足以表达情感时,人们用歌咏,当歌咏也不足以表达情感之时,人们用舞蹈——懂得了这一层道理,就能够理解雪女不以萧曲相合、而是旋身起舞的原因了。
      这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美的舞,不是接近,而是确确实实达到了“道”的地步。

      (三)蒙毅
      蒙氏兄弟是秦始皇嬴政特意培养了留给公子扶苏使用的将相之才。蒙恬镇守北疆,手握重兵;蒙毅任官咸阳,执掌机要,深受始皇信任。
      秦始皇嬴政第五次东巡途中,蒙恬领兵三十余万驻防上郡,扶苏为监军,蒙毅则在随驾之列。始皇帝病重时发了一道诏书遣走蒙毅,让他回咸阳向山川之神祈祷,其对蒙毅的看重信任可见一斑。不幸的是此后不久,始皇帝便驾崩于沙丘,赵高、李斯、公子胡亥合谋篡改始皇遗诏,更立胡亥为太子,赐死公子扶苏、将军蒙恬。蒙毅曾依法判赵高死罪,被始皇赦免,这件事导致他受到赵高记恨,没多久也因赵高日夜不休的诋毁而被胡亥陷害赐死。
      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插手,以李昭的身份救了蒙毅一命,并告知以始皇之死的实情。蒙毅把自己关在暂租的小客房里,整整三日三夜粒米不进,三日后推门而出,世界从此改变。

      (四)
      他缔造了不朽而又速朽的秦帝国,在他身后,中国的历史虽然千变万化,却始终未能逃脱他和嬴政制定的格局——记李斯。[1]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起义,天下云集响应,辉煌一时的大秦帝国很快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秦始皇统一天下过程中立下大功,唯一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丞相——李斯,也被赵高陷害下狱。
      这名帝国丞相的履历是真正的传奇。他出身一介平民,无权无势亦无财,后来竟得以拜师荀子,与韩国公子韩非为友,在举目无亲、人才济济的咸阳脱颖而出,辅佐秦始皇灭六国、一天下,任丞相期间所做的每一件大事都影响千古,让他之后的所有丞相宰辅都望尘莫及。他的书法“小篆入神,大篆入妙”,在文学上的成就亦让人不可直视——“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如果不是有篡改遗诏这件事,李斯的功劳足以与周公比肩。即便是经历神奇、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与他相比,也立刻黯然失色。
      无论他在遗诏事件中所犯的错误有多大,他都是秦国最后的柱石。因此,即使是与李斯有深仇大恨的蒙毅听说李斯将死的消息,也忍不住抛下一切,前往咸阳去见这位帝国丞相的最后一面。
      李斯赴刑场时,给次子留下一句遗言:“我真想和你重牵猎狗,共同出上蔡东门去追逐野兔,但哪里还能办得到呢?”
      不是那些曾经立下的丰功伟绩,而是年轻时简单纯粹的快乐回忆。

      在三天之后,赵高代替李斯,进位为丞相,总揽朝纲。十个月后,赵高弑君,杀死了二世皇帝胡亥。十一个月后,子婴继位为秦王,车裂赵高。十二个月后,她攻破咸阳,子婴投降,秦国灭亡。十四个月后,项羽抵达咸阳,杀子婴,烧宫室,屠咸阳。[2]

      当顾和从漫长又须臾的记忆中回神时,东方天际熔金色泽的旭日恰破云而出,天光流水一样倾泻而下,露水未晞的青翠地面上掠过小型鸟雀的剪影。
      顾和缓缓抬头,不避不让地望向刚刚跃上云表的朝阳。明亮且强烈的日光直直射入漆黑而晶亮的瞳子,使得那双墨眸也仿佛吸收了昊日之力,拥有照破山河的光华。

      她蓦然回首,映着漫天云霞向身旁一袭素白的庄周道:“月消日长,如何还冷?”
      目微含笑。

      “善。”

      庄周抚掌,面上显出一种由衷的欣喜来。
      顿了顿,他望向顾和,素来一副懒洋洋神情的面容前所未有地生动起来,“善,大善。”

      他竟一连重复了三遍“善”字!

      在庄周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张良默默握紧滑入手心的玉饰,感到一种沁骨的冰凉顺着肌肤刺入心室。别人听着一头雾水,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同门两人在说些什么。

      先前庄周问顾和“还冷吗”,其实是问顾和今日之心是否仍旧如清朗霁月?她以前逍遥一身,光风霁月自是极好,如今执掌一国生死,却不能再如以往一样泠泠遗世,而当效仿中天那一轮灿灿灼灼的红日,使苍生仰照。
      而顾和的回答则超越了庄周的期望。

      她说“月消日长”,是意识到了江山代谢、日月消长的道理,比月或日的境界又高出许多,连看着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庄周都面露欣喜之色,而他……自然也是欣喜的。

      张良忍不住又握了握手心那枚小小的玉饰,不久之前,这枚玉饰还贴在身前之人最靠近心房之处,染着她的体温,此刻已彻底凉下,渐渐熨上他手心的温度。
      求仁得仁,不过如此……而已。

      他抿抿唇,看向一步之外,直视阳光的女子。
      灿烂的金色阳光毫不吝啬地亲吻着她的袍角衣袂,仿佛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极尽喜爱。远方的长风拂过树梢,卷去昨日的尘土。

      一个崭新的时代,从此开始。

      历史卷天机云锦用在我 【完】

      注【1】注【2】:引自《流血的仕途》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剑拔弩张+腥风血雨的最终章,希望能以一种不沉重的笔调写出沉重的历史,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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