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君安游兮西入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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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睁眼，静气调息，走小周天。”
时值立春，昼长日暖，万物复苏。窗外云开雪霁，天光明媚，嫩金色的柳芽抽出枝条，折射出水润柔和的色泽。
顾和感觉自己就好像是睡过了一整个冬天，和这大地上的万物一样在春风的吹拂中渐渐苏醒，从沉沉的长眠中恢复意识。未及醒透，便听耳边一道清清泠泠如水击寒石的声音，似近似远，飘渺无踪。顾和此时的思维还有些迟钝，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在说话，只是直觉地感到声音的主人是可信任之人，遂依言照做，调匀内息，让内力按小周天路线循环运转。
一遍行过，顾和感到身上几处穴位被人用什么尖锐物刺了下，或轻或重，而后经脉变得活络，内力流转更加顺畅。
“阿周？”她仍阖着眼帘，说话时睫毛止不住颤动。
“现在可以睁眼了。”庄周慢吞吞道，手上凝结出的银色细针如烟雾般飘然散去，“你睡了三日，这里是你那位姓谢名韶的同学提供的住所，今天立春，他回本家了。现在感觉如何？记忆恢复了多少？”
“感觉？不太好。记忆倒是恢复得很完全，两个时间点都接上了。”顾和睁开双眼，墨眸明净如水洗后的天空。两次穿越的记忆在脑海中合二为一，她内心前所未有的清晰透亮。
“不太好？那太好了。”庄周毫无意外地点点头，手指上缠绕着那条化蝶入梦丝带，“你原先走的是无情无累之路，封锁记忆拜入道家后走了有情而无累之路，而且两边都进入了宗师境界，这样的例子亘古以来未曾有过，堪称凶险至极。因此，在记忆融合之时，你体内的自我保护机制自行开启，强行使你陷入沉睡，以防一次性冲击过大，身体崩溃。没想到你只是觉得‘不太好’。”
他从顾和披散开来的墨发中随意挑起一绺，用化蝶入梦绕匝两道，胡乱打了个结。
顾和愣了愣：“……很凶险吗？”她所感觉到的不过是睡了一觉，多了些记忆而已。
庄周悠悠然拾起身边的一卷纸书翻看起来，根本懒得回答。
顾和心念一动，瞥了一眼那本黑色十六开大书的封面，顿时黑线满头：“《计算机科学导论》？阿周你怎么会想起看这个？”难道不应该是哲学史大纲、逻辑学原理乃至时间简史一类的东西吗……
庄周头也不抬，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他手边还有一本三十二开大小、半指厚度的精装版《古今数学思想》。
“不是不可以……你看得懂？”
“文字不就是你常写的那一种，至于内容，不是说这两本书都是科普读物，浅显易懂吗？个别不理解的名词小韶也都解释了，虽然总是抓不住重点。”
浅显易懂那种话不都是出版商印来骗人的鬼话吗，不过阿周确实是鬼……
顾和摇摇头，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小韶是谁？”
庄周放下书本，眉头微蹙：“你确定自己的记忆恢复完全了吗？小韶不是你同学？”
他不是在说谢韶吧……
顾和按了按额角，忽然有点同情起谢韶来。
抚着停云玉箫发了会呆，顾和开始思考与谢韶的约定——送张良离开那次，因为谢韶算计在先，她于是与张良联手，借谢韶宗家之势扳回局面，最终让谢韶答应与她合作将人送走。但她并没有将事情做绝的打算，在弄清谢韶接近自己的初衷后，顾和已经做好出手帮忙的准备。
忽听庄周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顾和暂时压下思绪，抬头回道：“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我要回秦朝取和氏璧。”她答得不假思索。
“和氏璧？”这件事庄周还是第一次听说，干脆合上书，一双乌沉沉的琉璃眸望向顾和。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之前这段记忆也一并封锁了。”顾和垂下眼睫，整理了一下言辞，“北海珠在谢家代代传承，哪怕空间传送需要的能量不如时间，也经不起这样频繁使用，从四百三十年前起，历代北海珠的拥有者就没有超过三十岁的。谢韶是阴阳家传人，修炼的多是法术一类，对体质没有帮助，因此希望得到灵玉养身，延长寿命。”
她伸出手指在玉箫上一划，玉箫变成一枚椭圆形玉佩的形状，唯独箫身上书的“停云”二字未变：“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得到昆山灵玉之力，但昆玉已经认我为主，他要了也没用。而除去昆山玉之外，这世上最有名也最宝贵的灵玉莫过于和氏之璧，我昔日曾与他定下约定，允诺会助他取得和氏璧。”
“根据谢韶族中记载，昆山玉一旦择主，北海珠必然转移到与昆玉之主契合的人手上，他自己是阴阳家，而阴阳家与道家自西周时期便渊源极深，因此认为我属于道家。我与谢韶商量之后决定，借破开时空送张良回战国之机，送我至道家函谷，拜入道家学艺，积攒实力。”
如今记忆恢复，顾和自然知道，自己并不是原先所想的运气太好，凑巧落在与世无争的道家，而是两个人精心计划后的结果。而被松珑子收为弟子虽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在情理之中——即便失忆，这具身体的主人也确实走了道家无情无累之路，并且顺利迈入宗师境界。换句话说也就是天生道骨，哪怕不是松珑子，而是道家其他人在函谷捡到只保留了第一次穿越前记忆的她，多半都会因她绝佳的天资以及与“道”契合的性情将她收入门墙。
这世上的诸多偶然，大部分都是由一连串必然造就的。
“所以你把这一段记忆封锁了？”
顾和点点头：“战国末年，圣贤的足音尚未远去，若是怀揣明确目标，既不利于培养逍遥心境，也有被人看破的风险，不如封锁。”提到封锁记忆，就不能不提匣理论。匣理论认为，人储存记忆的方式与往匣子里放东西的情形是相似的，每一段记忆被分隔成一个一个小匣子存放，只要掌握了匣子的钥匙，就可以把匣子打开。谢韶知道一种封锁记忆的秘法，可以将施术时段内被施术人脑海中所浮现的记忆全部封锁，于是顾和请他帮忙，锁住了第一次穿越后的大部分记忆，除了必要的理论知识。
一个人的学识再广博，也受到时间的限制，顾和穿越至秦时明月的世界后觉得身体原主人无所不知，纯粹是因为她想要知道的东西都是她自己在现代仔细考虑后觉得应该要掌握，所以刻意去翻阅背诵的东西。如果是西方的民俗民情，那么她记忆中的那些知识就绝对该归入粗浅档次了。
“破开时间需要昆山玉的力量，因为穿越后关于昆山玉的记忆被封锁，于是我将昆山玉分离为两部分，主体化为停云玉箫，另一部分则化为玉饰形状，又请谢韶用阴阳术把这个时代的时间坐标刻进玉内，留了记号，最后将这枚玉饰送给了张良。我的记忆被封锁了，他的却没有，我不认为自己拜入道家后会泯然众人或是避世清修，必有一日会踏入江湖之中，而张良也必定会沿着线索来寻我。玉箫玉饰，同出一玉，不愁没机会合并，而两者合并之时，就是触发昆玉之力，将我传送回坐标点之日。”
说了这么多的话，顾和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捧着杯子坐回庄周对面：“按照我与谢韶的约定，现在该是启用昆山玉送他去汉末的时候了，希望他可以找到吧。”
◇
楚卞和往荆山，见石中有璞玉，抱献楚历王。厉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怪其诈，刖其左足。历王卒，子武王立，和又献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又怪其诈，刖其右足。武王卒，子文王立，和欲献之，恐王见害，乃抱其璞哭三日夜，泪尽继之以血。文王知之，使谓之曰：“天下刖者多，子独泣之悲，何也？”和曰：“吾非泣足也，宝玉而名之曰石，贞士而名之曰诈，是以泣也。”王取璞，命玉人琢之，果得美玉，厚赏而归。世传和氏璧，以为至宝。
——《韩非子》
古语有言：凤凰不落无宝地。
春秋时期，楚人卞和在荆山看到有只凤凰栖落青石之上，于是他将这枚凤凰足下的璞石献给楚厉王，经玉工辨识认为是石块。卞和以欺君罪被刖左足。楚武王即位，卞和又去献宝，仍以前罪断去右足。武王死，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璞玉在楚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眼泪流干了，接着流出来的是血。文王得知后派人询问为何，卞和说：我并不是哭我被砍去了双脚，而是哭宝玉被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于是，文王命人剖开这块璞玉，见真是稀世之玉，命名为『和氏璧』。
到了赵惠文王时期，和氏璧不知怎么辗转流落到赵国，被赵国王室收纳。秦昭王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遗书赵王，愿以十五城请易璧”，当时秦强赵弱，赵王恐献璧而不得其城，左右为难。蔺相如自请奉璧至秦，献璧后，见秦王无意偿城，乃当廷力争，宁死而不辱使命，并以掷璧相要挟，终致秦王妥协，也就是成语“完璧归赵”的由来。
数十年后，秦灭赵，和氏璧终于落入秦国。秦始皇统一天下，命宰相李斯以和氏璧作皇帝玺，命丞相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形同龙凤鸟之状，咸阳玉工王孙寿将和氏之璧精研细磨，雕琢为玺。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乘龙舟行至洞庭湘山，风浪骤起，龙舟将倾，秦始皇忙抛玺于湖中，祀神镇浪。八年后，使者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献上，玺复归来。
此事太有神话色彩，真假委实难辨，顾和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与谢韶仔细筹划了东汉之行——之所以选择东汉末年下手，则是因为汉末天下大乱，皇室衰微，对由和氏璧制成的传国玺的保管自然也就没有以往得力，而孙坚从井中打捞出和氏璧更是史书着笔的事件，相较而言，是成功几率最高的时段。
顾和自我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由谢韶推算时日，于三十四天后再度动用昆玉之力，单独传送谢韶至东汉末年。两人约定以玉碎为信，谢韶拿出携带身边多年的青玉一枚，镌刻阴阳记号，玉碎后顾和能有所感知，届时再发动昆山玉将谢韶传送回来。
那以青玉镌刻阴阳记号的手段与顾和当日留水晶佩给白凤，在佩内刻阵的手法差不多，都能远距离在双方间传递信息。顾和当日刻阵虽有庄周指导，技巧与能力上到底还有些不足，制作出来的水晶佩只能支持齐国国土面积差不多大的区域，而谢韶这枚则可以沟通时空。
顾和所不知道的是，她留给白凤的水晶佩在昆山玉聚合的一刻就已经异变玉化，产生了某些不可捉摸的变化，这变化究竟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谁也说不清楚。
◇
时空不同，于谢韶不知是多少时日，于顾和却只是一瞬。启用昆山玉打开时空通道，翩翩浊世佳公子形貌，表情中却掩不住有些恹恹的谢韶出现在眼前。
“失手了？”顾和见他一身全无血腥，形容上也无半分狼狈，知道他一定已经拿到那枚传国玺，并且用自己的方法验过真假。这么问无非是缓解一下谢韶的情绪。
“才不呢。”谢韶撇了撇嘴，掩在长袖下的手一翻，现出一只方形木匣，“连地点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失手？”相传孙坚手下兵士攻入洛阳后，从城南甄宫井中捞出一宫女的尸体，在其项下锦襄中金锁关闭的朱红小匣内找到了传国玺，谢韶仗着阴阳术高超，潜入皇宫中观察了一段时间，张让段珪作乱之时也全程留意着，觉得传言可信，于是循依而去，果然从甄宫井内找到了传国宝玺。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木匣，取出其中的宝玺递给顾和。
顾和接来验看，见其确如史书所载：方圆四寸，上携五龙交纽，旁缺一角，以黄金镶补，下有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顾和曾在咸阳蒙毅处见过李斯亲笔文书，那是她与程邈研究隶书时，蒙毅特意找来给她参看的——因为李斯是当代书法大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秦始皇制传国玺时，命李斯来书写宝玺上的八个篆字。她习书多年，对于笔迹辨认自有一套方法，细细观察一番后便看出，这传国玺上的篆字确实是李斯手笔，做不得假。但谢韶却说神色郁郁，这是否说明，秦始皇用来刻制宝玺的玉石并非和氏璧呢？
“谢韶，这宝玺上的金角呢？”西汉末年，王莽篡政，派北阳侯王舜进宫索玺，代管宝玺的孝元太后怒而将掷玺。传国玺被摔缺一角，经黄金镶补，但终难天衣无缝，天下至宝，从此留下瑕痕。顾和发现她手上的宝玺同样缺了一角，却没有黄金镶补，是以出言相问。
“啊？我掰掉了。”谢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然没法验证真假。”
“噢？”顾和来了兴致，“能说说吗？你是怎么验的？”莫非是摔碎的角上留了什么记号？她从未见过相关记载呢。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从缺口那里切了一小块玉下来吃掉了，没感觉身体有多少起色，如果是真正的和氏璧，效果自然不会这么差劲。”
“吃……吃掉了……”
“是啊。磨成粉，冲水，然后咕嘟一口。”谢韶闲闲道。
“你确定你的服食方法正确吗？”顾和见谢韶一脸正常神色，转头望向庄周求证。
庄前辈抬头望天。
顾和：……
“不过制成这枚宝玺的玉品质也不算差，姑且先凑合着用吧。”谢韶从顾和手上取回宝玺，随意抛接两下，装入匣中。这枚玉玺于他不过杯水车薪，续命希望落空，他心中其实很不好受，却不愿意在顾和面前过多显露出来，因此故作玩世不恭、满不在乎模样。
顾和与他立下约定，自然不会毁约不理，何况这一结果她早有预料，于是很顺口地接道：“李斯的《谏逐客书》中言‘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这个‘和’字指的就是和氏璧，既然传国玺不是由和氏璧制成，和氏璧可能还留在秦王宫，我一月后返回秦朝，届时会帮你留意一番。”
谢韶一愣：“你还要去秦朝？”
顾和蹙了蹙眉：“怎么了？”这个反应……莫非有什么不妥吗？
谢韶也皱起眉，犹豫了一下方道：“第二次传送至相同世界，虽然昆山玉力量的消耗小了很多，但北海珠的作用是无效的。”如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愿对和氏璧放手，但这件事毕竟与顾和无关，风险又太大，他考虑再三，决定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顾和，由她自己决定，“启动昆山玉传送之后，时间依然由你掌控，而且比上次更加精确，但地点却不受北海珠控制，当然，也不是随机传送，而是将你传送至与你气息最接近之处。”
“与我气息最接近之处？”这说法未免太含糊了吧。
“举个例子吧，如果你原先是避世清修、一心向道之人，那么多半会被传送到昆仑、蜀山、函谷之类天地灵气汇聚之地。如果你留了什么亲手铭刻阵法符号的物品最好，毕竟自己和自己的气息最为接近，虽然一日一新，但也不会偏离多少。”
“这样吗……我知道了。”
顾和想起自己为了传讯方便而留在白凤处的水晶佩，正好满足谢韶所说的两个条件，那么，自己会被传送到白凤身边吗？
在心里默默猜测了一下白凤平日的作息与出没地点，顾和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还有一点，为了将时空排斥力降到最低，你最好在启动昆山玉之前把内力耗尽，这样的话，传送后的时间点会更加精确。”谢韶用眼角去瞧顾和神色，可惜对方城府深沉，表情上看不出丝毫变化。
内力耗尽？
顾和简直想叹气了。但她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头疼之后，她打起精神仔细推想，又觉得事有可为。关键是估准白凤独处而不是与流沙众人聚合的时间，这样的话，困难程度就会降低大半。
盘算一会，顾和向谢韶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庄周一语未发地看着两人，那双剔透无比的琉璃眸中有光泽流过。
一月后。
刚在地面站稳的顾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她平生仅见的奢华富丽与庄重磅礴，远远偏离她蓝天白云、山光水色的预想。没有任何停顿，顾和眸光一转，落到堂中，顿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君安游兮西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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