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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 同尘 ...
〖顾和番外〗
——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
“子房先生这般维护于她,莫非是心存恋慕不成?”
时已入冬,客厅里没有开空调,温度大约在五度左右。张良将竹纤维布在热水里浸了浸,拧干,心不在焉地擦着桌面。按照两人的约定,同居期间,这些琐碎耗时的家务活就由两人共同承担,轮流完成。
而张良虽出身贵胄,养尊处优,本性上却不是什么骄矜傲慢之人,如今寄人篱下,承人恩惠,分摊上一半家务又算得了什么。他做事态度一向认真,又对顾和心怀感激,料理家务时一丝不苟,经他擦过的大理石桌面明净得可以反射出正上方天花板处悬挂的吊灯,即便当镜子使用也绰绰有余,比起顾和偷工减料的成果不知强上几倍。
但他今日有了心事,做起事来不免就打了些折扣,手上虽拿着抹布在桌面反复擦拭,视线却忍不住飘到客厅中央的顾和身上。
天寒地冻。顾和捧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双腿折叠着埋进了沙发。她上身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高领细针麻花长款毛衣,表面覆的一层细软兔绒衬得鹅黄更加粉嫩,尖尖的下巴被领子遮住,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线条柔和到不可思议。牛奶的热气袅袅蒸腾上来,氤氲了她原本清朗的眉目,让人只能根据她舒适闲散的姿势猜测她脸上的神情,越想越觉美好。
隔雾看花,大抵如是。
顾和喝完牛奶正想回房,却发现张良正望着自己原先坐的方向发呆,她看看快被擦出花来的大理石桌面,偏头想了一想,随手从沙发前茶几上的果盘中拿起一只苹果,瞄准张良那颗毛茸茸的蓝色脑袋砸了过去。
张良虽在走神,多年习武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能力还在,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招,中途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衣服可没有翩翩广袖,但,显然——为时已晚。
“咚。”
顾和掷物的准头不错,苹果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张良额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不仅张良,就连扔苹果的顾和自己也愣了一愣。
不过……天明都可以拿头做武器和秦兵铠甲硬碰硬了,张良被苹果砸一下……应该没什么吧?
“阿和?”总算没有再失手,张良接住了那只偷袭自己的苹果,不解地望向投掷暗器的罪魁祸首。无辜被砸,张良不仅没有生气,心底反而生出几分不足与人道的微妙情愫来。
原来古时未婚的女子有了意中人,便可向男子投掷瓜果以引起他的注意,如果被投瓜果的男子也中意她,便解下腰间的佩玉来赠送她以定情,诗经中就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记载。张良家世高贵不凡,相貌俊雅秀美,往日上街时常常要遭受大量而密集的水果袭击,早已习以为常,但腰间悬挂的那枚上乘古玉却始终好好的佩在身边。
第一次有了送出佩玉的心思,对方却只是无意为之……
等等!送出佩玉?莫非他真同谢韶所言,对阿和心存恋慕不成!?
此念一起,张良顿时被自己吓了一跳,凤眸睁得大大,不掩惊愕地向顾和望去。
又望着她发呆?
“你今天怎么了?”顾和秀眉微蹙,一边移步走近,一边上下打量张良,“看起来呆呼呼的。”
呆呼呼的呆呼呼的呆呼呼的呆呼呼的……
一道惊雷倏尔劈下,少年谋圣的玻璃心“喀嚓”碎了一地。
这一月以来在顾和面前次次丢脸的事件飞速在张良脑海中回放了一遍——无论恋慕与否,他对顾和心存好感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谁不希望能在重视的人面前显得精明强干,风采卓绝,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统统展现出来?何况张良天资绝艳,聪颖过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出类拔萃之才。偏偏事与愿违,每当他想在顾和面前要做好一件事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发生,导致事情偏离预想,从最早那次切紫菜卷开始……
张良越想越是羞窘,脸颊登时与手上的苹果一般颜色。
忽然想起顾和仍在等着他的回答,抬头一看,顾和正平平静静地望着他,眸中还带着些许疑惑之色,完全不知道他百转千回的曲折心思。这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张良心中愈发委屈难受,甚至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想着反正我在她面前已经没有形象了,就是再无理一点又能怎样?索性头也不回地跑进书房,被子一拉一裹,把自己卷成一只圆滚滚的蚕茧。
跟随张良进入书房的顾和看到这一幕,当时心情之奇妙绝非文字所能形容。
她想了想,放重脚步走到张良床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床上的蚕茧。
“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卖萌。”
卖……卖萌!?
蚕茧向里方滚了一滚,裹得越发严实。
见此反应,顾和差点没笑出声来,但她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因此抿唇忍住,并在床边空余出来的位置轻轻坐下,放低声音问道:“我又说错话了?”
蚕茧一动不动。
“你也知道,我说话向来没轻没重,嗯,不要和我一般计较。”见张良还是没有反应,顾和轻轻推了推他,“如果我说的话或是我的行为冒犯到你,那一定是无心的,我可以道歉。别蒙在被子里了,不闷么?”
你说话还没轻没重?那就没有人会说话了。
闷在被子里的张良心中微乐,却依然不吱声。他生世虽然坎坷,但在家有父母族亲宠爱,在小圣贤庄有两位师兄包容,着实养出了一些小性子,只不过不在亲近之人面前不轻易显露而已。现在他自己理亏气短,顾和却放下身段柔声温语,他那被娇惯出来的坏脾气顿时又上来了,故意不声不响,只等着顾和继续用她那颗体贴入微的七窍玲珑心与总能说出熨帖人心的话语的三寸柔舌出言安慰。
可一向细心体贴的顾和却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过了四五分钟,张良感觉床上的重量一下轻了,紧接着听到顾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走了?
竟然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
张良睁大眼睛,内心感到万分难以置信,忍不住掀了被子向门口看去,却只看到了顾和合门离去的背影……怎么可以这样!!!
没等他从惊诧懊恼的心情中回复,又听到轻盈缓慢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是她去而复返了吗?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张良这时才想起,以顾和的缜密周全,万万不可能离开自己房间却不把门带上。
推门进入的顾和见到已从蚕茧中出来的张良,墨眸中先是一讶,随后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又马上收敛得毫无痕迹。一去一回,她手上多了一条细细的长方形薄片。
“别动,让我看看……”迈步走到张良身边,顾和将手中的薄片贴上张良额头,俯身察看薄片变化后的颜色,“三十七度八。果然,子房你发烧了。”
难怪又是撒娇耍赖又是打滚卖萌的,原来是生病了啊……
顾和的表情中很有些恍然大悟的味道。她听说很多人生病之后都会变得格外任性娇气,只不过没想到张良也是其中之一。
发烧?
正因顾和的接近而面红耳赤的张良想了想,猜测应该是“发热”的意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有!”
“难道子房也是讳疾忌医之人吗?”顾和放柔声音,宛若秋水寒潭的墨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张良,试图晓之以理,“早治早好,万一转成高烧会很难受的。”讳疾忌医的故事出自《韩非子》,韩非是韩国公子,这本书张良应该看过,即便没看过,也能猜出大致意思。
张良气极反笑:“好啊,那我要吃三脆羹两熟紫苏鱼旋炒银杏红丝水晶脍,不然就不治。”他翻了个身背朝顾和,“哗啦”一下又把被子蒙上了。
“……子房,你最近在看菜谱?”
“没有!!!”
似是被张良的反应吓了一跳,顾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起身离开,只是低头将贴式温度计装回薄盒,表情沉静依然。两人间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被子里传来了一个闷闷的声音: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远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阿和怎么看?”
“这是佛偈吧。”没想到张良看书驳杂至此,顾和心中微讶,反应却不慢,想了想之后回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她引用了《老子》中的一句话。
这就是以无情为无累之路了……
张良低低“嗯”了一声,片刻之后道:“你回去吧,我没事。”
“那么你早点休息,我先睡了。”
“嗯。”
接下来的几日张良睡得并不好,他头脑中思绪纷繁,既要谋算谢韶、策划返回一事,又要考量这两月里如何面对顾和,以及最棘手的如何向顾和开口说明情况,偏偏心还总定不下来,每日里思虑深重,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
到了又一个周五,顾和从学校回到家中,发现张良气色明显比往常憔悴,他自己却仍旧一无所知的样子,顾和表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出丝毫不同,心中已无声无息下了决断。她吃过晚饭便回房间开柜锁取出一只木匣,敲响了张良的房门。
“阿和。”张良很快开了门,见顾和不言不语,先递了一只木匣过来,不由面露疑问之色,“这是?”
“是一枚暖玉。”顾和用目光示意张良打开,并开口解释道,“我看你这两日睡眠不好,因为没有身份证明,去医院是不行了,这枚暖玉你先带在身边,看情况会不会好转一些。”她的语气平静如昔,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良彻彻底底愣住。
此时木匣的盖子被滑开到一半,露出匣中盛放暖玉的三分之一,那是一枚圆环形玉器,白如割脂,温润细洁,表面若有云烟浮动,张良生平阅之玉虽无上千,也有几百之数,竟无一出乎此者。他哪里还猜不出来,这就是谢韶口中的那枚昆山玉!竟然……竟然就这么给他了?
“我先回房了,有事敲门叫我。”给出灵玉的顾和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张良愣愣看着她转身离去,开门回房,行步间的从容澹宁气韵如玉生烟,几追仙人风姿。鬼使神差之下,他从匣中拿起了那枚昆山灵玉,触手果然润泽无比。
等等……这形状是……
方才匣盖开了一半,只能看出圆环的形状,现在整个拿出放置手心,就可以看到这枚白玉圆环上的一道缺口。木匣中盛放的不是他所以为的玉璧,而是玉玦!
张良的心中霎时冰冷一片——金寒玦离,他师叔荀子也曾著书言道:“聘人以珪,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玦字谐音为绝,形状如环而缺不连,自古以来,凡赠人玉玦都是与人绝交之意。这枚昆山玉竟然是玉玦的形状!
无暇细想,他放下玉玦,“啪”地合上木匣,跑到隔壁急促敲门。
“阿和!”
顾和的脚步声从门后响起,一下一下,均匀稳定,带着一贯的从容沉静。
“什么事?”她打开门,恬淡宁静的面容映入张良眸中。
张良平缓气息,面上扬起一个笑容:“我可以进来吗?”
顾和错身让开,待张良进屋后把门合上,拉开书桌前的椅子转了个方向,自己到床上坐下。
“这枚玉玦太过贵重,阿和收好。”张良将那只木匣塞回顾和手中,动作不由分说,眉眼线条却俱是柔软,“我日前休息不够,却没什么大碍,歇上两天就能恢复了。”
“果真无碍吗?”顾和的手指在木匣边缘摩挲了一下,抬头道,“我知‘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但子房也不要过度劳累,误了休息,此事……”
张良抬手止住她出言,微微一笑道:“此事不在一时,我心中已有计较。”
“那就好。”
“倒是阿和,不必为了我的事而烦心。”张良略低下头,唇畔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本已承惠良多,再劳阿和费神,我心中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
顾和不以为意一笑:“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阿和再说下去,我真要无颜以对了。”张良摇摇头,静默一会,青蓝色的凤眸望向顾和,光泽含蓄而内敛,“我与阿和初识时便觉心中熟悉,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而是相识相知已久的旧友故人一般。”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没料到张良对她是这么个看法,顾和捏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是吗?我倒没这个感觉。”她眨眨眼睛,墨眸无波无澜,平静如镜。
“阿和!”酝酿好的情绪被顾和一句话全部打散,张良哭笑不得,望了她半晌,最终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你现在有时间吗?”
顾和抬头望了眼挂钟:“有。”
张良遂将谢韶与他之间的往来和盘托出,连同上次在琴房内的对话一起,除了谢韶说他“心存恋慕”的那句话没提,其余的都按照事实说了,一句添油加醋也没有,完完全全是客观叙述。
末了,张良道:“阿和明心慧智,洞若观火,无需我再多言。返回一事,我会另想办法,目前已有了头绪,阿和不必担心,便是回不去……也没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张良的吐字颇有些艰难,毕竟他的抱负、他的情怀、他的爱与恨、痛与乐,一切的一切都系在那个战火纷飞的离乱时代,哪怕这个世界真是梦中华胥,世外桃源,对他也没有多少吸引力。但……他望了望顾和,凤眸中的神情已经坚定至极,甚至隐隐带上了决然之色。
“他骗你的。”
“哈?”
“谢韶没说实话。”顾和神色淡淡,墨眸中无波无澜,“昆山玉自从两千五百年前就没有再认主过,上一任昆玉之主也没使用过时空转换之力,灵玉内积攒的能量相当可观,不存在三次之限。”
“你……知道……”
“莫名其妙出现在身边的东西,我总要设法弄清它的来历,怀璧之罪,不能不防。”顾和打开木匣,将那枚温润白玉托在掌心,“谢韶从一年前开始接近我,言谈举止中颇有可疑之处,直到你最后一次去谢韶处,他当日亦约我前往,尽诉昆玉北珠之事。”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一潭兴不起波澜的井水。
听到这里,要是再猜不出来谢韶的计划,那他就不是张良了。
昆山片玉,北海遗珠,从一开始谢韶的目标就锁定在顾和身上,之所以挑他下手无非是看准了他心机深沉,性格谨慎,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程度又不深,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有所求。
所求过甚,易为所趁。
想来是顾和那种气死人的性格让他感到无从下手,因此选择了由他入手吧。若是他今天真的收下这枚玉玦……
“子房返回之机在下月廿六,也就是冬至之日,我与谢韶已商议妥当。我会尽量把时间控制在子房离开之时,但最终造成的时间误差我也不敢保证,子房你做好心理准备。”
“商议妥当?他怎么会答应?”张良眉峰蹙起,并没有在意顾和口中的时间误差,而是就顾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商议妥当”四字发问。
“他有求于我,自然要答应,何况这件事对他并无损失。”
“那就是对你有损失了?有求于你,什么事需要他这样处心积虑布井设陷地‘求’你?”张良眉头更蹙,口气不自觉激烈起来,“你到底答应他什么了!”
“你想什么呢?”顾和满脸奇怪地看着他,“如果是很过分的要求,难道我会答应吗?”
“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不重要。”顾和合上手头木匣,慢条斯理道,“因为我并不打算兑现。”
她她她……怎么可以用这种表情说出这种话……!?
张良哑口无言,感觉自己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喀嚓”碎了一地。道家……天宗……荀师叔说的没错,道家的人果然都是一肚子坏水,哪怕再光风霁月襟怀磊落潇洒坦荡也一样!
顾和番外·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完】
番外不尽人意,很多要说的东西都没说,但也只能先这样了
明天就可以进入新卷了【抹泪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番外 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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