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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存身地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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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秋科考又是无望,连桂榜都不用等了。王云骧拖着千钧重的步了,跌跌撞撞地出了济南城,一脸的茫然与忧虑,天下虽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觉口枯舌燥,见前方有一座高大屋宇,院中树木葱茏,花香阵阵,门里似有一对男女正在说笑,想必是有人家的。他便来到后院门口,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里面探出个小厮的头来,见是个鹑衣百结的书生,便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敲什么敲,快点滚一边去!”说罢,嘭地一声将门关严了。
王云骧又气又急,将门重重地敲了几下。那小厮没好气地打开一看,还是方才的酸秀才,二话不说,又想缩回头去,王云骧赶紧上前一步,强挤出一个笑脸道:“大哥,我渴得实在走不动了,请给我一碗水喝吧。”
“去去去,酸秀才!”小厮呵斥道。
王云骧正欲走开,不料一对男女的调笑从院中传来:
一个女子语声发嗲地说:“徐相公,尝尝这个橘子甜不甜?”
“你剥给我的,还有不甜的么?——嗯,你也吃,宝贝儿!”男子啧啧有声地赞道。
“我来这儿又是五六日,明日想回家瞧瞧去。眼看科考结束,那讨债鬼必是又厚着脸皮回去了。”
“再多住些日子吧,你早晚都是我的人,早离开那穷鬼,也早点享清福啊!”那男子听得门口吵闹,遂抬高声音喝道,“阿项,你在与何人拌嘴?”
“老爷,有个酸秀才来讨水喝,我不给他,他便赖在此地不肯走。”阿项忙答道。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闹到我徐子铭头上来,哼!”
王云骧暗觉纳闷,那女子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这时院中走出一个手泥金褶扇的中年乡绅,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着他,此人正是富甲一方的徐家庄庄主徐子铭。
王云骧被那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老爷,小生实在是精疲力竭,只得向这位大哥讨口水喝,可他却出口伤人,简直岂有此理!”
“伤人?”徐子铭轻蔑地一笑,“我宁愿给狗一壶酒,也不愿给你这酸秀才一滴水!”
“你……未免欺人太甚!”王云骧气得脸色煞白,以右手指着徐子铭道。
“你要喝酒是吧?我这就给你。”徐子铭将脸转向自家小厮,“阿项,拿壶酒来!”
“是,老爷。”阿项回到院中,片刻便端来一壶酒,外加一只酒杯。
“大爷我亲自给你倒酒。来,”徐子铭接过酒壶和酒杯,不怀好意地瞥了对方一眼,斟上满满的一杯,说道,“我请你喝……”一扬手,将那杯酒恶狠狠泼在王云骧脸上。
“你……你……”王云骧一时气结。
“这可是上等的白酒,大爷我分文不取。”徐子铭将脸一阴,“大爷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个酸秀才,仗着会哼几句诗文,就敢不把人放在眼里。大爷虽是目不识丁,可照样吃香喝辣、仆役成群,哈哈哈……”
“徐相公,怎么还不来?”院内的女子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迈着细碎的莲步走出来,晃着徐子铭的右臂娇嗔道,“跟这穷鬼有什么好说的,休扫了咱俩的兴儿,还是回屋去吧。”
王云骧正欲转身离去,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觉颇为耳熟,他倏然转过头去,不觉惊呼一声:“娘子!”兰吐芬瞟来一眼,恰巧与他的目光相撞,顿时呆立当场。
“你……不遵三从四德,把我的脸都丢净了!”
“哼,你有脸?”兰吐芬回过神来,索性左手叉腰,右手戳起丈夫的鼻梁骂道,“你要脸,为什么连妻子都养不起?你要脸,为什么要到人家门口讨水喝?你要脸,为什么没挣来白花花的银子?你要脸,为什么浑身上下打满补丁,比个叫花子都不如?你把我们兰家八百代的脸都丢净了,你还要脸?”徐子铭退到一旁,冷眼看着这对夫妻吵嘴。
兰吐芬越说越气,将院子石凳上的一大盘瓜果全端了出来,“来呀,我来喂饱我,我们家前世欠了你的债,今生要偿还给你。我爹活着时,他养你;如今他死了,我来养你,你倒活得挺自在的。”
王云骧气得将盘子使劲地往地上一砸。兰吐芬继续破口大骂:“你……你有本事,把我也砸死,那才痛快呢!这样别人也不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前世作了孽,今生才嫁了你这个又穷又酸的蠢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腿哭号开了,“你这个无能的废物,次次名落孙山,害得连我都抬不起头!”
王云骧直气得眼冒金星,浑身乱颤,他略定一定神,方一字一句地对兰吐芬道:“小生不幸,碰到这你个泼妇,简直不如去死了好!”
兰吐芬冷笑连连,“那好啊,你何时去死,今晚还是明日?河里又没盖盖子。哦,你等等。”她飞快地跑回屋里,左手握一根长绳,右手拿一把剪刀,同时往桌上一放,“爱硬的拿硬的,爱软的拿软的。老娘可不是吓大的!你若真敢去死,倒做了一回大丈夫!”说罢,双手交叉拧在胸前,一副等着好戏上台的模样。
“你……贱婢,你不会有好下场的!”王云骧将石桌奋力一掀,桌上杯盘碗盏顿时摔得稀烂;随后拿起那条长绳,冲向荒野,身后犹自听得兰吐芬呼天抢地的哭声,“哎哟,反了,反了……这个窝囊废连家都毁了,我也不想活了……”
王云骧随着春燕七弯八拐地来到一座园子,但见园中烟霭沉沉,五丈开外便不见人影,四周似有许多如泣如诉的呜咽之声,却又飘忽不定。一阵阵恶臭扑鼻而来,王云骧腹中原本进食不多,一阵掏心吐肺般的干呕,直至连黄水都呕出来。
“酒鬼,酒鬼!”春燕向园中叫道。
“哦,是春燕啊,若再无人背尸,这园子都快堆满了。”一个老头蹩着脚走出园门,他腰上拐着一个大酒葫芦,每走两三步便喝一口。
“这不是来了么?”春燕指着王云骧道,“喏,就是这位。”
“是他?”酒鬼上上下下打量来者一番,“一介文弱书生,干得了这种粗活么?”
“让小生试试吧。”王云骧硬着头皮说道。
这酒鬼在世时,便嗜酒如命,且号称千杯不醉,故在乡里有酒鬼之称。一个中秋之夜,他与几个酒友带着数坛竹叶青,来到洞庭湖上猜拳行酒。那竹叶青在地下足足埋了七十五年,饶是他平素海量,二十余杯下肚后,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他尚不肯承认喝酒,连声说自己没事。他歪歪扭扭地走到船头,不料腿一软,便坐到船舷上,望见水中之月光洁可爱,似乎近在手边,便伸手去捞,不慎跌入湖中溺亡,成为名副其实的“酒鬼”,后被锦瑟收留,专门看管给孤园。
酒鬼便将二人带进园中。园中阴气森森,尸骸遍地,王云骧望着那些断肢残骸,吓得浑身筛糠,用双手紧紧捂住了眼睛。
“快点去干活,否则尸体被狼吃掉,罪加一等。”春燕催促道,“娘娘说过,你若吃不了这份苦,就回到阳间去。”
一提到“阳间”二字,王云骧惧意全消,他咬了咬牙,用一要腰带系住口鼻,捋起衣袖,便随着酒鬼来到尸体中间,极力忍住恐惧和恶臭,缓缓地将尸体背起,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第一具尸体背到填埋处,王云骧已累得浑身是汗,双腿直抖,肩头发麻。他捶了几下背,来到下一具尸体边,正欲背起,那尸体突然呻吟道:“啊,你想干什么?……”敢情那人还没断气,吓得他接连倒退数步,差点跌倒在地。
这一日似乎特别漫长,直到王云骧将四周的无主尸身全部背走、填埋掉,又打扫了院落,酒鬼才命他下去休息。不知是晚间送来的膳食格外丰盛,还是劳累了整整一日,他觉得分外可口,便顾不得平日的斯文,狼吞虎咽起来。这样自食其力,即便做的是最低贱的苦活,亦胜过向家里那只母老虎乞食。
王云骧吃得正香,忽从远方传来一阵幽怨的琴声,那抚琴者似含了无限的心事,如纺纱一般一丝一缕地往外抽,使闻者亦若有所思,为之沧然下泪。
“是谁在抚琴?”王云骧侧耳聆听了半晌,直待那琴声悠悠而止,才向酒鬼问道。
“是娘娘。”酒鬼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笑道,“依老朽看来,无论是天上的仙女,人间的少女,还是地府的淑女,只要是女子,总免不了思春。”
锦瑟倒不曾想到,王云骧一介文弱书生,竟然比许多身形魁梧的男子还能吃苦耐劳,将给孤园打扫得干干净净,便有心提拔他管理地府账目,此后不必去给孤园做苦役。
春燕将王云骧领到一间较为雅洁的房舍,屋内铺设齐整,衣帽鞋袜俱全。王云骧平生何曾受过此等优待,他心中惶恐万分,只想逃出门去:“小生乃是一个粗使下役,怎可住在这高堂大厦?”
“你就安心住在此处吧。”春燕拦在门口,“地府与你们阳间可大不相同,积一点儿德,都会如数记在账簿上。娘娘命你掌管帐目,这份差使非同一般,你可得留神点儿!”
王云骧听罢,却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春燕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怎么,我说得可有错?”
“啊,不是。”他感慨道,“想当初我在阳间,每日累得七死八活,却被当作猪狗一样对待。”
“如此说来,还是地府好啰?”春燕眉开眼笑,“你可记得,是谁领你来这儿的?”
“当然记得!”王云骧连不迭地打恭作揖,以示感谢,“春燕姐姐的大恩大德,小生没齿不忘!”
“一口一个姐姐,难道我很老吗?”春燕故意紧绷起一张俏脸儿说道。
“哪里哪里,姐姐正值芳龄,如何谈到一个‘老’字。”王云骧忙回道。
“那你以后只许叫我春燕,姐姐二字,我可不敢当。”春燕娇笑一声。
“遵命,春燕姐姐。”
“喂,刚说过的……”春燕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悦。
“啊,春燕。”王云骧急忙更正,春燕这才回嗔作喜。
而那一边,无限幽怨又似断还续地飘过来,让人的心也无端地有些牵牵绊绊。锦瑟忽觉有些厌烦,一只玉手在弦上一拂,琴声顿时如流水潺潺地泻过石板,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