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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再落孙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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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里仅剩下五两子,倘若就此回去,兰吐芬一定会吵得天翻地覆的。想起家里的那只母老虎,王云骧顿时矮了半截;但一想到自己救下的两条人命,心中又略感欣慰。
王云骧暗自权衡,即使便将银子如数带回家,看兰氏那个架势,似乎也容不得他继续求取功名,难道这满腹诗书真要烂在肚子里?“不,绝不可以!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他叫出声来。
如今秋闱在即,与其回家看那婆娘的脸色,倒不如用剩下的这点银子做点小买卖,一路走到省城济南,等秋闱过后,何时挣到了八十两银子,何时再回去。
主意已定,他便安下心来,在当地买了些糖果、糕点、绣线、丝绒之类的杂货,挑着担子一路吆喝着往省城走去。为了省钱,他晚上总是借宿于山野寺庙;有的寺庙早已荒废,他便只能与狐兔为伍了。
一日午后,王云骧走街串巷,好不容易卖了三四十文钱,暗自有些欣喜,或许今晚不必住破庙了。不料有两个男子大剌剌地向他劈面走来,其中一个剃头阴阳头,另一个梳着三个小鬏鬏,二人的左臂上各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一来到货摊前,便站成外八字形,双手绞在胸前,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喂,你在此处卖货,拜了码头没有?”阴阳头问道。旁边的鬏鬏辫已拿了一根麻花,向口里扔去。
“拜什么码头?”王云骧茫然地摇了摇头。
鬏鬏辫嘴里嚼得嘎嘣直响,向阴阳头笑道:“他竟连这个都不知道,想必不是咱们这条道上的。”又对王云骧道,“你到我们地盘上做生意,便须向我们老大上交保护费。”
王云骧惶恐地一抱拳,低声说道:“小生初到宝地,不懂规矩,还请多多包涵!不知小生须向贵当家上交多少银两?”
“这个数。”阴阳头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文?”王云骧满面愁容,老老实实地从怀中掏出钱囊,一枚一枚地数起来,“这可是小生今日进项的一半。”
“才二十文就想了事,你当打发饿狗啊?是两百文!分明有这么多钱,还想藏着掖着!”阴阳头也往嘴里塞了根麻花,一把夺过王云骧的钱囊。鬏鬏辫又从货摊中拿了几盒糕点,二人扬长而去。
“喂,你们还我的钱、还我的货物!青天大白日的,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王云骧气愤地冲过去,想夺回自己的钱囊和糕点。
“王法?我们老大就是王法。”阴阳头龇牙一笑,“少啰嗦,给我滚开!再不识相,有你好看的!”他只用手一推,又抬腿一脚,王云骧便滚到五六尺开外,捂着胸口,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待那二人走远,有个老汉才畏畏缩缩地走过来,拉起王云骧低声道:“此二人是本地有名的泼皮,已加入□□青龙帮,连官府都顾忌三分,公子文质彬彬,又是外地人,还是尽早躲开为妙。”
王云骧只得挑起担子,忍起吞声地继续赶路。这类敲诈勒索的泼皮,途中遇到过好几次,不过他总算学聪明了些,不再与来者硬顶。如此行商,竟连本钱都有些难保了,遑论落下余钱。
然而不久以后,王云骧终于丢了货架,变得一无所有。那日清晨,王云骧腹中咕噜直响,便从囊中掏出六文钱,买几个馒头聊以充饥。他刚接过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忽听远方有人乱哄哄地叫道:“剿匪的官兵又来了,快逃啊!”
馒头店老板闻知此言,立刻关上店门,背起四五岁的儿子,拉着妻子一道仓皇逃走,连馒头钱都顾不上收。一群男女老幼很快涌向这边,差点将王云骧的货担挤翻,他好不容易才护住。
“小生实在不懂,官兵是官府派来的,必是有公务在身,与百姓何干,为何众位如此畏惧?”王云骧百思不解,向一位壮汉问道。
“公子是外地人吧?”那汉子叹道,“近来本地出了几个江洋大盗,将告老还乡的李丞相家一幅祖传字画盗了去,李丞相严命知府大人限期破案,知府大人随即调来大批官兵前来办案。哪知这些官兵打着捉贼的幌子,在大街上肆意劫掠,遇见稍有盗色的女子还动手动脚,比江洋大盗可恨十倍不止!我观公子乃文弱之人,还是快些逃命去吧!”那汉子匆匆说罢,便加快脚步,向前冲去。
王云骧挑着沉重的货摊走得慢,想要扔下却又不舍,渐渐地落在人群后面。一群马蹄声由远及近,得得而来。王云骧正欲紧靠屋檐,回避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兵,不料心里骇怕,肩上的担不由一歪,货摊上的物品纷纷倾倒在地。一匹黑骏马不慎踏上箩筐,迅即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一名头目震得腾空而起,那头目重新落回马背后,立刻收紧缰绳,用双腿狠命地夹紧马腹,总算没有被颠下马来。
饶是如此,这名头目还是受了不少惊吓,“呸,臭书呆子,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云骧尚未明白来者为谁,已感觉从左脸到右肋火辣辣的疼,身上肿起一道粗粗的青痕。
“你们无故伤人,简直比土匪还可恶……”一语未了,他头上又着了一鞭、两鞭、三鞭……直抽得他天旋地转、不辨东西!
“好狗还不挡道呢,给我打,打死这个酸秀才!”那头目吩咐手下官兵道,犹不解恨,又将货摊狠狠踹了几脚。
“哎哟、哎哟……”那群官兵突然住了手,有的揉腿,有的扭腰,还有的捂住双眼,个个唉声叹气,哭爹叫娘。待看清袭击自己的暗器,竟是一枚枚指甲大小的石子,不禁又羞又怒。
不知何时,一个黑衣男子施施然立在眼前,他的身形并不比其他人更魁梧些,只是那双利刃似的眼睛,使每一个与之对视的人均不寒而栗。那群官兵各拿兵刃围着他团团转,意图恃机扑上去。
“哪里来的小畜生,敢挡大爷的道……”一个兵丁挺起手中长矛,奋力刺向黑衣男子的后背,对方似乎并未觉察到有人偷袭。兵丁暗喜,此翻定能得手,不料忽觉虎口发麻,长矛脱手飞出,瞬间又飞回来,直直地插在自己胸口上。兵丁仰天倒下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似乎不相信自己受了致命伤。
“这便是出言不逊的下场。有不怕死的,尽管上来!”黑衣男子的目光如寒风刮过原野,逼得官兵个个低下头去。
“给我上!谁杀了此人,赏黄金百两,歌女两名!”那头目退到一旁,长鞭向众兵丁一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兵丁神情为之一振,手中的刀枪剑戟又没头没脑地涌向黑衣男子。
“你们这帮狗奴才,不给点颜色你们瞧瞧,就不知道自己是谁。”黑衣男子发出一声冷哼,场中倏地溅起一道弧形的血雨,与许多鼻子、耳朵、断指、残肢一起落下。
“我的妈呀!”兵丁个个抱头鼠窜,毕竟脑袋比黄金和美女更宝贵。而那位头目,早就逃得不见踪影了。
待那些兵丁全部走散,王云骧方在那黑衣男子面前跪下:“多谢侠士救命之恩,请受小生一拜!”说罢,极为恭敬地叩下头去。
黑衣男子忙趋前一步将他搀起,淡淡说道:“公子不必客气,在下不过是偶尔路过此处,出手略施惩罚而已。我观公子乃是文弱书生,不甚通晓经营之道,难免吃亏上当,公子可想法子作些别的营生糊口。”
“侠士所言极是!只是我身无一技之长,去杂货店里卖苦力,老板都嫌太瘦,想要糊口,谈何容易啊!”王云骧忧形于色。
黑衣男子沉思片刻,忽道:“有了!距此五里有一座法源寺,寺里的无嗔大师与在下素来交好,公子只说是胡济世的朋友,无嗔大师必然收留,一日两顿粗茶淡饭是不会缺少的。公子闲时再作点字画,携到山下的集市上去卖,岂不方便?”
王云骧大喜道:“就依侠士所言!”此后便在法源寺静心读书。
因数月来一直风餐露宿,加上连惊带吓,王云骧早已羸弱不堪,竟然病倒在法源寺。无嗔大师忙延请郎中为他医治,无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每日只是感到浑身无力,缠绵病榻半月余,依然未见明显好转。更令他心焦的是,会试开考在即,他这副身子骨,哪有精神去考场奋力一搏!
然而十年寒窗,岂可一朝错过!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碰一碰运气,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他即便是爬也得爬进考场!打听主意,王云骧婉言谢绝了无嗔大师的一再劝说,拄根拐杖便上路了。
他强支病体走进考场,脑子里犹如有一百二十只小兔子在突突地跳。尚未写满一页纸,已是虚汗淋漓。他咬紧牙关,欲抬起右臂继续写,却怎么也使不上力,那只臂膀简直不像他自己的。不知怎的,他的脑袋往桌上狠狠一磕,手中的笔不知不觉掉下来,身子从条凳上滑落,桌上满满的一瓶墨汁被打翻,溅落在纸上、衣上、脸上、地上……耳中隐隐听得有人叫道:“来人哪,有个考生在场中晕倒了……”
醒来时,考场已是曲终人散。王云骧失声痛哭起来,他自幼便聪明伶俐,在乡里素有“神童”之称,乡邻们常向母亲翘起大拇指,说他长大后一定会中状元,当高官、发大财,将母亲接去享受荣华富贵,奈何命运一再与他开这样残酷的玩笑,教他在结发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苍天啊苍天,何时才能让我王云骧得遂青云之志?”王云骧绝望地呼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