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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济困扶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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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王云骧便昏头昏脑地从丝绸店转到德生堂。他的右耳朵生疼,简直像被揪断了一样;额上还留有一枚鲜红的凤仙花指甲印,那是兰吐芬昨夜戳着他的脑袋大骂时留下的。
出门时,他本想照例往怀里揣一本《中庸》,可书已被家里的那个母老虎收走,一把扔到墙角了。见她正在气头上,他还是让她三分的好,以免家中又战火连天。好歹趁她不注意,揣了一本《历代状元八股粹编》在怀里。
他从未想过经商,如今逼着他扔下书本,每日从早到晚在柜台前抛头露面,使他有一种逼良为娼的感觉,又羞耻又愤怒,几乎无地自容。可他至今连举人都没有考上,又能怪谁呢?
“唉,唉——”他不禁连连叹气,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王云骧来到当铺前,兰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依然如往常一般面含微笑,拱一拱手道:“姑爷,早啊!”
“兰大哥早。”王云骧有气无力地拱手回了礼。
“看姑爷意气消沉,不会是家里又跟娘子拌嘴了吧?”兰富一句玩笑过后,又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起。”
兰富拿出一张当铺,上面写明曹显荣欠德生堂八十五两,以二十亩地和一间破旧的祖屋为抵押,为期半年。
“为何等到这时候才去催讨?”王云骧见当票上写的是九月初八到期,如今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不觉问道。
“还不是因为店里缺少人手,才延缓至今日。姑爷倒是帮了愚兄一个大忙。”
“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王云骧把当票藏进贴身的衣兜里,兰富另给了他二两银子,作为零用,便辞别东家上路了。
“那个穷酸走了吧?”柜台后面的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了。”兰富望了一眼王云骧的背影,嘻嘻一笑,“如果这次他讨不回钱,就又有得把柄在我们手里了。”
“哼,以他的本事,这笔钱未必讨得回来——你也不打听打听,那曹显荣是什么泼皮!”
“不过,万一他讨回来了怎么办?我说是万一……”兰富望着自家娘子,小心翼翼地提出异议。
“阿三和阿愣都去催过了,还不都是鼻青脸肿地回来?难道那个穷酸比他们还厉害?再说了,万一他讨回来,咱们便又多了一笔银子,也不亏呀!以后再恃机刁难他就是,总脱不出我的手掌心。” 卫氏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兰富听得眉开眼笑,凑过去飞快地亲了卫氏一口:“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稳赚不赔。”
“哎呀,这成何体统,街上有人看见了。”卫氏见有顾客远远走来,忙把丈夫一推,起身向柜台后面走走,并用帕子掩住颊上倾刻间映现的红晕。
王云骧赶到曹家坞已是次日黄昏。曹显荣家本是当地的望族,因此不难打听到其住址。老远便见一排高大的屋宇依山建,长廊如带,若隐若现,随着山势迂回曲折;飞檐斗拱,像鸟喙在半空中啄食——敢情曹家是把整座山建成后花园了。
他转到正面凑近了些,才发现紧闭的大门上,朱红的油漆色泽黯淡,被岁月剥蚀得斑驳陆离;门板上的狮像铜环还有一只坏掉了;门前的台阶横七竖八地绽开条条裂痕,野花野草拼命地伸出茎叶来,似乎想争做这里的主人。
王云骧敲了半天门,才听得门“吱呀”一声,有个干瘦的家仆将门打开一道缝,刚好容一人通过。隐隐闻得屋内有咳喘之声,每咳一下,便拖出一个极长的尾音,喘得气断声嘶,仿佛正在进行垂死挣扎。
“谁呀?”家仆一张口,王云骧才发现他的牙缺了两三颗。
“在下王云骧,是从沂水德生堂赶来的,不知府上可是曹显荣曹老爷?”
“又是德生堂来的?”家仆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目无表情地对来客说道,“我家老爷身体欠安,今日不会客!”随后“嘭”地关上了门。
“喂,老人家,您听我说,小生是从五六十里外赶过来的,有要事禀告曹老爷,烦请帮忙通报一声!”王云骧一边把门敲得砰砰直响,一边高声叫道。
片刻之后,门又哗地一声开了,王云骧一个不防备,差点跌进门里去。
“这扇门还是我们老爷的祖父曹尚书当年告老还乡时做的,小心把它捶坏了,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家仆见几句话将对方吓得一愣一愣的,唇边不觉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又极快地敛去,摆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道:“我家老爷如今病卧在床,除了街上的萧郎中外,外客一个都不见。你还是等老爷病好后再来吧。”
“小生远道而来,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当面禀告,今日无论如何……”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见!”
二人正在争执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里屋传来:“曹福……咳!你在跟……咳……跟谁吵?”
曹福狠狠瞪了王云骧一眼,责备道:“这下可好,把老爷惊动了。”又提高声音,“是一位远客,硬是要闯进来,小的怎么拦都拦不住。”
“那就……咳、咳……让他进……进来好了。”话音未落,又是一迭声惊天动地的咳喘。
王云骧也颇觉过意不去,但一想到那八十五两银子,又不能不硬起心肠。
病榻上的曹显荣瘦得像一枚晒干的金丝枣,已经半坐起来了;旁边有个年近三旬的妖冶女人在为他捶背,看她在脑后梳起的发髻,应是一位姨娘。王云骧说明来意,并出示了那张当票。
“这位公子也是读书人,我家老爷病情如此沉重,你还忍心来讨债?”捶背的女人不满地说道。
“小莺……咳咳……怎么能这……这样说呢,人家远……远道而来,好歹是……是客。”曹显荣咳咳喘喘地说道。
“老爷……”小莺娇嗔地向病榻上的老头挑了一下眉。
曹显荣叹了口气:“唉,自从我的悦儿辞世以后,我总在想,这人活在世上,究竟图的是什么?必是我先前对人太刻薄,上天为了惩罚我,才带走悦儿的……”曹显荣眼角淌出一滴泪来,填满了一道皱纹,“通知账房取八十五两银子过来,递给王相公。”
王云骧从来不曾想到,兰富派他来根本是一个圈套,他以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曹显荣自然要如数支付给他,便心安理德地取了银子。
此时天色已晚,肯定是赶不回去的了,王云骧便来到一家较为便宜的悦来客栈投宿。有一位年约二八的女子也来投宿,那女子的紫色罗襦裙已有些旧了,虽是村姑装扮,云鬓偏插着一枝金钗,一端是盛开的红色海棠,鲜丽无比,令人眼睛一亮。她的额上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眼角似乎还带有一丝隐隐的哀愁。王云骧暗觉奇怪。
巧的是,那女子正好与他一墙之隔。王云骧出去吃晚饭,恰见她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客舍,差点撞到他身上,直到近前,才“哇”地一声,说道:“抱歉!”脚下蓦然止步。王云骧冲她微微点头一笑,她也没注意,便匆匆关上房门。
当晚,窗外灯火如昼,门前车马辚辚,屋后笑语声声,王云骧只觉心头烦乱,直到深夜才朦胧睡去。
忽然听得附近极轻微的一声“吱呀”,接着像是有人跳进来的沉闷响声。王云骧本未深睡,立刻惊觉地睁开双目,发现并不是自己这扇窗子。
他有些怀疑是自己做梦,翻了个身,正欲再次睡去,便听得一个女子尖叫道:“谁?!深夜闯进小女子客舍,意欲何为?”
“小声点!”一个阴沉的声音低声道,“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如今手头正紧,只想向姑娘借点银子花花。”
那女子听说对方只要钱不劫色,似乎略略放心了些,摸索了一阵,似乎在寻包袱里的银两,随后道:“小女子随身仅携带一两多银子,这位大哥若不嫌寒酸,就拿去打点酒喝吧。”
“哼,这么点银子,想打发叫花子啊!”姑娘立刻发出一阵窒息般的挣扎,像是盗贼勒住了她的咽喉,盗贼将那块银子扔在地上,“你头上戴的海棠金钗,项上的珍珠项链,腕上的一对玛瑙手镯,怎么样也值七八百两银子吧?”
但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盗贼叫道:“喂,你怎么将它折断了?莫非你真的不想活命?”
“你倒睁大眼睛瞧瞧,这是不是真正的金钗!不过是一根铁丝上面喷过一层黄铜而已。这些项链、手镯,你愿拿就全都拿去好啦,看它值不值十两银子。”随即又是几声“啪哒”的响动,姑娘把所有首饰都取下来,扔在桌上。
盗贼大约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惊得目瞪口呆之时,姑娘又冷笑道:“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正在考虑明天会想个什么办法自杀呢,若被你一刀捅死,倒也省了心。”
“为什么?”盗贼脱口而道。
姑娘突然抽泣起来,稍过片刻,方说道:“我爹嗜酒如命,欠下人家四十两银子。昨天人家逼上门来,若当场拿不出银子来,要么砍掉他一条胳膊,要么把我卖给那人做妾。我爹已画押签字,三天以后,人家就会上门来的。所以我逃出来了,万一手上的钱用完,还没有找到门路,便自我了结。”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真是瞎了眼了!”盗贼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下本是一介良民,可恨同乡的黄老爷想霸占我家的桂花园,家父无论如何也不肯,那黄老爷竟然串通知县,设计将家父打入县衙大牢;桂花园也被他强占了去。牢头放出话来,要想救出家父一条命,还得不折不扣四十两银子!为了上下打点,在下已将家中积蓄耗费一空,哪里还拿得出一文银来?因此打算做一趟无本生意,哪知恰巧遇见了姑娘。”便欲穿依旧穿窗而出,“在下鲁莽之人,姑娘请勿见怪,后会有期——”
“壮士且慢!”一语未了,忽听门口一人接口道。
“是谁?”屋中的二人同时一惊。片刻之后,盗贼蓦然拉开房门,但见一个书生装扮的年青男子站在回廊中,正是闻声赶来的王云骧。
“我已放过这位姑娘,你还想怎样?”盗贼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弯刀。王云骧借着窗外的月色方看清,这位深夜的来访者中等身材,著一身褐色的紧身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
“壮士多虑了。方才壮士与这位姑娘的对话,小生一一知悉。小生包袱里恰巧有一笔银子,想赠送给二位各四十两。”王云骧走进房来,打开包袱,将十两一锭的官银拿出四锭,递给眼前的蒙面客。
“请大恩人告知尊姓大名,在下定当永远铭记于心。”蒙面客道。
“小生济人之急,岂是贪求报答之辈,壮士还是快快离去,解救令尊要紧。”王云骧正色道。
“大恩人,请受在下一拜!” 蒙面客单膝跪地,一揖到底,随后深深地望了王云骧一眼,似乎要将恩人的容貌刻进脑海里;便再不迟疑,一个乳燕穿林,但见灰影一闪,已然没入黑暗之中。
待蒙面客离去后,王云骧又将另外四锭银子对交给少女:“姑娘还是尽快拿这笔银子去还令尊的赌债吧。在下告辞了。”便欲离去。
“这位兄台,请留步!”少女情急之下,一把拉住王云骧的衣袖。
王云骧愕然回首,但见少女跪在自己面前,一颗颗珠泪从颊上滚落,不觉将房门顺手掩上,伸手扶她起来。
少女凄楚地摇摇头,眼中现出决绝的光:“我是不会再回家的。明天去把赌债还掉,后天家父输了,还是会把我卖掉。我的命是公子所救,这一生一世定当跟随公子,就算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王云骧慌忙拿右手乱摆:“不不不,这万万使不得!别说小生已有妻室,即便尚未娶妻,也断断不能做这种趁人之危的事。”
少女惟有垂泪而已。
王云骧见她身世可怜,走投无路,便又说道:“姑娘既然不愿再回去,那就自谋生路好了,幸而这点银子也能度得一段时日。”
“咚——咚!咚!咚!咚!”巷子里蓦然传来五下锣响,一声声敲在心上,把人吓一大跳;远处一只雄鸡也像凑趣似的,高声啼叫起来。
“姑娘好自为之!小生还是赶紧回房的好,否则让人看见,会说嫌话的。”王云骧说罢再不回头,径自向门外走去。
王云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临走时特意查看了一下隔壁,却毫无动静;又从小二口中得知,那位姑娘一大早就结账走了。王云骧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