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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不就我,我就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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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脸上湿淋淋一片,可我却是在笑,与伤痛无关,与快乐无关,只是,感觉到希望,感觉到光。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很久的迷路之人,却突然看到一片绿洲。他或咧嘴大笑,或泪流满面,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更像是一种生命的本-能。他感觉到光,它或红或绿,或斑斓或单一,不过,都不重要。痛苦,抑或幸福,也俱不重要。他奔向希望。
可我,却不能。因为我醒了。或者,也不算醒。只是意识到了,那是梦。
我闭着眼,对自己说,别醒,别醒,接下来,扑过去抱住他,抓着他,跟着他。
可是所有画面都消失了。任我再努力想睡过去,也无济于事。就如一幅画了一半的画,空留大片大片的白。
我躺在那,却想不起孔岱的面容。我能描述出他浓黑的眉,慵懒的眼,高直的鼻,无表情时,也微微上扬的嘴。我甚至知道他左眼角有颗泪痣,眼是内双,细长;他思索时习惯左眉比右眉皱得更深,左嘴角微抿;得意或不满意时,也总是挑左眉,睨着你……
我可以说出孔岱的一千个特征,脑子里却总拼凑不出他的模样。我愣愣地看着床梁,脑子就如李四家修房子时和的稀泥,一团浆糊。
我从床上爬起来,到书房里,铺开纸,研了墨,开始画。奈何我不学无术,纸废了一张又一张,仍不是他的模样。
以前孔岱每每兴起要教我时,我总各种理由地推脱,他也由得我去了。
我突然好希望,他能很严的管教我。我好希望,他对我的期望,是出类拔萃,成龙成凤,而不是一生自在安乐。
小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窜到我身边,扯着脖子看。
“小岩,你在画镇上的王媒婆?这儿不对,”说着拽着我的手,往下移,然后一笔点了上去:“这痣是在这的,下来点才对。”
看着那一大黑点,我出离了愤怒:“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画王媒婆!她又不是我妈,我干嘛画她!你看不出来这是个男的么!”
“呃……”小六退了一步,怯生生地说:“那,是吕秀才?”
我翻了个白眼。
小六捡起地上丢得乱七八糟的画,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困惑。因为没人会觉得那些画里,脸或方或圆,眉或粗或细,眼或大或小的是同一个人。
“那是在画一哥?”我瞪他。
“三哥?”我撇嘴瞪他。
“四哥?”我咬牙撇嘴瞪他。
“五哥?”我决定无视他。
“小岩,难道你是在画我?”他突然蹦了起来,冲我面前,扬着左脸:“嘿,小岩,你怎么知道我左脸上有颗痣?我娘都是前天才发现的。”我把毛笔朝他扔了过去,颓然趴到了桌子上。
“小岩,你这画得挺好的,我挺喜欢的。”小六突然红了脸,“小岩,原来你记得我生辰的。”
他仔仔细细地选了张收起来。
算了,算了,礼物就礼物吧。
转眼到了六月初四,离孔岱消失,整整一个月了。
傍晚,我蹲在墙角,用石头在墙上多划了一横。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三十根划痕。
我照常蹲了两柱香马步,练了遍孔岱教的擒拿手,然后缩回了床上。
我闷在被子里,用力地闻着那熟悉的味,第一次哭了出来。因为我知道,当我哭的时候,就是对自己承认了,孔岱真的走了,不见了。
其实我明白,当我第一次蹲马步,第一次炒素菜的时候,就明白,孔岱离开了。
我只是倔着强着撑着,给自己创了一片海市蜃楼。可是,蜃景碎了又有什么关系,我有手有脚,可以去找他,不是么?
记得以前,孔岱为了哄我睡觉,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个高僧,传说会移山大法,有人就央求他表演一下。他就站在一座大山对面,一直喊:“山来。”可山不动。他从日出一直喊到日落,山仍然纹丝不动。最后,这位大师就开始往山走去,众人不解,也跟着走。到了山跟前,大师说:“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移山大法。惟一能够移动山的方法就是: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我记得当时,笑着给孔岱说:“这大师可真能忽悠人,比你还能忽悠。”孔岱笑着没说话,替我掖了掖被子。我却暗暗地把这句话记了下来: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我吹灭了灯,躺在床上,兀自笑开了。这大半月来,我第一次心安地睡了个好觉。
是夜,一钩新月,漫天星辰。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挽了双髻,又伸手把头发乱了乱。然后跑去厨房抹了点煤灰往脸上和衣服上。
孔岱说,高调是要资本的。像我这种自保能力,还是装穷苦比较好。
我把孔岱送的银钗,枕下的玉钗和金叶揣进怀里,银子裹在衣服最里层,打了包。接着望了望四周,好像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我忽然瞥见墙上挂了幅画,一个白衣女子,脚尖轻点,水袖曼舞,衣上绣了一株水仙,开得正艳。
走近了看,画得左上方,是孔岱的字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就是孔岱说的,那个一曲凌波步,艳绝都城的女子吧?她是我娘么?可是我却看不出她的面目。这画中女子是背影,半回着头,向下低着,一派温柔如水,我见犹怜的模样,但孔岱却没描她的眉眼。
我赶忙奔向书房。
孔岱这么自恋,他会不会画了自画像呢?
然而我翻箱倒柜了半响,却什么画像都没找到。只找到了一把乌木扇子,与孔岱的那把,一模一样。
我轻轻地打开,扇子上画了一块岩石,却从岩石里,开出了一朵花。我翻了面,只有孔岱的两个大字:爱幼。我靠着书柜,慢慢地坐到地上,望着摊开的扇子,泪止也止不住。
我想,我最近越来越爱哭了。
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一慢两快,“咚----咚,咚!”
记得以前,背不出书,被孔岱抽了戒尺,我就把自己关房子里,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就是不出去。孔岱来给我上药,也是在我门外,敲着,一慢两快,“咚-----咚,咚”,一直敲到了我受不了,去给他开门。
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我扶着书柜站了起来,怔怔地站着,全副心思都到了耳朵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闷而压抑。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咚-----咚,咚!”我飞快地往门跑去。
打开门,入目便是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我扑过去,眼泪鼻涕全蹭了上去,放声大哭。一只手轻拍着我的背,替我顺着气。
嗯,是孔岱的手。
真好。我想。
“年轻就是好啊,走哪都有姑娘投怀送抱。不过夏晨啊,坐怀不乱才乃真君子。”
我瞬间僵了,泪也瞬间回去了。我缩着脖子,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抬头,伸长眼睛往上瞟,只见月白色袍子的主人正含笑看着我,见我看他,还轻轻点了下头。
而这袍子的主人,正是夏晨。
我望了望夏晨一团乌黑的前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