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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花之源(已修) ...

  •   请最后再看一眼,
      如果你终不曾怀恋,
      如果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成了早已忘却的想念。

      出乎意料又理所应当,独孤枫加入了叶王堂,并得到麻仓叶王的倚重。
      她并不知道她的许多同僚暗地里嘲笑她,歧视她,她也不关心。在这些人面前,她展示着足够强大的力量,让他们不敢对她做什么,这就足够了。
      当然,她尽量令自己表现得比叶王弱一些,免得引起他的怀疑。
      “幽羽君,叶王大人找你。”一大早,叶王的家臣藤川正德便敲开她的房门的房门。
      “哦,知道了。”
      幽羽是她为自己所起的姓氏,当日叶王问她姓名时,不知怎地她竟然想起了当日封印九幽羽月的情境,脱口而出的便是这个名字。
      她穿好衣服,准备去叶王堂,然而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叶王叫她,恐怕是为了那个十分棘手的任务,这一年来,还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竟然能出动他们两个人,如果有,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
      犹豫了许久,独孤枫决定将曼珠沙华带上。
      再次走出来,却是和麻仓叶王一起。他们受命去宫城中杀死一个厉鬼,据麻仓叶王说,那是一个太古邪灵,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被吸引到了平安京里,拥有强大法力的厉鬼竟然不惧生人,白天也好,夜里也好,只要有人经过那片宫殿,它就会立刻将其杀死,剥皮,剖腹,挖出内脏。叶王本是御用的阴阳师,理当为皇族解决这些麻烦事,外加这次的事件的确不简单,因此它立刻被麻仓叶王提上了日程。
      夜半,阴森而幽冷的宫殿。
      自正午时分进入宫殿开始,他们已经在巨大的柜子中躲了一个下午连着一个晚上。四周已被叶王布下了缚鬼的五芒星阵,而他们两人的手上,各持了念珠与古剑两件法器。
      “喂,叶王,那东西怎么还没出来?”
      “噤声。”被问到的人低声回答。
      独孤枫感觉到叶王在她的手心写了些什么东西,她仔细感觉,发觉他所说的正是:恶灵已至。
      她心中一凛。
      透过柜子的缝隙,她谨慎地往外看去,清冷的月光洒满精致的阁楼,一道幽幽的黑线飘过,渐渐凝出一个人形。
      独孤枫陡然一震。
      红色的十二单衣重重叠叠地堆起来,姣好的面容,沉静的星眸中带着一点异样的神情……这……这不是她的灵侍摩诃曼珠么!
      这恶鬼为何竟与曼珠如此相像,到底是巧合还是……
      但紧接着,她只觉得掌心一刺,些微的痛感登时如一盆冷水淋头,让她冷静了下来。
      也罢,无论她们有什么关系,都不应该是现在该想的事。
      这样想着,独孤枫感激地捏了捏叶王的手——这里没有旁人,只能是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
      那鬼轻飘飘地在空地上四处游荡,冰冷的眸子左右巡视着——她“看”不见他们,那是叶王的结界,即使强如鬼神,一时之间也难以发现他们。
      枫牵起叶王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几个字:“什么时候?”
      “再等会儿。”叶王回答,手指飞速地比划着,眼睛依旧紧盯着那邪灵。
      等……真不知道他在等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满月的银辉如同轻纱般,在宫殿中铺开了,浓密的阴气之中,那邪灵嘴角忽然撇出了一抹邪异而诡艳的笑,做出了一个盘膝坐下的姿势,身后忽然亮了起来,一道道轻烟飞了出来。
      枫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捂住嘴。
      那些轻烟,都是人类的魂魄……
      叶王嘴角忽然现出一抹清淡的笑,站了起来。
      “就是现在!”
      柜子的大门陡然洞开,麻仓叶王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符,瞬间贴到了那邪灵背后。他原站的地方也已空空如也,因为此时,他已出现在了邪灵的正前方。
      但面对他的,却是一张诡魅而妖冶的笑容,“得见这里最有名的灵术者,沙华三生有幸。”紧随在叶王身后的独孤枫却愣了一下,曼珠,沙华……真的是巧合吗?
      “不管你是否有幸,”叶王笑了,“这都无所谓。”他的手上多出了三枚符咒,月光之下,他的笑容如同白玉般高洁而舒雅。
      “唰唰唰”,三声,叶王的身影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血红的光束擦身而过,击中了纱窗,那扇倒霉的窗户登时“啪”地裂开,坠了下去。同一时间,麻仓叶王从容地抬手,三道符咒贴在沙华身上。
      手中的古剑陡然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宫殿的五个角落陡然亮起五道光芒。这些光芒如同绳子般缠住了沙华的身体,那张姣好的面容因此变得扭曲了起来。
      她拼力挣扎着,像要摆脱这痛苦难耐的束缚。
      “岂会这么简单就如你所愿。”
      叶王冷漠地说着,而后他缓缓抬起手,“哧”地一声,古剑没入厉鬼的身体,凄嚎声骤然响彻宫殿!
      “你来封印她,我看你学得怎么样。”封住沙华的行动后,叶王淡淡说道。
      “这就完了?”
      “对。”
      “……你不是说这个厉鬼很难办?”
      “我什么时候说过?”
      独孤枫闻言一怔,半晌才想起他的确只说过诸如“事态闹大了”“皇族委托,比较麻烦”之类的词,倒半点没提过这鬼本身到底是好办不好办。
      ——又被他摆了一道。她晦气地想。
      但她也没反抗什么,老老实实地从怀中取出符咒,抬手就要把符咒往沙华身上贴去。
      恰在此时,她陡然看见这个妖冶女鬼的眼中闪过一丝红色的厉芒,紧接着一股她熟悉已极的能量骤然充斥在空间之中——
      神花之源!
      彼岸之神的灵侍,摩诃曼珠的能量所在,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麻仓叶王正在它的背面,他什么也没看见。他从没有接触过曼珠,也不了解神花之源是怎样的一种能量——那种超越人类感官范畴的能量。这一瞬间,她终于能明白这个厉鬼为何竟不惧光照与生人。只因她并非专修鬼道,而是身具神明之威能!
      惊诧之下,独孤枫心神顿时一凛,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不顾叶王疑惑的眼神,闭上眼感受神花之源的流向。
      寂静的空间中,仿佛有无数鲜红的血液四处流淌,它们流向的彼方是……
      独孤枫骤然一惊,下一刻,一道耀目的红光骤然闪现在叶王面前!
      五色光芒的碎片轰然炸开,张牙舞爪的红芒如厉鬼般疾扑向叶王,不及多想,独孤枫将收在衣袖中的彼岸花尽全力甩出去,正撞在那团鲜红的光芒之上。与此同时,她整个人如同风一般出现在沙华面前,厉声喝道:“摩诃沙华,你可识得此花?!”
      她的手上,正是一枝鲜红如血的曼珠沙华!
      此时的厉鬼沙华方才摆脱缚鬼之阵,解除了封印,陡然看到这花,登时惊得停了一停,紧接着,只听她尖声叫道:“你又是什么人!独孤剑使的信物怎么会在你手中!”
      “我是什么人?”独孤冷冷收起曼珠沙华。
      下一刻,不大的空间中忽然变得寒冷如冬日,寒气的来源,却是一柄剔透修长的透明长剑——它正在独孤枫手中!而伴随着这柄剑的出现,她一身男子样貌的幻化通通碎去,露出了她原本的模样。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她反问。
      但回答者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忘川幻剑,曼珠沙华……我早该猜到是你,自当年一别,十载未见,今见独孤剑使风采依旧,我心甚慰。”
      沙华身后,血色光芒陡然间如同凋零的红叶般片片散去,麻仓叶王从容地走出来,平静地直视着独孤枫。“只是你如何离开彼岸,来到此处,却令某疑惑非常。”
      独孤枫顿时一哑。厉鬼却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忘川幻剑……人类,你方才说这剑乃是神剑幻华?!”
      麻仓叶王淡淡一笑,“静似深雪,动若流云。清辉素峭,血剑冰魂。你难道自己认不得它?”
      神剑幻华,乃是彼岸之神独孤枫的配剑,那么持剑之人……女鬼顿时如遭雷亟。
      蓦地,她竟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小女子不知剑使大人驾到,一时鲁莽,竟冲撞了大人,小女子万死亦难赎其罪!”
      到了这时,这桀骜阴狠的厉鬼终于臣服于自己手下,但独孤枫却也不曾想到,代价竟是这般巨大。她长叹一声,道:“你起来吧,告诉我你的来历。”
      伏在地上的女鬼身子微微一颤,好半晌,才说道:“小女子不敢起……小女子原是曼珠灵侍的孪生姊妹,蒙大人赐予生灵与神花之源,却因为贪玩,在诞生之初出了幻灵岛,又遭亡灵裏挟出了彼岸……不想离了彼岸,花源顿时便要枯萎,为生存计,小女子只得,只得炼化生魂为食,维持灵体……”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紧接着却又扬了起来,“小女子自知罪孽深重,今日重见大人,定是气数已尽,不敢奢求活命,但望大人看在小女子诚心悔过的份上,赐以净化,别无所求!”
      独孤枫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忽听麻仓叶王说道:“你既不求活命,何必求净化,死了不正是一了百了?”
      独孤枫一怔,只道叶王不甚了解净化之于灵侍的意义所在,正想解释,沙华却先开了口:“这位大人,今日见得剑使大人,小女子便是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胡作非为的,所求之事,只为赎罪,您大可放心。”
      叶王微一皱眉,终是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这一番交谈下来,独孤枫听得如堕雾中。她却不知叶王是出言试探沙华是否假意屈服,沙华在人世徘徊数百年,这区区言语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良知既还,也不敢狡辩,只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想不明白的事,独孤枫便也不再去想。她淡淡道:“起来吧,我不会杀你,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便宽恕你。”
      沙华猛地抬起头,颤声道:“大人,您……您是说真的……”
      独孤枫点头道:“我怎么会说假话。”在人世一载,她便知道了世间还有欺骗与虚假的概念存在。叶王虽未骗她,但其他阴阳师的虚情假意,却让她吃足了苦头,好在她足够强大,也从不和他们争什么头衔与赏识——在她看来这些东西半点用处都没有——这才避免了许多麻烦。
      “摩诃沙华。”只听她冷冷说道,“你擅出彼岸,屠杀生灵,此乃大恶,你可知罪?!”
      沙华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小女子知罪。”
      “好。”独孤枫点头,忽然一手覆在沙华头顶,“我让你做的事情,乃是寻找一个人,她可能出现在五百年后,也可能出现在一千年后,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此人的特征是……”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顿,“她同样携带彼岸灵能,并且,神剑幻华会在她手中。若不曾找到,就是你的命数,若找到了,须得守护她,直到我再次出现,才能得到宽恕,你可愿意?”
      沙华抬头望了独孤枫一眼,她心里有无数疑惑,却生生克制了下来,低头答道:“愿意。”
      “那么,契约成立,在我到来之前,你不会消亡。”
      红芒一闪,独孤枫慢慢收回手,道:“你去吧,不须滞留此间,好自修炼,杜绝杀孽,恢复旧观亦未可知。”
      沙华拜谢一声,起身惊喜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她的外貌并未变化,但自己的变化,自己知道,兴奋之下,她再度感激地拜谢一回,方才离去。
      月夜空阁,高树参差。
      独孤枫回身,但见麻仓叶王一脸温雅的微笑,却正如十年前他们初见之时。
      “擅离彼岸,此乃大恶?”
      独孤枫微微一怔,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不错,彼岸生灵,擅离彼岸,乃是打破生死平衡。”但她并没有解释多少,便转了口风,“叶王,如果没有别的事,你该回去了,我想在这里静一静。”
      她并没有看见身后人的神情,只听他淡然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你若不跟我走,出不了宫院。”
      “你别忘了,我是彼岸的神明,我想要出一个宫城,这还不简单吗?”
      “独孤剑使,我们两人进宫,一人出宫,这件事情更可疑。”
      “……”
      独孤枫转过身去看他。他仍旧是那般高旷如云的神态,笑容温雅,毫不突兀。
      她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出人意料的是,麻仓叶王却显得毫不意外,只是望着她道:“你交待后事的时候。”
      独孤枫苦笑一声,“是啊,交待后事……你真的很聪明,胜过我千百倍……”
      她再度转过身去,也因此没有看见叶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独孤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他手落在袖中,轻轻捏着一截从不离身的花梗。
      “离开彼岸,如果我不动用神之威能,不让任何人知晓我的身份,那么只要我再度回到彼岸,便不会有事。”
      “但现在,有两个人认出你了。”叶王轻柔地接着她的话说下来。
      独孤仍未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打破两世的平衡,就必然受到惩罚,力量越大,惩罚越严酷,即使身为神明的我也无法抗拒。而动用了神之威能的我,这惩罚就是……彻底的死亡。”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这无边的沉默。
      “事已至此,我……”
      叶王望着她的背影,“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彼岸,来到这里?”
      独孤的身体猛地一颤。清晰的月光下,叶王看见她在微微地发抖,就如同十年前,当那个人沉入万丈深海时,她凝望着那碧蓝波涛时的模样一般。
      那种无言的,难以抚平的悲凉。
      “我不知道。”独孤回答。她仰起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满天温柔的月色淅淅沥沥铺洒下来,她的身影沐浴在清辉之中,圣洁而苍凉。“我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是往何处去,我跟着它走,可我却什么都没找到……我不知道我该去之处,到底在哪里。”
      叶王依旧温柔而哀伤地望着她。他没有再说什么。

      满月的夜晚异常宁静,高高的树随风摆动之际,发出沙沙的声响,脉脉的云如同薄纱般,在天空中一沉一浮。独孤仔细听着,她仿佛听见了这夜的细语。
      “我听旁人说过,人类将之前的记忆在脑海中过一遍的时候,那便是将死之时,但我却似乎回想不起什么来……”
      “也未必要回想起什么,才是将死之刻。”叶王淡淡道。
      独孤闻言,只是叹息一声。
      “是,就算不回想,那也是要死了,但我总觉得不甘心,为什么那些事情,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了呢?……”
      一道道血色的光芒自她身体中窜出,急速将她包裹起来。独孤没有回头,不知为何,她发觉眼中微微有些热。
      “到了这时候,你仍然不肯离开吗?”她平静地问。
      但她并没有听到回答,身后并无声息,若非那宁静的呼吸声,她几乎要觉得这阁楼中只有她一人。
      独孤轻叹一声,光芒之中,她转过身去,却骤然对上一双温柔而哀伤的眸子。那无尽的情绪,似乎立刻便要满溢了出来。
      她心中一震。
      眼前的人是麻仓叶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眼睛?……这样熟悉的目光,像那个红色的黄昏里,浮在天空中的朵朵彤云,还有,那些无声的话……
      “你……也要走了吗?”
      ——“你叫做麻仓叶王,我记住了。”
      ——那永不孤独的,再无不幸的瞬间里……
      没有什么……能割裂他们……
      “你……”
      那些深刻在她心底的,到底是些什么?
      但,她再也没有时间问清楚了。

      舞动的红芒骤然扩大,覆盖了她的全身。剧烈的痛楚之中,感官被这惩罚的能量一一剥夺,紧接着,连痛楚也丧失了。
      世界陷入了死寂,一切的回忆仿佛都远离了。只有他送别的那个眼神,如同星星,如同灯塔般伫立在黑暗的世界中。
      那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情绪。
      它温柔而苦涩,简单又复杂,它酸酸甜甜,却也悲怆痛苦,它波澜壮阔,却也淡若清风。在死亡的莫大恐惧之下,它竟令她不再畏惧。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没有时间再去思索了。但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红芒消散,一朵妍丽的曼珠沙华,无声无息地落在月色中。

      幻灵岛,忘川河畔,三生树下洁白的彼岸花上滴下一滴金色的血。
      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
      “还是失败了吗……”
      一道金色的光芒自花朵上亮起。
      “命运轮转,大人,你终会回到这里,因而,你绝不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