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88、血染尘（三）

　　胡枝子木然地退了几步，眼眶里湿湿的。

　　甚至，扶光也蹙起眉头，喃喃地说:“你要是眉儿——”

　　阿胡拾起长剑，努力撑着站起，哪怕痛得冷汗如雨。胡枝子一颗心差些跳出喉咙，“别——”阿胡咬着牙，半晌又说:“当初仙君对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觉得恶有恶的好。我不懂。到了今天，我还是不懂，作恶就是作恶，怎么会是好的呢？法师，我在梦里见到你，你为了妻女的惨祸自责悔恨。可是，你当初杀了净月，就没有想过也是犯下了和涅蛇一样的过错吗？封寒心里未必不会恨你，可是他比你还要痛苦!你还可以复仇，他却得逼着自己原谅你!你欺哄我，我可以不在乎，转身就走。封寒呢，他是懦弱是犹豫，顾念师徒之情。你却一直利用这种情意，现在还要这样继续利用胡枝子……”阿胡说到激愤处，哽咽几次，几乎说不下去。

　　“不，不是这样!”胡枝子边说边望向扶光，见他的表情比之前还要阴鸷。只听扶光缓缓开口:“你说得太多了!”

　　“是你不敢听下去吧。”

　　扶光大笑，短促，虚弱，颤抖，凄凉。“我是枉杀无辜，但封寒是我徒儿，谁也不能妄加揣测他!”

　　“我们都是修道之人，是能看到生魂的。”阿胡神情黯然。

　　扶光愣了半晌，这才冲到封寒的尸身旁，大喊道:“你在哪儿，出来见我!出来!”

　　乱流一阵赶着一阵，裹挟着数不清的阴魂碰撞、荡开，挣扎，痛叫，永无断绝。扶光怒火愈炽，冲到那群阴魂里面，嚷叫着，找寻着，找寻那张熟悉的脸孔。胡枝子见他已然发狂，发髻散开，披在那双赤红的眸子之前，赶忙上去阻拦。

　　阿胡摇摇头道，“别再找了。他生无可恋，早就离开了。”

　　扶光推开胡枝子，大嚷:“你还不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胡枝子倒在地上，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急忿怨痛一齐涌上心头。他挥剑便砍，剑锋打飘，贴着阿胡的脸划过去，一道血痕惊心。阿胡一阵皱眉，巨痛迫她大喊一声，舍命般冲杀上去。两人互不相让，鲜血淋漓，一路洒去，直至阿胡精疲力尽。

　　蝉冰剑落在远处，尽染鲜血，又被水流洗净。触不到了，阿胡望去一眼，放弃它，努力撑起身体，将血色映衬下更为纯净的眸光投向胡枝子。她说，“胡枝子，我们不是朋友了。”

　　剑尖正对着阿胡的胸膛。胡枝子仰起头不看她，“你这样的朋友，高攀不上。”

　　阿胡闭上眼睛。

　　死是什么

　　死，一点也不重要。

　　血滴在衣衫上。

　　阿胡睁开眼睛，只见碧虚攥紧剑身，任鲜血流下，而无丝毫痛苦。胡枝子使劲拔剑，却敌不过他的力气。阿胡趁机逃脱，刚避到碧虚身后，就见胡枝子左手翻出一支短刃。说时迟那时快，阿胡擒住他的手腕，“胡枝子，不要伤碧虚，我跟你打!”

　　碧虚依然沉默，只是胡枝子的剑已然被攥成废铁，继而，那支短刃也遭了殃，折为两段。胡枝子吃了一惊，又要掏出什么法器来，却是来不及。只听惨叫一声，他被远远地摔出去。

　　胡枝子自从修炼有所成以来，尚未遭遇此种挫败。刚一落地，又想站起。可惜碧虚更快，一脚踏在他胸膛上。这一脚，换做凡人，早被踏出个血窟窿。

　　胡枝子岂会坐以待毙，袖内飞出藤蔓一条，缠上碧虚的脚踝。碧虚果然退后，他翻身便逃，转头又放了一支毒镖。镖行水中，泄出缕缕黑线。毒镖正中碧虚肩头，可他连哼都不哼，就追上去。

　　阿胡愣了半天。这哪里是碧虚，根本是个怪物!难道他是被水中的冤鬼上了身。边想，她边偷偷上前，朝他脑后一劈，试图唤醒他。然而，这一下，却将自己陷入危险。

　　碧虚何止是大力，身体也很敏捷。他转身攫住阿胡，扔去地上。

　　“碧虚!”阿胡喊着。

　　碧虚愣了一下，忽然蹙起眉头。霎时，脸上如同正被烈火炙烤，道道纹路忽青而红。他的五官因为痛苦挤压在一起，哀嚎在喉咙中躁动不休。阿胡看得惊心，起身就要去安抚他，只听有人说道:“退后!”如在穹隆之下，而声音响彻寰宇。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癫狂中的扶光也有片刻清醒，他猎鹰一般四下侦望，“出来，你们都出来，都出来!”胡枝子望着他，一脸焦虑。而后将目光转向阿胡，满含悲愤之意。

　　阿胡足足冷静了半天，才喃喃道:“仙君，是仙君吗？”仿佛是在梦里。

　　“阿胡，你先走。”

　　眼泪不争气地划过脸庞，以及伤口。阿胡龇牙咧嘴地捂了半天，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听仙君叹了口气，“为何不用清露疗伤”阿胡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诸多宝贝，可是四下摸索，毫无踪迹。还是胡枝子朝她抛来一个什么，陷在河沙里。正是装清露的小瓶。

　　阿胡怒瞪过去。

　　胡枝子“哼”了一声，“恐怕你也记不得送给我多少东西吧！”

　　“原来你还记得。”

　　“我根本不想要!”

　　阿胡饮了一滴清露，不久，便能利落地站起来。她对仙君说道，“这些都是我犯的错，我不能走。”

　　“如果你还想再多惹些麻烦，就留下。”昙尘的语气严厉起来。

　　阿胡黯然。

　　胡枝子却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一腔不平和愤懑正风卷浪翻，怎肯轻易平息。他仍是抛出长藤，试图缚住阿胡。

　　阿胡虽然敏捷，闪过偷袭，但毕竟两手空空，颇为被动。况且水底下动荡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是将方才积蓄的所有力量都爆发了出来。胡枝子虽然立得稳稳当当，藤蔓却受到了影响。他的袖中滑出一盏金轮来，他低声念咒，只见金轮越转越大，火球如种籽一般弹出去，直奔阿胡。

　　“千焰轮!”阿胡的心被刺痛了。一时间她有些颓丧，躲避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这时只看一道逆流陡然立起，如同铁壁一般，挡住所有的火球。继而铁壁倾圮，裹挟着所有的火球朝胡枝子砸去。胡枝子哪里还敢逞强，转身逃命。谁知一直癫狂的扶光却忽然木然地朝着危险走去。胡枝子急忙阻拦，可是离得太远，况且他自己也被浪尾推出老远。

　　河底天翻地覆一般。原先哀叫簇拥的冤魂已被冲散，封寒的尸体更不知随着水流去了哪里。胡枝子半晌才爬起来，发现扶光仰面倒在地上，眼睛半睁着，只是如何喊他也不答应。阿胡的那边，也多少受了些影响。千焰轮中滚出的火球被大浪一打，滚得四处皆是。令人惊讶的是，火球的周围嗞嗞窜出缕缕水雾，如同水被烧滚一般。

　　“阿胡，快走，朝空旷的地方去!”仙君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焦急。

　　“不能走!”胡枝子发狂了一样按住阿胡，但是半天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地掉在阿胡身上，每一滴眼泪都是惊惶和愤怒的玩具。此外，还有悲伤。“我恨……我恨……救救师父……”

　　阿胡轻轻推开他坐起来，却没有离开。她想起刚才的自己，大概也是这样，倾泻着脆弱和无助。

　　“你们是神仙，什么都能做到，救救他，救救他——”

　　仙君在半空叹了一声。忽然说道:“小心碧虚!”

　　话音未落，碧虚已然扑将过来。阿胡推开胡枝子，“拿去!”就将碧虚引到一旁。胡枝子一看手中的清露，愣了一下。

　　扶光服下清露，暂时没有动静。胡枝子放下他，便匆匆朝碧虚而去。他们仿佛找回了当初的默契。阿胡说:“不要伤他!”胡枝子点了下头。

　　“碧虚。”

　　碧虚愣了一下，似乎认出了仙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