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浒+原著][宋吴]自缢》还魂草

4、第 4 章

　　“没错。”吴用毫不遮掩地承认下来。“确实是我设法安排张文远到公明身边。”

　　花荣嘴角抿成一条线，沉默着又走上前一步。

　　“但我没有陷害他，我是在帮他。”吴用的声音几乎没有变化。

　　“你，要姓张的把公明兄长整倒，竟然还说帮他——”花荣克制着语气，哑着嗓音问道。

　　吴用却忽然笑着向他走近：“花贤弟，为了在店家发现张大人不是醉倒之前把来龙去脉向你讲清，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言罢，竟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下楼梯。

　　花荣吸了口气，紧紧跟上。他们一前一后不言不语，走出酒馆，走过楚州的闹市，直到走到郊外人烟稀少之地方才停下。花荣又走上一步，凝视着他们曾经的军师的侧脸，沉静，淡漠，即使在烈日之下也犹如笼罩着一层清霜，竟看不出丝毫的哀戚之色。

　　“若没有我让张文远到他身边去，宋公明至今仍是郓城小小押司。”吴用说道，脚步却未停下来。“郓城押司，庸庸碌碌，食泥土，饮尘沙。梁山之主，则得以聚义英雄，名闻天下。后来更受朝廷招安，统帅三军，坐享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我明明是帮了他，怎么能说陷害？”他侧过头看着花荣，脸上神情却一如在梁山谋划军事之时。

　　“郓城、江州两案，公明哥哥几乎丧命！”花荣压低了声音怒道。“招安之后，梁山弟兄生还不到三成，连兄长也命丧朝廷之手！”

　　“那又如何。”

　　“如何？”花荣怒极反笑，“在郓城虽官位卑微，至少生命无忧。”

　　“贤弟志向竟止于此么？”吴用面含微讽地笑道。“可我不是，宋公明也不是。他早就不安于做郓城押司，却又上进无路。我呢，不过在暗里推他一把而已。”

　　“推他一把？不过为了功名利禄，你竟……”

　　“不，”吴用摆了摆手，“公明为的是功名，不是利禄。我自也不是为了利禄……不过，也许你可以说我是为了公明。”

　　花荣听他弯弯绕绕，忽然就产生了一种诡诞的虚无之感。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步子，落到了吴用的身后。

　　“为了把他推出苦恼的泥淖，推到命运的谷底。”吴用旁若无人地说下去。

　　“谷底——你竟还敢说是帮他？”

　　“花荣贤弟啊。”吴用突然便回过头来，神情柔和，仿佛学堂里的先生看向懵懂的孩童。“你看这人间众生，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不过如此。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忙碌如鸟雀，空虚如白纸。戚戚贫贱，或汲汲富贵，或所谓安贫乐道坐看云起，你岂不觉得，尽都如同模板一般的……干枯，单调，无味？只有枯荣一念、生死一线之时，才能从那些眼神中，渴望和绝望的火焰里，知道人的血，还是热的。”

　　花荣看着他素净而平静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吴用话锋一转：“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助晁天王去夺取生辰纲。”

　　“……生辰纲？”花荣单调地重复道。

　　“我们这些人里，最不需要生辰纲的财富的便是天王本人。”吴用回忆起东溪村的陈年往事来，步子不由地和语调一样放缓了下来。“但他是个兄弟义气大于天的人。当有一群人愿意尊他为大哥，和他一起做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他便心血激荡，不计代价。”

　　“那你呢？”

　　“我？”

　　“那你为什么也要截生辰纲？”花荣皱眉问道，“你也重义气么？”梁山这么多年，他看得出吴用对梁山的在乎和操持，但军师对这座山、这些人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多厚，他要思量时，就只能回想到一些眼神，冷淡、犀利或低沉，但多数时候平静无波，不见其底。

　　吴用却看了他一会儿，冷不丁地笑了。“花贤弟，你这问题像极了多年前杨制使问的。可他已经死了，没有几个人活下来……”他顿了顿，“我为什么要截生辰纲，无非是为了，不再做教书先生。够直白么？”

　　“……我懂了。”花荣冷冷地。

　　“你不懂。”吴用铁定地说。“我厌恶的是安稳的生活。而截取生辰纲则惊险得多。想象每种情境，谋划每个细节，揣摩每一个人的心思。就像亲自写一场戏，再把它演出来，而且要让所有人都演得足够像……这是多么有趣的事。稍有不慎就是囹圄之灾，甚至人头落地。走在刀锋上，岂不比老死林泉要有意思得多？”

　　花荣看着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他平静、甚至称得上清俊的面孔之下读出可怕的疯狂。

　　“结果却令我大大失望。”吴用似乎是遗憾地笑了笑，接着说，“除了独木难支的杨志之外，这群官兵实在是蠢透了。夺取生辰纲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那白胜还杀了个官兵，我虽觉他碍事，却也觉得这样倒也更好，除了做强人之外再无退路。没成想，这赵家官府简直是……比我想象得还要不可救药。生辰纲被劫，他们当下通缉悬赏，却笨得迟迟找不到线索。晁保正竟然又回到庄里和弟兄们安安稳稳地喝起酒来。既如此，我只好再帮官府一把。”

　　“你……？”

　　“那白日鼠白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也是个活棋。我知他贪恋虚荣，分了生辰纲的巨富，便万万不肯夹起尾巴安顺度日。此人又好赌成瘾，只要放任他去赌场，总会露出破绽来。比如说，我知那缉捕使臣何涛的弟弟何清，也是个赌徒……”

　　花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竟是你故意的？”

　　“是的，是我故意留下这个破绽，逼迫晁保正落到这个圈套里，离开他的东溪村。落草为寇，即便亡命天涯，也好过在村里度过无聊的时光。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告诉保正事泄之前，竟有另一个人，冒着风险来通风报信。”

　　花荣呼吸一窒，他知道这忽然涌上自己心间的悲哀来自哪里。

　　“贤弟，”吴用忽然停下脚步，对他轻声说，“前面就是蓼儿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