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说话未曾讲》七喜

3、第 3 章

　　姜阿姨走后，我们的生活稳定下来，也就同一般单亲家庭相同，母亲努力赚钱养家，孩子上进懂事。
　　每天晚上，母亲下班后都会买些街边小吃带回来给我，我做完功课会坐在客厅看电视等母亲，每日9点半，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响起，我便欢呼着迎到门口。
　　有时门开的快了，会见到母亲疲惫的倦脸，但一见光，马上换上另一张面孔，对牢我笑。
　　母亲每周会有一天休息，但不定时，要等所有组员轮班，所以周末我时常一个人度过，母亲因为内疚，很希望弥补我。一日，冰箱牛奶喝完，母亲与我上街去买，路过一家西餐厅。母亲停下脚步低头问我，“今日吃西餐，好不好？”
　　我看向明净的玻璃落地窗内，都是打扮光鲜的人群，连我这个小孩也知这是家高级餐厅。
　　我摇头，我的懂事使得母亲越加内疚，她为不能给我最好的一切而自责，虽然她已尽力。
　　母亲今日特别坚持，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入店堂内。
　　一分钱一分货，服务生的态度举止都比一般店的良好，并没有在意我们的衣着打扮。招呼我们在窗边的兰色沙发上坐下，又端来两杯柠檬水，最后才将菜单放于我们面前，站在一旁礼貌的等待我们点餐。
　　母亲翻开菜单，替我点了喜欢的意大利猪扒饭和西瓜汁。
　　点完，她将菜单交还给服务生，服务生接过时问，“太太，您不需要点些什么吗？咖啡？”
　　母亲轻轻微笑，“不需要了，我吃不惯西餐。谢谢。”
　　才怪。我看着母亲的笑脸，不禁恻然。母亲习惯西餐，是众所周知的事。过去在家时常吩咐家庭助理做牛排，烤面包，晚餐必喝红酒，最不爱鸡汤，老说油死人。父亲迁就母亲，换过几任助理，条件都是要会做西餐，且要纯正。
　　可今日母亲却撒谎了。
　　我为母亲善意的谎言难过，再美味的食物也如囫囵吞枣，食而无味。但我却不能表现在脸上，我露出如普通儿童无异的满足笑容，笑着请求母亲下次还可以再带我来。我注意到那顿饭花去我们一箱牛奶的钱。
　　母亲暗自松了口气，满意于我的满意，付过帐后，牵着我的手走出店门。阳光洒在我们肩头。
　　将来我要补偿母亲，要让她吃喝无忧，起居舒适。
　　我知要做到这一切，需要殷实的基础，目前我所知的渠道便是将书念好，才有资格在社会挣扎出头。
　　故此，我更加穷凶极恶的念书，学期终，校长给我发勤学奖，奖品是一支钢笔。
　　老师们用嘉奖的眼神围着我，我心无喜悦，我要的不是这些，不是一支派克笔，不是虚无的荣誉。但他们不会了解。
　　第二天我就将这支荣誉之笔转卖给同桌，他零用钱充裕，但功课差劲，永无机会得到这支笔，但他有钱，我缺钱，各有所需，各得其所，所以交易成功。
　　回家路上，我的手紧紧攥着那张钞票，再将手插在裤兜里双重保险，走十步又拿出来瞧一眼，生怕弄丢它，可一拿出来，又紧张怕被人抢去，赶紧塞回去，脑袋四处张望，也就象个偷了东西的人。
　　一路忐忑的回到家，站在家门口却又紧张起来，生怕有人跟随，拿钥匙时又拿错，足在门口耽误了5分钟。
　　进了门，将门锁死，这才靠着门松了口气。
　　再掏出钱来，高兴的咧开笑了。自觉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一步。
　　黄昏的家中空无一人，我将书包方下，慢慢走到父亲的照片前，久久的凝望着他，这个曾经带给我最大关怀和快乐的人。
　　此刻看着父亲，却有种遥远的感觉，象是突然不认识了，我的童年象是一个梦，他只是个幻影。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父亲离开不过短短几月，我竟开始遗忘他。
　　我汗颜，故低下头轻声道歉，“爸爸……对不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们都不希望被人忘记。
　　晚上母亲下班回来，自包中取出儿童至爱食物汉堡，我欢呼一声，母亲摸着我的浓发微笑。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与慰寄。我将校长今日奖与我的奖状给母亲看，母亲果然深感安慰。因为之前的我，并不是品学兼优生。

　　我不曾想过，这支奖品笔会给我带来风波。
　　第二天去上课，一进班级已觉得气氛不同，每个同学的眼神都围绕我，却已与前一日的羡慕崇拜大相径庭，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班主任的转变，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冷淡的说，“金希政，你同我来办公室一趟。”
　　我放下书包，却发现同桌的身体缩了一下，我发现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就多少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班主任大步的走在我前面，就在昨日他还搭着我的肩膀亲切的微笑着说，“小政，你是我们班的荣誉啊，要更加努力为班争光哦。”
　　我看着他年轻的背影，想起那些亲戚的脸来，变脸是成年人的一种本领么？怎么许多人都会？
　　走进教师办公室，发现有人在等我，一个是拉长了脸的校长，另一个是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校长正在和他谈话，原本笑着的一张脸看见我而拉了下来，“金希政，你过来。”声音严厉，如同我杀了同学。
　　他严肃的看着我说，“你知道学校颁发奖品与奖状给你是项荣誉，你应珍惜，这不是用金钱能交换的。”
　　我安静的站着，疑惑着看着校长，心里想的却是，没有什么不能用钱买吧？我家的房子，车子，家具，玩具……不都被人买走了？但我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
　　我的直视似乎引起老师和校长的共同不满，校长叹口气接着说，“你怎么能将它卖给同学？你知道，这样对同学是不良影响，他会以为任何东西都能用钱买到。”呵，变成我的错了。原本却是他提出来要买的。
　　我只说了一句话，“老师，比起奖品，我更需要钱。我只是想给妈妈买份生日礼物。”
　　在场的三个成年人听了都为之恻然，老师与校长是听闻我家变故的，所以更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校长侧过身去在陌生男人耳边轻声说，“这孩子父亲几个月前刚去世，家境……”
　　那个男人穿着一套深色西装，和我父亲年纪相仿，但目光深邃，听着校长耳语的他打量着我。
　　我并不是想要博取同情，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被叫家长，母亲会因此而伤心。而我自己的一点点自尊此刻实在微不足道。
　　“你先回去吧，明天把钱带来，还给蒋仁，以后不可再犯。”校长心软了，他从宽我，我知道这件事原本可以追究到品行问题。
　　我转身走出门去，却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我看，背上刺刺的。
　　第二天我就用钱换回了笔，捏着冰凉的笔身，我厌恶的看着它。因为我不想将这种目光放在同桌身上，我怕他会哭叫起来，届时我又将进出办公室。但至此我与同学开始保持距离，被出卖一次已经足够，这样的经验无须太多。
　　但我听见自己如此回答母亲的问题，“朋友？多的不得了，我的同桌总是忘记带作业，但人非常好，对，就是那样一个人……女生？我不同女生说话……”一直讲到母亲满意，她总是担心我在学校会被人欺负，在某些方面她还象老式女人认为没有父亲的孩子一定会被人欺负。其实现在离婚的人一大批，离完再结，结好再离，谁也不会在意你是否有父亲，或是有继母。
　　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是你自己。
　　最近半夜时常发现母亲起床去厨房喝水，有次我早上看见半碗水，试着尝了一口，发觉是盐水，后来一直追问，母亲也只是推说最近肚子不舒服，喝些盐水消毒。
　　连我一个小学生也知道，生病该去医院看医生吃药打针，病才能好。
　　但我却也知道，母亲不过是省钱，请假去趟医院即花钱又要扣钱，一来一往，十分不划算。
　　赚的少，只好省，省到不能再省，这个家才能维持下去。
　　母亲的胃病就是那个时候熬出来的。
　　我一直盼望快速长大，但时间却象与我开玩笑，我越急它越慢，读完一个学期又有一个学期，好不容易才毕业。
　　在新学校，我态度自然的填了学费申请单，大意是家境困难，希望学校帮助，将学费杂费一并免去。然后将它交给新班主任，班主任十分年轻，也许大学刚毕业，一副热血教师的模样。果然，她将我的成绩与申请单一起看，看完又看我，我安静的看着她，也许那目光在她看来非常值得同情，反正不管如何，她马上将这件事上报领导，一切顺利的不象话。
　　接下来的日子她小心翼翼的与我说话，生怕提及什么不该问的事而惹我伤心。
　　但所有人还是知道了我申请免费就学的事，他们议论着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并无忌讳，有时声音大到离谱，但我权当耳聋。
　　比如，“啊，他就是今年的优秀生啊，全年级第一。”
　　“是啊，但听说很难相处，你看他从不开口说话。”
　　“哗，你们没听说最重要的事？他申请了免费就学，说是家庭困难呢。”
　　“可是学费只要几百块而已，需要这么麻烦么？”
　　我自13岁开始就适应了周围嘈杂的环境，因为我知道，将来进入社会也就如此。
　　但母亲却不理解我这么做。我们第一次争吵也是为这件事。
　　“你读大学的学费都已置下，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你只管读好你的书。”母亲第一次严厉的对我说话。
　　开始时我一声不响的低头听训。
　　母亲见我这样，声音又软下来，“小政，妈妈不希望你因为这一点学费而被同学看不起，你知道现在的社会，连孩子都懂的贫富差别，我怕你被人嘲笑。”
　　我静静的抬起头，看着母亲说，“妈妈，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已经知道，一切都如她想象，谁说孩子是最善良天真的，社会进步，一个个有样学样，10几岁已学会成人嘴脸，嫌贫爱富。
　　母亲难过的抱紧我。
　　我认真的重复着，“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真的。”
　　我终究还是个孩子，却不知道我越是懂事，越让母亲伤心。这年头，哪个幸福的孩子会懂事呢？

　　我抱着不与任何人接触的心态开始了初中生活。一切并不太糟糕，我的学业仍旧优秀，每次考试名列前茅，虽然仍会有人在背后说，“免费读的，是要读的好些。”但我确实读的很顺利，二年级时开了游泳课，我第一次跳进水池时，那种自由感让我感动。至此我爱上了游泳。后来还替学校参加了几场比赛，但因为觉得影响课业时间，又退出了社团。但仍保持一个星期去游两小时的习惯，那是我最愉快的时段。
　　在水中，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
　　但经过那一年锻炼，我的个子却象控制不住似的疯长了起来，连母亲都惊讶的说，“咦？都快超过你父亲。”
　　半年之内，裤子改了三次却还是不能穿，实在长的快。我内心一片欢欣，天知道我多么期盼长大，即使只是身体，胳臂的强壮也好。
　　初中最后一年，我开始频繁收到女生的书信。一封封，或粉红或雪白，或肉麻或抒情，各式各样，我都将它们一一收好，带回家去，拿给母亲看。
　　母亲笑着说，“希望你将来不是个花心大少。”言语中竟然不少安慰，几乎超过对我学业的期望。
　　我知她希望我做一个普通少年，偶尔闯祸，偶尔做错事，偶尔逃学，偶尔谈恋爱……象个正常15岁少年那样就好了。
　　收只管收，我却从没回过一封信，我对同学的感觉仍停留在那支笔，和开学时那番对话上。也许他们只是无心，但谁会明白别人的伤痛？不，不是一时的，那是永恒的伤疤，什么时候淡忘？呵，不知道。也许20年后吧，但至少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