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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信得浮生俱是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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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信得浮生俱是幻
曾晨——事实上我更倾向于称呼他为“曾先生”而不是“父亲”,后者让我觉得实在叫不出口。
他跟我说了这些年的一些事,可我听得出,他其实一言未尽,许多事情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他说他到美国后仍然重操旧业画画谋生,过了几年后遭遇意外,在事故中右手受了重伤再也拿不了画笔,不得已换了工作,终日郁郁;这两年又生了病,于是便辞了工作,搬到了疗养院来。
我看得出,他的手伤绝不是那么简单,甚至连一个药瓶儿也握不牢,一不小心瓶子就脱了手,骨碌碌滚到地下去了。我正要弯腰捡,他已经出声拦阻:“你身子不方便,还是等下让护士拣吧。”
我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只得试探地问:“不如,您还是随我一起回国……”
“不必了,”曾晨微微摇头,似是微微苦笑,“我在这里也习惯了,不想再去长途奔波。老家已经没有了,你也已经成婚嫁人,在国内也没了什么牵挂,已经没有必要回去了。”
“可是您现在一直病着,我都听护士说了,就算不回国,也还是希望您能就医,疗养院里的医疗设备到底还是有限……”这时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拿出体温计测量体温。我站起身打算倒杯水,可没想到脚下一滑,居然踩着了刚才掉在地上的药瓶儿!
那是个玻璃瓶儿……我登时重心不稳,整个人狠狠向后一仰。曾晨惊慌失措:“小颖!”
幸好那护士就站在我身后不远,正好被我拉了垫背,不然这一下还不知该摔得多重。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小腹隐隐痛了起来,偏偏一下子又四肢无力,瘫软在地根本站不起来。年轻的护士像是没什么经验,被我压着半边儿身子却压根儿不敢伸手扶我,盯着我的肚子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最后还是曾晨当机立断按了铃,唤人进来帮忙。苏珊和另一个护士将我扶到隔壁房间的空床躺下,紧张地问我:“夫人,您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皱了下眉,下腹的痛感愈发明晰,“肚子……有一点疼……”
苏珊一下就慌了神:“快,快叫院长来!”
我本想问这附近有没有医院,可是忽然一阵猛烈的头晕,撑着头跌回枕头上,不知怎么着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这么蒙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先看见了一片白色的天花板,然后我渐渐意识到……我还躺在床上。
“你醒了。”有人在旁边道,“来喝点水。”
一根软管送到了唇边,我微微撇了下头避开,问:“我的孩子……怎么样?”
“摔得不重,没有什么大碍。现在你应该也不痛了吧?”
我探手下去摸了摸肚子,好端端的,孩子还在。不由得松了口气:“谢谢……是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应该的。来,把这杯水喝了。”
我接过杯子,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温热的水终于让酸麻的舌头找回了一点感觉,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年轻男子说的竟然是中文。
并且,他的声音很好听,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语声清冽如执金叩玉,语气于温润平和之中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令人不由得便安下心来。
“你是……”
“我是这里的院长,”他在床边坐下,微笑道,“我学习并从事中医近十年,目前还没有过大的误诊,您大可以放心。”
他的眉眼……温润如一块光华流转的羊脂美玉,眉目清润,肤色白皙,笑起来左颊小小的梨涡更为他添了几分平和气质。论五官他其实不如桑瑜好看,然而一个人的气质高华,却不是仅凭五官就可以的——他举手投足间无不是一派大家公子的优雅做派,却又并不因此而显得高高在上,让我不由得隐约想起另一个人来。
“孩子没事,可你有事。”他拿过床头柜上的纸笔,“最近有没有时常觉得头痛头晕,偶尔乏力?刚才还昏过去了。”
我讪讪道:“确实是这样,不过并没有仔细检查,医生说,孕期由于激素的作用,使得脑部血流改变,所以偶尔有些头痛也是常见的。”
他笑起来,摇头道:“定是西医才这么说,他们不拿到实际数据是不肯确诊的——我倒是觉得你是有轻度偏头痛以及血管神经性头痛并发症状,家中是否有人有过病史呢?”
我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是母亲有。”
“那便是了,不过你的症状并不是很严重,平时注意不要太劳累就好。孕期不适合服西药,不如我先开两副药剂补汤,你试一段时间,回国以后可以再看看更权威的中医。”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我手腕脉搏处搭了一会儿,低头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拿给我看,自己拿着水杯起身道:“再喝些水罢,看你最近像是心事重重,孕期这样的忧劳过度并不好。”
我却看着他写的字发呆——一串串的中药名,我其实也不大懂,但是这非行非楷行云流水自成一家的笔迹,却让我更加想起一个人。
最后我还是开了口,带着一点冲动一点不解:“请问,您的名字是不是……叶苏和?”
那个修长的背影瞬间僵住,我想大概这就算是承认了。
过了许久,我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叶苏和转过身来,眉眼之间神色依然一派风轻云淡,笑如春风:“是,我是叶苏和,我还有个孪生妹妹,想必您和她挺熟?”
我缓缓道:“你们长得并不像,但是笑起来时的酒涡儿却一模一样,还有这笔迹,也是如出一辙。”
他忽然微微皱了眉。
“我是这两年才和苏宁认识的,”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语气渐渐有些激动得难以压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笔迹就是这个样子了,可是在她更早的画作上的签名题字,字迹却完全不同……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沉默了,我看见他一双璨若晨星的眸子垂了下去,睫如飞羽秀美修长。叶苏宁曾笑说:“我平生最遗憾的就是长得像爸不像妈,特别是眼睛,我妈当年一双眼明如秋水让我爹一见倾心再见销魂,怎么就没遗传给我呢你说?!”
原来说儿子长相肖母,还是很有道理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然而却让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一朝遇见——我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强拉着叶苏宁陪我一起出国?!
我强自压抑住一声哽咽,“你还在人世,可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他静静地垂了头如一尊雕像,并不答言。
“我们一起收到展览会的邀请函,可是她不来……”一滴眼泪滑落在被单上,接着就是两滴、三滴,“她笑着说,她不去美国……你明白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就是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出的事故!每年的那一天她都要……你怎么能狠得下心,这样地欺瞒自己的妹妹呢……”
叶苏和微微摇了下头,终于开口。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也微微带了一丝颤抖:“我只是想要她好……但是现在看来,并没有做对。”
“但是请您相信,”他抬眼看向我,那眸中深深伤痛的神色令我一时不由得怔住,“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像我这般地爱她……我和苏宁是孪生子,和她分离,就像是生生割去了我一手一足;她不能一辈子都靠我活着,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哥哥的世界里。我……并不希望她拘束着自己。”
我像是有些懂了,却又不大明白,但我情知这些事情并不是我该问的。
“希望您回国时不要告诉她,曾在此地见过我……”他轻声道,“我在这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希望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这样,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