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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一雁孤鸣惊旅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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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一雁孤鸣惊旅梦
……将近年关,我终于“偷渡”成功。
临上飞机前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夸叶苏宁叶大师好本事,叶大师反过来夸我好胆,连乔岩那样的人都敢招惹敢晃点。
我大言不惭,手一挥道,“虎口拔毛,不过如此,承让承让,该登机啦。”
叶苏宁在那头别有深意笑道:“有人要与心上人暂别,早早就寝食难安,越发连敷衍我们都懒得了。”
……我缓缓道:“看在你这么贴心这么善解人意这么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份儿上,我将来必要说得尽人皆知,就是你一力承担帮着我逃家的。”
本来事实也是如此。乔岩发现我留的东西,哪有不追的道理?既然乔乔和方羲和都不知情,那说明一定跟叶苏宁大有关联——所以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叶苏宁故布疑阵拖了乔岩一个星期,这日更是从首都机场跑到天津滨海国际机场,我却已经在石家庄上了飞机。
叶苏宁笑了笑,道:“保重,记得把我那一份钱领回来。”
“唔,保重。”
最后道了声别,我扶着腰身缓缓起身——搭着孟泽峻的手站了起来。他身后是拖着行李的任静和童维,两人先一步往前走去,我和孟泽峻则在后头慢慢走着。
并没有说多少话,他最后只道:“好自珍重,到了那边……”
我失笑道:“哥哥放心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松了手,我一个人慢慢走向检票口,又向远远等着的任静童维他们走去。这一会儿登机的人并不算少,可我每一次回头,都能清晰地看见孟泽峻隔过重重人海,遥遥向这边望着,然后微笑着向我挥手。
——霎时间,忽然就有了泪水决堤的冲动,被我强压了下去,也再不回头。
风起,风又止。
恍惚间只是一梦光景,任静在旁轻轻摇了我两下,道:“快到了。”
孟泽峻帮忙寻的住处——当然不是给我的,是给任静他们的,——是一处稍有些偏远却十分安静的住宅区,住在这里的多是普通的上班族们,两居室并不大,光线却很好。童维初来乍到就忙着熟悉环境找工作,我和任静则呆在家里,我教她一些家务,她照顾我日常起居。分工明确,配合刚好。
参加博览会的时候却遇到些小麻烦。我自小学的便是伦敦英语,在德国时也从没想过学学美音,虽然单词语法大半相通,可那小部分的方言俗语依然听得人简直要翻白眼。到会场时为我做导游的小伙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一部分西班牙血统,情绪一兴奋,快得根本听不清的小舌音就一串一串地往外冒,听得我只想高呼“饶了我吧”!
随着孕期进入第七个月,夜间的睡眠也越来越不安稳。先是噩梦,继而是频频的惊醒,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枕头,身边冰冰冷冷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半人。腰酸背痛还算好的,最捱不过的是夜里时不时就发作一回的头痛,当初医生说,由于激素的作用,使得脑部血流改变,所以有些头痛也是常见的。我不敢随便用药,也不想在这里进医院看医生,每次都是裹在被里拼命劝自己睡觉。有时心情悒郁得厉害,人还没睡着,泪就已经把枕巾打得湿透了。
“这样下去不行,”我的精神日似一日地颓靡,弄得任静忧心忡忡,不住道,“我想倒不如你什么都不要管,让我们陪着,先去疗养院看看……,兴许能稍稍开解……”
我长出一口气,道:“我想自己过去。”
周六近午时分,我坐上了去往roseland的班车。据说这原本不过是新泽西州的一座小城,却有一个极浪漫的名字:玫瑰地,又名罗斯兰德。贾可布斯和利维价值管理公司的总部也就设在这里。
虽然行动多少有些不便,一路上却也有不少热心人帮忙,两个热心的华裔姑娘更是一路带路将我送到了疗养院门口。我道了谢,一个人站在那里,却忽然生了两分怯意。
曾晨——孟泽峻说,他在这里的名字是Chen,没有过去也没有家人,就连孟泽峻自己也还没有亲自来看望过。
这家私人捐献的疗养院——至少在我眼里,它更像一处田园农庄。想来在里面休养,对人的身体和精神也是大有裨益罢。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微笑地走过,停下来问我:“夫人,您是来探望什么人吗?”
我点了点头,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来探望的是一位东方人,他的名字是……”
她像是有些惊讶,随即颔首道:“请随我来。”
还是深冬,走廊里暖气开得很大。然而一进这间房间,我顿时觉得寒意丝丝缕缕就渗了上来——那个为我带路的女孩苏珊无奈笑道:“Chen从来不许把暖气开得太大,他喜欢冬天,还特别喜欢雪。我们也只好尽量让室温不至太冷……他病了,断断续续一直不大好,却还是一样的固执……”
躺在床上的人还睡着,脸色有些苍白,瘦削也憔悴,哪有二十年前那照片上的丰姿俊朗,只依稀看得出眉眼与孟泽峻的相似。
我在沙发上坐下,拿大衣拢在身上,对苏珊笑道:“劳烦给我一杯水好吗?”
然而我不知不觉也靠着沙发睡了过去,曾晨醒来的时候,那巨大的动静不仅惊动了外面的护士,也将我惊醒了——他几乎是用震惊的眼光看着我,不顾护士的拦阻,跌跌撞撞扑下床来,“你……你是……”
我连忙站起身,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犹豫半晌,终于道:“我母亲的名字,是……成珮。”
他愣住了,但同时也不再挣扎,由着护士把他按回床上盖好被褥——我从没有近距离和父母相处过,甚至他可能还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女儿,所以我基本上就是木手木脚地站在一边看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搭把手。
两两相望,终于曾晨试探着问我:“……你母亲,还好吗?”
听他这么一问,我不禁垂下头去,轻声道:“她已经去世快十年了。”
然后就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等曾晨再开口的时候,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抖:“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声道:“我叫蒋颖,聪颖的颖,如果你知道,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瘦削的手——我愣愣看着那只手,忽然红了眼眶。
那也曾是一只画家的手,只不过,现在它再也拿不了画笔了。
我没有去看他,一字一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是职业插画家,这次应邀来纽约参加国际博览会闭幕式,结婚三年多了,怀孕已经七个月,据说是个女儿……我见过你的画,很多年前……我母亲床头的大幅画像是你画的,我看得出来。”
“……”
“孟泽峻曾是我大学校友,如今他上门来说他是我哥哥,”我轻声道,“是这样吗?”
曾晨闭了眼,泪痕在他脸上闪闪发光,半晌,深深颔首。
“那么这么多年,您在这里是怎么过的……”我轻声道,“能跟我说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