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名字叫爱情》柳穿鱼

20、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八】当时只道是寻常

　　插画终于全部定稿，连文稿一起几经审核，到了初夏时节，出版社终于宣布准备工作完毕，可以印刷成稿了。之后我告了个假打算好好休整一番，叶苏宁就在这时找上我。
　　她笑着说：“听说你的手工很出色，还学过设计服装，所以关于一件戏装的制作想请你帮个忙。”
　　说起来叶苏宁才是真正的全能，绘画功夫了得，音乐天分出色，时有作曲填词，偶尔还客串一把上台演唱。所以对于她口中的“戏服”我很是好奇，加之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就一口答应下来。
　　不是什么大型的演出，大约只是特定圈子内的一场表演集会，节目也很杂，有些生面孔，也有熟面孔；有的像是圈内人，有的则是被带来引荐的，我甚至看到了一位当红影星落落大方登台唱歌。而叶苏宁的节目，据和我坐在一起的方羲和说——历来都是压轴。
　　然后方羲和又笑着道：“来的人还真不少，看完今天这场，大年三十晚上就能多换几个台了。”
　　我悟了，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
　　毫无预兆地，低垂轻合的幕布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素白的女子的手，远远看着却也赏心悦目得很。那手忽然摆了摆，腕上两只玉镯轻轻碰了一下——叮。
　　——幕布遽然拉开，宫装的丽人袅袅娜娜娉娉婷婷，莲步轻移走了出来——灯光打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观众席上有片刻的静寂，随即就爆发出一阵掌声如潮！
　　唱腔起初是幽幽袅袅的，然而声音渐渐拔高扬起。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渐渐展露娇容，顾盼生辉：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方羲和悄声笑道：“苏宁这丫头，从不肯走寻常路。”
　　我也忍不住勾了唇角——这一出《贵妃醉酒》，当叶苏宁扮的贵妃登场之时，当真是惊艳无比，让人想不注目都不行——我想这也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吧，眉眼秾丽的贵妃披上了艳蓝色蛱蝶穿百花低胸上衣，高腰襦裙佩银蹀躞带，甩开四尺宽的帔帛，以昆腔唱京剧。
　　没有高力士，没有裴力士，这是半醉半醒的贵妃一个人的剪影，一个人的心声，一个人的独白：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
　　在广寒宫……
　　你说它是什么？——京剧不是，昆曲不是，歌剧就更不是——叶苏宁爱玩爱闹的性子就在这里，想旁人之不能想做旁人之不能做，偏又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哪一位京剧、昆曲、歌剧的大家都没有立场去批驳它，叶苏宁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说，这就是一首形式新颖的歌而已——！
　　听她唱着，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简直人也跟着醉了过去。
　　为了她那身衣装，我们可是下足了功夫。先是描画图样，再拿到老字号的丝绸铺子定制布匹，然后拿回来自己裁剪，虽不是样式的每一处细节都一板一眼遵照历史，但却是叶苏宁自己心目中最美的贵妃模样，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妩媚飘举、形色妖娆，盛世大唐万千气象，一时就都到了眼底眉梢。
　　舞袖低徊真蛱蝶，朱唇深浅假樱桃。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
　　其实叶苏宁身材并不算丰满，眉眼也是俏丽灵动的，可她仿佛生来就一身戏骨，一扮上就不再是自己的模样——袖子本身就极宽松，有些像如今的灯笼袖泡泡袖，外面罩一条帔帛，做一个慵倦的姿态，就显得整个人都饱满富丽，当真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头发挽了个偏高的堕马髻，眉眼并没有细描，只在细微处勾勒几笔，整个人的眉目就自然而然流丽妩媚了起来，时世梳高髻，风流淡作妆，颇有那么一点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味道。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这一句本就悲凉，可不知为什么从叶苏宁的唇间吐出来，就像是幽幽地不声不响击中了人心房最柔软最深密的那处地方，忽然间眼眶就酸了一圈。

　　原戏到了这里本就该收梢了，可叶苏宁的戏还没有完——她忽然将帔帛一摆，转身间就轻轻软软划了个圈，唱起了京戏歌《蝶恋》，可是细细听去，那歌词分明又有些不同：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迷，长恨一曲千古迷……

　　可见我，霓裳羽衣窈窕影；
　　可记我，彩衣织就红罗裙；
　　可知我，只为你轻舞飞扬飘天际，
　　我这里款款一曲诉深情……
　　你可知佳期如梦难觅寻，你可曾见我飘飘欲仙展彩屏；
　　你可知云海迢迢星河远，我盼相逢呵，金凤玉露绕祥云……
　　我那天长地久的至爱，我那无法倾诉的知音，
　　我那天长地久的至爱，我那无法倾诉的恋人！
　　我那天长地久的至爱，我那无法倾诉的知音，
　　我那天长地久的至爱，我那无法倾诉的恋人......
　　在间奏音乐的地方，她忽然又加了一句念白，一声幽婉长叹，垂了首敛了眉，黯然道：“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我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痒痒的，抬手一摸，居然摸到满手湿凉。
　　台上叶苏宁还在哀婉地唱，我身边方羲和死死咬着块帕子，早就泣不成声。
　　我被她吓了一跳，忙拿纸巾帮她擦泪。方羲和仍在小声地啜泣，神情难掩激动地对我说：“你说她怎么就是忘不了呢，怎么就是放不下呢，怎么就是不肯面对现实呢？……难怪她要来这么一出表演，今天是那个人的忌日啊……”
　　我不知道她说的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我马上猜到了这和叶苏宁有莫大的关系。
　　可是我不能问——我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会好的，会没事的……”
　　台上终于谢幕，叶苏宁缓缓鞠了一躬，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笑靥如花。
　　果真是戏骨天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出场时方羲和早已平静下来，再没有提起此事，而卸了妆的叶苏宁也一如既往地言笑晏晏，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午饭的地点还没定下来，就接到了乔岩的电话，说他和乔磊以及几个朋友去公墓祭拜故友，中午就在外面吃饭，不来接我了。念及方羲和无意透露的话语，我不禁多问了一句：“是……什么故友？需要我去吗？”
　　许是山上信号不大好，乔岩的声音夹杂在电流声中有些许模糊：“不用了，你和方小姐一起陪陪叶小姐吧。今天就是她哥哥的忌日，只不过她一直不肯承认……”
　　啪。
　　电话断开了，大约是信号的缘故。
　　我拿着手机怔愣半晌——就算没有听到，我也猜得出他后面的话。
　　……死了。
　　——你说她怎么就是忘不了呢，怎么就是放不下呢，怎么就是不肯面对现实呢？
　　原来她一直不肯承认，那个人早已不在世上了。
　　人都是感情迟钝而不外露的动物，于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直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已经再也挽回不了什么，只得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的心情多少有点沉重，可是对着笑语嫣然的叶苏宁却不敢有丝毫异样。晚上乔岩回到家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对孪生兄妹的故事——含着金汤勺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而母亲难产留下了病根，早早就撒手人寰；做父亲的忙于工作，对孩子简直一点也不上心，于是这两个孩子过早地学会了相依为命，自强自立地过活。
　　“阿磊小时候就因为欺负叶苏和被叶苏宁狠狠揍过，他不服气也没办法，屡战屡败，最后是真伤自尊了，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去军队历练，——被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女孩子揍得满地找牙，我都替他丢人。”乔岩边说边比划，把我笑得前仰后合——叶苏宁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儿。“她哥哥难道就很好欺负？”
　　“叶苏和那个人啊，看着是温温吞吞的好脾气，骨子里可是比谁都犟。高考时他要报中医专业，他父亲不答应，他卷了铺盖就走。别看叶苏宁凶得什么似的，对她哥的话那是奉若圭臬，跟着也卷铺盖走人。家里一分钱都不给，他们俩就都不住校，半工半读自力更生。叶苏和白天两份兼职晚上还有夜班，叶苏宁除了投稿赚钱就是在家学做饭，租的房子离学校远，叶苏和就骑车带着叶苏宁上学。都说由奢入俭难，他们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成就了大事业的，那些倚仗家里恩荫做事的，比起来真是拍马也赶不上……”乔岩忽然打住了话头。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啊，过了几年，他们俩闹翻了。”他轻描淡写道。
　　“……为什么？”听他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实在很难想象这一对兄妹会彼此反目。
　　“大约是因为叶苏和看不上叶苏宁的男朋友吧，普天下做哥哥的都一样，对妹妹的婚事总是操心的不得了，可那时叶苏宁又是个爆脾气，偏不许她哥哥说那人半个不字，于是就闹翻了，每天吵得惊天动地，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正赶上他们学院需要一位教授代表学校去国外参加一次研讨会，叶苏和就自荐去了，谁知道飞机出了事故坠海……”他顿了一下，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连个残骸都没找着。”
　　我于是也沉默了。
　　难怪叶苏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并且久久不能释怀——我又想起她在台上，幽幽一个转身一个回眸，帔帛飞舞轻扬水袖，道是：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其实她还在等，虽然明知无望也依然在等。
　　只是她等到的，注定是一场心灰。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还是乔岩先开口道：“不说这些了，这两天排一下日程，你的护照没过期吧？”
　　“还早，不过……”去哪里？
　　他唇角扬起，一时连眼角都漾满了温存的笑意：“不是说没有蜜月吗？去马尔代夫，我们一次补回来。”
　　马尔代夫？
　　马尔代夫！
　　我顿时一蹦三尺高——乔岩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严厉警告我：“带手绘板可以，不许天天忙着画画！好容易出去一趟，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吃就是睡，再不就是画画！”
　　咳，好吧，我会尽量记得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我好喜欢爆字数的说……两篇文更新都快到四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