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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帝尊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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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府的北苑,寂静的阁楼,琉璃护顶的红绡灯笼在阁楼檐角晃荡着,李恪静静地站在窗口,俯望着富丽的长安城,突觉悲凉。
立身处世,仰赖的仅仅只是微薄的血统与大唐姓氏,可是他依旧孓然一身。如果不是他身后坐着的华丽人影,或许他只是夜色里一抹晦涩的淡影吧。
长夜之饮。袅绕的琴音,暖律淙淙,流淌着一丝丝的无奈。
“夜月琴三弄,春风酒一壶。
菊盏带霜盛碎玉,荷盘翻露泻明珠……”稍微有些低沉的优美声音,低低的吟诵,打破了夜的寂静。苍白的手指,缓慢地按压着琴弦。沉浸在如银的月色里,青绫孔雀纹锦层层叠叠,铺就了一层哀艳的瑰丽,随意散着的头发是银白色里融合着金色的如同月光般的银发,不得不感叹迦什叶是一个很适合夜色的男子。
“如此佳景……可惜少了清欢酿。”迦什叶喟叹道,仰头看着漆黑的夜色,璀璨的星斗。十年,也不过如此……过去的碎片从遥远的记忆的水底,仿如尘嚣的泡沫一般漂浮了起来。
“现在这季节清欢酿,并不爽口。”李恪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又道,“不过……这壶寒雪梅茶,也是出自季府,这季节饮此茶,倍感清凉润口,入喉梅香留齿。”
迦什叶垂下眼睛,微微的苦笑,“呵……是呀。这寒雪梅茶确实是极品,正是如此相象,我才怀念清欢酿,自那以后,都快十年了,我已经忘了那滋味了,记忆里清爽的甘醇,本以为该是渗入到骨髓的薄凉滋味,却还是抵不过时间。”回忆的低语被夜风攫住,吸入夜空之中,瞬时消失了。
“我还是不明白啊,她为何要我放弃……可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迦什叶那双理智的眼睛微微的摇动着。明明拥有足以守护一切的力量,为什么会如此愚不可及?
“可是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吗?”李恪直视着他,作为辅国侯,他还有什么不能得到的呢?他已经致力于王权之上了,或许只差了名正言顺。
迦什叶微侧着头,好似对着自己确认一般低喃道:“没错……得到了一切。”
“可是……得到的,却不是我想要的。”近乎失落的一番感触,让人难免同情。
李恪稍稍往上抬起脸,“如果我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呢?甚至,这次可以完成你想做的事情。”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目光却牢牢盯着眼前银色的光芒,冰冷的瓷杯紧紧握在手中。
迦什叶及时将表情替换成一贯的微笑。
“……所以你是要我帮你了?”迦什叶呷了口茶,静静的低语,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欢喜,而是冷静地看着弦琴的边缘,白色的热气让他眯起了眼睛,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李恪低垂下眼帘,好像点头似的也喝了口茶,微涩,只好轻轻地放回桌上。
迦什叶轻摇着手中的伶羽扇,戏谑着低笑,“……王位之争?没想到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却抵不过一个女人一句话。”
“哈哈……最后,我问你,你是真心求我的吗?”毕竟,十多年前,李恪未封蜀地前,自己曾特地到他府上,道明自己可以辅助他登上王位,可惜当年他拒绝了自己,尤其当时后宫中就属他势单力薄。
李恪表情僵硬的点点头,显然是下过一番决心。
迦什叶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振衣坐定,一双清亮狭长的眸子转了转,勾起艳丽的唇角,正色回答道,“——不过,我拒绝。虽然现在情势不比当年,当年那个人下的战书我不得不接,所以不得不找你。但是现在这件事,与我无关吧?人心的去留,不是外力可以挽回的。反倒是你会介入到这种事情当中,真正让我意外。”
李恪一怔,虽然也曾料想过迦什叶会拒绝自己,但不知道他会拒绝得如此让人难堪。寒心之余,他的脸上竟淡淡地镀上几缕伤怀之色。身在宫闱中,他本就该见惯了这种棋子的戏码,不是吗?
仰望星空,脸上半讽半笑,无以名之。
迦什叶跺步到他旁边,负手冷笑道,“被人拒绝的滋味的感觉,很不好吧?”侧脸看着李恪,不可否认,他是有幸灾乐祸的感觉,虽然时间流逝,但那种处于绝境的滋味,已经伴随了他整整十年,这不是谁都能体会的。十年呀……夜色沉沉,掩去了他艳丽而寂寞的笑颜。
李恪回过头,挑起的明眸,似笑非笑,却在不经意间,流泄淡淡的冷意,“确实不好受,不过,在我意料之中。”
夜风渐起,飒飒作响,拂上身就有些许的凉意。迦什叶半眯起眸子,看着浑然不若起先温和的李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恪淡然一笑,“镜花水月般的虚像,美丽浮华却又脆弱得稍纵即逝的存在,总会有人不惜生命去追求……看似平凡却弥足珍贵的真情,往往被弃之不顾甚至鄙夷践踏……”
李恪折到弦琴旁边坐下,抚动着飞泉琴,这琴自那日后,他从安莫洛那要了过来,自己或许是迷恋上了那种空灵的琴音,正如自己对青烟的执着。
比起迦什叶的琴律,李恪的琴声不温不火,不即不离,不是天籁般的绝响,没有哀感顽艳的至情,却仿佛是可以长存天地的声音。
迦什叶脸色丕变,紧握着双拳,一刀一刻地刺痛,李恪每一句话都直捣他最脆弱的内心,他对浮华的沉迷,真的只是为了忘却曾经的背叛吗?被践踏的真情……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只是努力让自己去忘记而已。
自己曾经一心一意地爱着一个人,可是结果呢?
——胜业坊御族本家全部亡故。而自己呢?天涯飘零,为了躲避宫中派来的杀手,不惜诈死,而后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时值今日,他早已对无论何种情况都泰然处之甚至懒得去应对那些不时冒的杀手。
有时更觉得自己可笑,执念纠结着自己。让他连回来报仇的念头都一一抹杀了,那段痛心的往事,就像全部都已经被删改,剩下了那些美好的记忆,也许就像李恪说的只剩了镜花水月般的虚像,靠着这些幻想去迷惑自己,忘记被背叛的痛苦,而这样的结果仅仅只是自己曾经承诺过她。
在疏勒国,手段狠辣的迦什叶,是一个冰冷的幻象,是他创造的一个可以对任何人冷酷无情的自己,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证明自己有活着的理由。
迦什叶看着兀自抚琴的李恪,他的琴声,清音悠悠,如同薄雾般于阁楼院落间辗转缠绵。浮沉之间,惹得人的心绪也随波逐流,跟着起了微妙的浮动。静静吐出一口气,抬起脸,按捺着浮躁的心,异乎寻常的郑重说道,“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对策了吧!”
李恪停下抚琴,执了案几上的冰玉壶,倾倒了一杯寒雪梅茶,举杯就唇,看着迦什叶的时候,眉眼微弯,脸上浮现的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从始至终,我都只是在等你的答案。十年前,你就该知道,如果我下了决心,谁也不能改变,不是吗?御寒公子。”
——御寒公子,久远的名字让迦什叶怔然,心下翻腾,他倒是小瞧了李恪。初见时,那个举上温雅的李恪,似乎只是他的错觉,此际的他眼中邪意恣肆,既妖异又轻狂,与初时判若两人,仿佛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性情人格解除了束缚,恣意挥洒,或者说这就该是他原本的性格,温雅只是他擅长的掩饰罢了,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酷得多。只怕这几日,宫中传闻的“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伐天下”,都是他搞的鬼。迦什叶不尤冷嗤一笑,“谣言的杀伤力果然很强大的啊。”
“呵……”轻轻一抿就有含意复杂的微笑自李恪的唇边逸开,“……没错,谣言本来就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端看人怎么去利用它。对于我来说谣言是可以动摇根本的好方法,我不过是善于利用这点罢了。再说,那个帝位可是他费尽心计才得到,甚至他当年不惜手刃亲兄弟,那么——他怎么可能轻易让一个女人夺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王朝?”
“啊……抱歉,我怎么忘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毕竟鲛绡弓箭如此绝响无情的杀人利器还是从你手中诞生。”李恪伸手,轻轻抽取了迦什叶手中的孔雀伶羽扇,扇骨的剔透冰冷,让李恪不尤一颤,暗想,御寒公子的手艺确实如传说般惊人。
“你……”迦什叶语塞,确实如李恪所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的情形,但毕竟——
“武氏一族是无辜的。”迦什叶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苦笑着,这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语。
对于迦什叶此时说出来近乎伪善的怜悯,李恪冷笑着讥讽道:“我记得十年前,你就跟我说过,通往帝王之路,本就是血肉铺就的,牺牲一些人,也是必须的。”
让人刺痛的话语,迦什叶的脸不自在地僵硬了。
良久,方才张口:“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我早已经想开了,这一世的恩怨缠绵,因果循环,可有谁对谁错?可知是谁负了谁,可知是谁欠了谁?当年的那场太子之争,我已经得到了终身难忘的教训。”失去至爱,家破人亡,已经让他足以一生难忘。
“既然如此,那疏勒国,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那痴儿能他自己夺得帝位吗?”
迦什叶有点恍惚地浮起诡异的笑容,“……这是我对她一生的承诺。当年你来疏勒国的时候,你不觉得他有些眼熟吗?”
李恪蹙了蹙眉回想,想着当年见过的总是毫无心机地展露单纯笑容的那个“痴儿”皇子,那时他只记得他有一双熟悉的桃花眼,如果不是那三分傻笑的模样,或许是个面容风度均是相当优美动人的男子。那眉眼……李恪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迦什叶,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他早已经死了。”李恪失神地呢喃着,脸甚至有点扭曲起来。
迦什叶近乎于安慰地轻轻地拍了拍李恪的后背,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忘了你们。忘了大唐。忘了一切。这样的他对于你们来说,他……确实是死了。”
“忘了……呵呵……不是吧?”李恪声音有点发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试着平静地道,“让他成为王,就是你对她的承诺,不是吗?所以——是你让他忘了吧?”话语的尾末,隐隐的怒气,带着严厉的意味。他很了解,像御寒公子这种对爱的执着近乎疯狂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人比他所爱的人更重要。
“没错。是我让他忘了一切。他跟你一样,向来对王位不屑一顾,可是——那怎么行呢?我绝不允许他孤负他母亲的期望。现在的他乖乖的如同孩提时候的他,又乖巧又听话。”迦什叶说完,懒洋洋地向身后的阁台雕漆柱子一靠,意态有些莫测地将杯盏凑至唇边,一副他本来就是如此的人。似笑非笑地回味着相似的清冷……其实装着善良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对着李恪这样的聪明人。
李恪隐忍着怒气,温雅的容颜由清转煞,“你——简直不可理喻。”
“呵呵……过奖。”迦什叶勾着唇角,一如既往地似笑非笑,还是这般轻松自在,他果然不适合装什么好人。想不透,李恪怎么能整天装着温文尔雅,多累人。
“既然你已经让他坐上了王位,那么你此次来大唐,难道是为了让他坐上大唐帝位?”李恪静立一侧,语气虽温和却不容质疑,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似乎有点吊儿郎当意味的迦什叶,很明白他并不若外表那样轻浮,反而是个执着的人,而现在他把对于逝去的人的执着,转换成另一种执着,那就是完成逝者的遗愿,这是一个可怕的执着,也足以成为可怕的对手。
迦什叶狭长的凤眼中,带着促狭的光芒,“呵……大唐的帝位,比起十年前,确实更加诱人,尤其这一路上,单是乡野间肥沃的农田,对于一个闹着饥荒的国家,就足以让人心生邪念。不过——”顿了顿,语气顿然转为严肃,“不管如何,此次来,我只为疏勒国的现在所面临的窘困而诚心到大唐来,请求先进的农田灌溉之术。至于你们皇子之间的帝位争夺,我全然不感兴趣,当然,如果你当真能按当日朝堂说得辅助我们疏勒国农业发展,我倒不介意辅助你登上帝位,毕竟那里是我毕生的心血。”
这个要求的野心有多大,李恪且能不知?而迦什叶,又是否真能如他说的呢?可是不管如何——
总该孤注一掷。
“那么——我的胜算在哪?”李恪望着迦什叶,眼底是一个谋略者的残酷,令人生畏。可是他已经不能回头。
迦什叶大笑:“哈……胜算?那不是已经在你心中了?难道说你也相信那些人的无稽之谈?我能预知未来?别傻了!做为一个谋略者,我不过是努力让我所畅想的变成现实。仅此而已的——先知。”
余声渐消。可是随即而来的沉默却让两人冷厉地对视着彼此,也许他们彼此都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样的光景,王位之争总该是残酷的,鲜血淋漓的。
“——太子必须废。!”掷地有声,说完。两个却在此刻意外地大笑起来,彼此的眼里有着对彼此的欣赏。其实这样两个绝世之人,他们何曾如此畅快过?只是为着即将到来的惨烈,而悲切大笑罢了,毕竟宫闱之中,争夺就意味着有些人必须要死,那是沉重的。
这一年,贞观十七年。长安城的空气里充满了阴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