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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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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强迫去做不愿做的事,在司马心里,实在比吃到菠菜和看到丑八怪,更让人讨厌。
畅思渊前代主人慕容,有次在重要场合见到个人。
那人长得鬼斧神工,不仅麻脸歪鼻缺门牙,说起话来,还生生透着股阴森气。
若在平时,见到他,甩袖走了没人管,可那场合不允许,于是慕容笑着道:“这位仁兄,久仰大名!”
其实,这事的真想只有司马知道。
当时他十岁,被慕容牵着手,说那话时,他硬是被师父捏断两根手指。
之后,他练畅思琴谱。
因为弹琴既是练手劲。
练了八年,司马的右手才恢复常人之力。
当然,此乃后话。
其实那事的直接结果是:司马从此讨厌丑八怪,不愿做身不由己的事。
那事的变相结果是:他更痛恨拿腔作调,死要面子不肯让别人看出自己情绪的人。
只可惜——之后十四年,司马没长成丑八怪,也极少做身不由己的事,唯独那高傲的性子,比之师父,竟是变本加厉。
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是那样的人了。
至山顶,他瞟了眼脚下壁立长峰,轻蔑道:“千米山壁,也需心跳过百才上来,你的轻功有待加强。”
令狐放开藤蔓,拍了拍一身叶絮,笑道:“我抱着你,你自然心跳加快,有这般错觉,很正常。”
司马说:“是不是错觉比过便知,若是我,不会超过八十。”
令狐说:“你想比,行,以后多得是机会。来,先去看看我们住处。”说着牵了司马便走。
司马一把拍开又缠上来的贼手,眼一瞪:“谁和你是‘我们’!”
令狐头痛道,“这山上就我和你,不是‘我们’,难道还是‘他们’?”
司马笑里带讽:“只有我和你?那好,将来收拾了你,没人寻仇,省去麻烦。”
令狐翻白眼:“既来之,则安之;这地方极美,不好好享受,老想着打打杀杀,煞不煞风景?”
司马说:“风景再好,也要有心情欣赏;对着个无赖,人间仙境也飘不出香来。”
令狐哼一声,“你那畅思渊,不过一口破烂子井,住惯了,难怪就这点见识,看到美的也不觉的美,该享受的也不懂享受,白白养个呆瓜美人……。”
话没说完,脸上忽被司马狠掴一掌。
令狐眼快,抓牢他的掌,牵到身边,脸上突起五个红指印,好似拍在石头上,无关痛痒,笑得反倒比刚才轻松十倍:“气得鼻孔朝天,真像□□,不好看不好看……走了,看我们住的地方去!”
是的,司马早已是那样的人。
可他不知,遇见令狐,再高傲的面子都会被气到瓦解,让他变得不再是司马。
最起码,不再是畅思渊那个司马了。
他隐约记得,令狐曾说自己有两间茅屋三亩田,一头驴子四只鸡。
当一个人的身家,用一句话便可形容干净时,这人往往富不到哪里去。
可也有例外。
比如,对江湖上任何一个人提起畅思渊,他们头脑里映出的,除了主人武功天下第一外,他所拥有的财富,自也是天下第一。
所以形容司马的身家,也只需一句话——他是畅思渊的主人。
其实司马并不怎么认得银子,而你也不能责备他为什么不认得,没用过的东西,不认得是正常的。
只因他的生活起居,虽建立在倒海般的银子上,可享受的最终成品,自有人为他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杯花去茶农五年培育而成的新茶。
一床西域精蚕织就的丝被。
一只千年楠木烘制的恭桶。
每一样东西皆唾手可得,所以无论哪样,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
富到这种程度的人,不会拿财富的多少去衡量别人。
因为没一个人在他眼里,不是穷人。
区别只在于,这人穷的有品,没品,而已。
司马极其讨厌令狐,但当他终于见识到这无赖的“身家”时,却在心里不得不承认,他明显属于后者。
山顶天亮的早,折腾一夜,此时朝阳洒洒,金光一片。
那金光下……
茅屋是简陋的,对门而座;田地是随意的,绕屋而建;驴子是写意的,傍树而卧;鸡群是放飞的,浴日而啄。
只是那两间茅屋,门上各半对联,写着:
异代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骄客?
俗人流寓,有长流天地月白清风两草堂。
只是那些闲田,远远看去,合着茅屋,像个巨大的象形“目”字,昭昭对天,磊落而视。
只是那头瘦驴,半抬眼皮,睨来人一眼,甩甩尾巴又睡去,悠闲得像个君王。
只是那群公鸡母鸡,牡丹花下,幕天席地,叠着罗汉,兴致无比高昂,随意抛洒着欲望。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东西,可合在一起,司马便瞧出一种糅合了狂妄和野趣的新鲜感。
那是自他十八岁后,再也无从体会到的感觉。
双双站在田边,令狐捏了捏他的掌心,高兴得居然有一丝腼腆:“我们的家,还不错吧?”
认识令狐以来,他首次平心静气地开口:“虽不是我家,但就一个临时住处而言,还过得去。”
坐在茅屋里,抬头看着天上星星,司马问:“住山上,每晚都能享受这种美景?”
“只要你想,何处不是美景?”令狐耸耸肩,有些得意,“我挖的。有套名儿,从下往上看,叫观天洞;从上往下瞧,叫洞地穴。哦,还有一个,在那边。”他指指床头正上方的屋顶。
司马转头,那儿果然也开着个盆口大的洞,洞口连着细线,一直垂到枕边。
令狐笑着解释:“下雨就拉绳,屋顶上的锅自会盖上。”
司马嗯了一声,却是想:睡到一半,不知天上会不会掉鸟屎。
转念又觉这与自己何干,自是一笑过去。
令狐却来了兴致:“……这儿不常下雨,但过玄月,山头常常积雪,届时在外面用细竹条编出架子,隔日早上,嘿嘿,就是个雪人!”
司马肯定,他绝不会等上三个月去看雪人。
因为就连这晚,他都不知应该怎么对付。
视线从屋顶移开,看向面前木桌,桌子缺了一角,呈五边形。
此刻,上面放着一盘菠菜,一碟酱瓜,两大碗粥。
风从观天洞里吹入,烛火疯狂,不停摇曳反抗,司马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谬。
他坐在这里,竟有些不明白,为何他会坐在这里。
于是看向令狐,令狐也正看着他。
室内一时沉默。
过了一会儿,令狐问:“在想什么?”
司马老实回答:“在想我为何坐在这里。”
令狐问:“想通没有?”
司马说:“我受了伤,一时武功不如你。”
令狐心道,即使你没受伤,武功也不如我。
但他知道,有时做人不能太老实——尤其在心上人面前。
于是他叹口气,把粥推到司马这边,“养好伤,你自然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事。”
米汤清淡,乳白透亮。
可这毕竟,只是碗粥。
司马瞪着它,好似这般,那粥里便会长出海参来。
他忽然怀念起畅思渊的饭食。
当然,若“怀念”能填饱肚皮,他宁愿一直怀念下去。
可他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
令狐一面吃,一面观察司马。
半晌后,他忍不住,用筷敲了敲碗沿,直到司马抬头看他。
令狐问:“这粥真那么难吃?”
司马放下筷子,并拢,放在碗边,慢慢开口:“不算太难吃。”
令狐道:“既然不难吃,为何你吃饭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庙里的菩萨?”
司马不解地看着他。
令狐道:“一板一眼,每个动作都好似摆出来让人观赏的。”
司马道:“我吃饭时,的确起码有十个人看着。”
这次轮到令狐瞪大眼睛。
司马道:“畅思渊的规矩,三菜一汤,得四名厨师;还有仆人,传膳的,捧巾的,摇扇的……。”
令狐打断他:“仆人我知道,可干吗连厨师也得在一边待着?”
司马一顿,好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才道:“……可能他们喜欢待着。”
令狐叹道:“他们喜欢,你也喜欢?难怪你吃起饭总有些个装腔作势的调调。”
司马脸色阴沉下来。
令狐知道有时做人不能太老实,可有时,他也会管不住自己嘴巴。
他问:“你不累?”
垂下眼睑,司马看着剩下的半碗粥,回答地一如那粥汤,清清淡淡。
“习惯了。”
莫名其妙没了胃口,令狐放下碗道:“这里不是畅思渊。”
司马道,“但是有人。”
令狐道:“如果没人,你能否吃得轻松点,至少不那么……。”他斟酌着字眼,“……端庄?”
司马看他一眼,回答道:“不能。”
令狐又头痛了,“为什么?”
司马说:“难道我不是人?”
忽然,令狐不仅没胃口,连胸都开始闷起来。
一路把人抱回来,令狐除了对司马的体重有了具体认知外,对即将到来的“□□生活”,他也有着海量幻想。
这些幻想充斥着他的脑袋。
司马从昏迷中醒转的前一刻,令狐的嘴还是歪的。
笑歪的。
可现在,令狐却笑不出来。
他在床上已滚了二十一圈。
一个人滚。
一个人无病无痛在床上打滚,往往只有一个解释。
他失眠。
其实令狐原本今晚就没打算睡。
可是不打算睡和失眠,是两个概念。
但对他而言,无论哪一样,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司马。
人生是由一系列选择组成的。
令狐发现,自从认识司马以来,他的选择再也没有对过。
回想这故事的开头,那最初的最初,他的用意是这样的:
令狐想看看司马长啥样,于是用石头去弹他的琴。
这便是一系列错误的开始。
他选择了一个幼稚却后果严重的方式,博得了司马今生对他的第一印象。
但,当时他尚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见识到司马的三分之一圆弧,他被强烈震撼了。
他想要他。
要来干吗?
自然是做些男人都喜欢,不睡觉才能做的事。
令狐识字,读过书,下雨时也喜欢吟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
他从不承认自己是烂人,也从不否认自己是俗人。
两者的区别是:
烂人见到好看的都想做不点灯的事。
俗人只有见到自己喜欢的才想,且从不掩饰这个意图。
他选择了最直接最诚挚的方式,去传达他的意图。
结果司马吐了血。
这便是第二个错误。
其实他不太明白司马为何吐血。
但他径个儿把人拣回了家。
他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做,没有为什么。
这是第三个错误。
可是,可是……
令狐在床上翻第五十个滚……
可他干吗要去问他“累不累”呢?
风停,烛火终于成为一条直线,直线的影子烙在司马玉般的侧颜。司马低下头,他的睫毛从火影里刷过,盖住眸中类似蚌贝的光,他一向甚有气势的语调宿命般放平,可内里仍脱不去一种不知不觉却水满而溢的不甘。
他说:“习惯了。”
是的,他早已习惯,习惯到无需在这三个字前,加一个“我”。
每个人七魂六魄里都有一根弦。
有时候这根弦很粗,一辈子都难得动弹;
有时候,只是见对一个人,即使第一眼,那弦都颤动得止不住。
司马第一眼那三分之一圆弧,没有触动令狐的弦。
可是他的弦却动了——在司马说“习惯了”的时候。
令狐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自从认识司马以来,他的选择再也没有对过。
这世上还有什么选择比赔进自己的心,错得更离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