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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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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是个痴人。
有绿绮古琴一把,祖上传下来,到他手里,王八配绿豆,弹了二十年,没一天离得开那琴。
可他弹琴有讲究。
瓶里花动,不弹。怕风大,吹乱了音。
园里树响,不弹。怕雨吵,扰了节奏。
即使不刮风不下雨,也得在有竹有水的地方才弹。
他说无竹让人俗,无水人不静。
因此整个畅思渊,只有品烟阁才入得了司马的眼。
品烟阁在竹林深处,四面开出一丈的渠,引入活水,曲曲地绕。
阁外终年薄雾,远看如梦,近看如仙,好似九天凌霄殿。
阁内,唯有一张千年焦木的台,台上放着那天下第一名琴——绿绮。
每次弹琴前,必沐浴焚香。
洗浴的水,需浸三日老竹,拿鹅蛋大的雨花石温热而成,水面微白,涤人身心。
所焚的香,花闻不开,鸟闻逃跑,是谓“羞花不闭月,沉鱼鸟不倒”,这种极品,到了香的最高境界,只有畅思渊有。
而畅思渊的极品,非主人司马不能享用。
大凡恋物之人,绝不容许自己的爱物被人诋毁。
阁内四个书童,端汤燃香,专设来伺候他弹琴。
四人都乖巧,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也是不得已。
曾有人伺候了出竹林,撇嘴轻哼一声。
或许那声哼,他自己都没在意;或许那意思,不过刚踩了地上一只蚱蜢而暗叹晦气。
可这些,都不碍此人在踏出第三步时安睡似地倒地。
穿胸而过的洞。
洞粗,不多不少,够流三滴血。
那刻,林里琴声悠悠,轻飘地犹如时间里的一缕烟。
此后,所有伺候弹琴的书童,皆心甘情愿去了舌聋了耳。
有宝的,总喜欢献宝,司马也不例外。
这便有了半年一次的赏音大会。
赏音大会的名太俗,黑白两道相聚畅思渊,只知道他们赴的是“樊音会”。
说白了,就是靠着篱笆听听音乐。
可这听音乐,与在兰台饭馆听小曲大不相同。
不仅不同,而且是大大不同。
馆子里听小曲,随意吃喝吆喝。但在畅思渊,洗耳,静坐,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先得成佛。
令狐不喜欢拜佛,自然也不喜欢被人摆弄成佛。
他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所以他有点失望。
但,没关系,再清净的场所,一旦碰上令狐,热闹自然就来了。
江湖之所以神秘,只因它的不可测性。
你以为张三武功天下第一,明日便会冒出个李四,比第一还第一。
司马是张三,令狐便是李四。
令狐不懂规矩,跟着少林武当崆峒点苍坐在竹林里,心痒难搔。
乡里人看大戏,流着口水都想揭花旦的裙,瞧瞧里面的底。
令狐刚下山,看什么都逃不出乡里人土气。古琴弹出的音,静不了心,挠得他看着弹琴的影,越发想拨弄人抬头,好让自个儿瞧个究竟。
司马弹琴一向专心,十指畅动,好似抚着天下最顺滑的丝绸,连带出随着曲音微折的身形,落下一缕乌黑的发,栖在肩上。
林间,薄雾渐散,细阳正好。
“嘭”,电光火石间,最后一个琴音奏了半分,忽停。
司马不动,手维持着弹琴的形。
竹林一抖,被死寂的蛛网拢住,等待即将到来的刑。
缓慢起身,缓慢抬头,落下两颊的发,露出玉雕的颜,司马斜眼三分之一圆弧,云淡风轻看向末座,俊挺的唇角浅笑着,内里却栖着一触即发的狠:“小子,为何毁我的琴?”
这斜眼,偏对了角度,配了这样的貌,把令狐看得两眼发直,偷了猪油般受宠若惊,竟发了男人的劣根,暗道:这般天人,若压在身下,该怎番销魂!
“魂”字未闪出脑海,疾风劲射,已至面前。
双指灵犀,轻飘一夹,令狐瞧了,竟是先前自己运八分劲,远远射入绿绮古琴内的石头,不由抬头对司马笑:“我送这玩意,你不喜欢?你长这般俏,弹个琴却老气横秋得紧,甭弹了,跟我去喝一杯怎样?”
“找死!”
司马勃然变色,雷霆灭了春阳,浅笑溜成暴怒,一拍琴台,已化作白影从阁里飞出。
少林武当崆峒点苍泥胎般不敢抬头,唯眼角瞄到两缕龙形,一黑一白,一前一后,眨眼已射出竹林。
刚出山的,都自认是大侠。
令狐除了同意外,还觉得凡是大侠,都应该站屋顶。
引了二十七里路,在金闪闪的屋顶站定,回头,抬头挺胸的硬度与衣摆随风飘动的强度成正比,望着追来的白影,伟岸而得意,心道:“怕你不动心!”
司马却是司马。天生没平起平坐的筋。
令狐站屋顶,他便要站屋脊。
仍是三分之一圆弧,盛载的是百分之两千的杀意。
司马认为,坏了他的琴,就是毁了他的情调,辱了他的尊严。
生活需要情调,做人需要尊严。
因此令狐的行为,无疑,亵渎了他生活的意愿,剥夺了他做人的权利!
司马知道,下面这人,明明白白,已是个死人了。
武功不如对方,却把人看死,这叫盲目自信。
首次见面,便沉醉在旖旎艳想中,此乃盲目自恋。
因此,司马把令狐看成死人,后者却把司马看成情人。
按照令狐的逻辑,相亲先要“相”,才能“亲”。
令狐就是喜欢被司马看,用他特有的三分之一圆弧。
一喜欢,心便酥;他不仅酥,还想永远酥下去。
于是挺挺胸肌,诚恳又老实。
“在下令狐,今年二十有七。云渡山人。家有两间茅屋三亩田,一头驴子四只鸡,月入三两二十钱。有些杂耍功夫,长相英俊,身板结实,上的了龙床,下的了菜田……。”顿了顿,脸上染些憨红,盯着对方眼睛道,“……今日一见你,我就喜欢……若你不嫌弃,便跟了我吧。”
话落,观察司马反应。
司马却反了态,收去视线,微低头,不出声。
令狐想了想,忙补充:“你放心,在下尚无婚配,孤家寡人一个。要了你,菜田驴子和鸡,自是全部给你……我,我自也全部给你的。”
司马头更低,这下连身子都抖起来。
令狐再想,一拍脑袋,弯腰一揖到底:“人生大事,礼不可废,不周之处,这便补了。”
司马抖得厉害,咳着暗哑一句:“你个死人……!”
说得狠,一开口便捂嘴,怎乃那血偏和他作对,喷得极美,撒在衣袖上,白的白,红的红,颇有临风玉树催折倒的老杜意境。
令狐喜道,“没过门就唤我死人……这不同意了?”上去揽了司马的腰,抱个死紧,心痛又无奈:“也无需高兴到吐血,以后那紧要事,咋半?”
司马脸色灰白,一掌拍出,到中途,后力不继,只剩抚柳之力,在令狐颊边遛过。听这话,一番眼彻底晕去了。
不该晕时晕,不该醒时醒,对此,司马皆无能为力。
夏日夜微寒,被人抱在臂弯里,疾风掠耳,抬眼满天星,他咳了一咳问:“这是哪里?”
令狐低头,星星成了漆黑的眼,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白牙:“快到云渡山脚下。”
司马一惊,问:“一,云渡山是哪里?二,我为何在这里?”
令狐道:“一,云渡山是我家,二,你已答应跟我,自然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
回答完,眨眨眼:“这答案可还满意?”
司马不干,说:“长得人模人样,却是疯子。”
令狐道:“我知自个儿俊,但听你亲口说,我很高兴。”
啐了一口,司马说:“不拿镜子照照!”
一想,不对,说:“我何时答应跟你?”
再一想,更不对,“你毁我的琴,我得杀你,我们是仇人关系。”
令狐道:“我毁你的‘琴’,但我勇于承认错误,现在便还你‘情’,所以我们是情侣关系。”
司马道:“谁要你的‘情’?我只要你的命!”
令狐大笑:“我的命?不早给了你?和菜田驴子鸡一起。”
司马冷笑:“既是我的,我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还不放我下来!”
令狐道:“你如今伤重,动不得气,这些东西我先留着,你伤好了,有本事取再来取,怎样?”
司马想了想,觉得有理,可一提到伤他就怄。
没交上手,便伤得如此之重。
个中缘由,却要从头说起…………。
司马练的武功,乃天下第一绝学——畅思琴谱。
为何说这琴谱天下第一?
因为本子首页上写着:“本武功天下第一。”
司马自认天下第一人,自不能去练认第二的武功。
这畅思琴谱————
第一重,有开山断石之力,
第二重,有抽刀断水之能,
第三重,有摘星蔽日之功用,
既然星已可摘,日已能蔽,少林武当崆峒点苍,还能看吗?
自然不能!
但,此乃理论。
理论之所以为理论,便在于它与实际,总有着相当的距离。
少林武当崆峒点苍之所以不能看,并非因着武功不如人,而是他们没勇气挑战理论。
令狐则不同。
不是他有勇气。
只因避世深山多年,他早已形成自己的道道,而他的道道,显然比司马的理论更高杆。
坦诚相待,以情动之。
再歪理,在这八字真经面前,皆成正道。
那会儿屋顶上,司马气运丹田,手捏剑诀,使出摘星蔽日欲夺人性命的千钧一发间……
令狐盯着他的眼,深情款款:“……今日一见你,我就喜欢………。”
所谓蛇打七寸,反客为主。
虽无心毁人,但此话,的确击中司马最脆弱的底线。
他乃天下第一人!
既为第一,高处不胜寒,世间只有怕他求他拜他跪他的。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喜欢他?
活了二十四载,今儿首次听见这两字,难怪一入耳——
他便眼前发黑,两耳轰鸣,气乱难阻,反噬经脉,伤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这人,不仅毁他的琴,还敢喜欢他,岂非找死?
司马挣了挣,“停下!”
令狐问:“干吗?”
司马说:“我不要去你劳什子的山,你乖乖洗好脖子,等我回畅思渊养好伤,便是你的死期!”
令狐翻了翻眼,觉得自己又肩负一项重责。
做人岂能没有幽默感?这新拐来的情人,明显缺乏此项资质。
令狐果然停下,说:“那里。”
司马便朝那里看。
漆黑的,笔直的,严峻的山脚,在他们面前。
抬头,山峰高耸入云,望不见尽处。
令狐笑得好似朝阳初升,拉住山体上垂下的腕粗藤蔓:“如今可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