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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端木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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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师。”每次见到她,她总是欠身,行礼。
端木晨就是这样个人,神色冷淡,唯有一双眼睛似是有化不开的忧愁,看着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任何人。
她从来不叫她名字,只管她叫“乐师”,看似有礼,却是无比冷漠。但也是她,却会在某日某个时辰对她说出这般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乐师不会武功,若是被人挟持如何脱身?”
她问这话口气听上去随随便便,甚至也没看着她,一双黯淡的眸子追随山风,视线也不知道飘忽到云的哪一端。
晗进只记得自己笑笑这么回答:“有景知在,还会有什么人敢挟持我?”
她说这话也只是说说罢了自己从不当真。口上回答,心里如此想:我这可有可无的角色谁要来挟持我?她只觉这问题问得荒谬,内心早已自嘲自讽起来。
只是端木晨并不微笑。
她从来就是不笑的。
她不理会乐师的回答,反倒自问自答起来。
“要是被人挟持了,”她说,“你便自尽吧。”
说完,她从袖管里掏出一把装饰粗糙却尖锐的小刀,递给面前已经目瞪口呆的人。“习武不会,刀子总是会的吧。”
晗进记得她的眼神,忧郁,是了,剑师总是忧郁的。
不似她狂妄不羁的师父,不似她豪气冲天的叔父,端木晨站在你身边就恍如无物。她剑法是否了得她不懂,也不曾见过她有剑,只是她骨子里透出的那深深的忧郁却让她印象无比深刻。
据说她的家人在北上的时候遇见了天山角下的马贼。
据说那年她被她师父抱回时全身染血。
晗进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因为当时她便站在乐师身边,听了师父的话用一块抹布将她腿上的血揩干。
学医术的人总是在能真正救人之前看遍许多创伤死亡。
这样他们才能在亲自动手的时候不为所动,不慌不乱。
乐师如此,晗进也是如此。
所以晗进和她师父一样,爱吹箫,爱吹山风,爱看浮云。
这世间恒古流传的恐怕就是那世世代代的哀曲,无影无踪的山风和那无依无凭的浮云吧。晗进总觉得只要能领会箫曲,领会山风,领会了浮云就能不为世间一切所动。
然而这样也会让她感到加倍孤独,无依无靠。
那天端木晨被救下后,晗进吹了一天管箫,吹了一天山风,看了一天浮云。直到口酸舌燥,浑身发凉,双眼迷惘,也消不却那心头久久盘桓的一双眼睛。那是端木晨的眼睛,她躺着,任凭剧痛折磨自己,却没有喊出声,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她。
那双眼睛没有痛楚也没有绝望。
只是平静。
她是清醒的。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让晗进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哀伤。好像躺在木床上的人不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而是她自己。
她遇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害怕吗?痛苦吗?是不是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此刻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端木晨对她说的那句话:“要是被人挟持便自尽吧……刀子总是会用的吧……”她苦笑着想到了自己。莫非已经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非要照端木晨的话一刀两断么?死她不怕,只是想到死了便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晗进突然感到了初见端木晨时那样的哀伤。山风让她更加战栗,心中凄凉。她感到背后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接着孟浩臣的声音再度响起:“乐师不习武,身上武器倒是藏了不少。”那声音满含笑意,随着话音而落的是一些丁零当啷的东西,有又细又长的银针,一些小巧的铁制暗器,还有一把粗糙的小刀。孟浩臣“咦”了一声,将小刀从她腰部取出,晗进欲想阻止却受制于人,连扭个头也有困难。只能咬咬牙,闷哼一声。
“这是……”那小刀就是当日端木晨所送,晗进不由心中打了个突——只怕这次是连自尽的机会也没有了……想到这里她不觉心中一阵苦涩。她从小便是师父捡来的弃儿,身子不好,不宜习武,甚至连一般收容天山下弃儿的临渊阁也不能常登,才不得不跟了乐师做了他徒弟。上代乐师性格孤僻喜静而不常出门,晗进的童年若不是认识景知就要一个人过。她甫知景知已死又被当作天山弃徒,心中震惊哀伤非言语所能形容,而唯一儿时的相识此刻能帮她的只不过是送她用来自尽的小刀,就连这小刀也被人搜了去……
罢了。
她淡淡道:“孟楼主若是缺兵器便拿去,紧要关头虽不能保命救救急也好。”她口气冷冰冰,压抑着怒气,生平第一次恨自己不能练武,否则非得狠狠对付这小人。
晗进原本以为那小刀会被孟浩臣丢弃,也或是借来架在自己脖子等要害部位上。只是她既未听见刀子落地的声音,也不曾感到金属器物碰到了自己身上。她只是听见背后人漫不经心问了自己这一句:“这是端木晨的刀?”
晗进迷惑了。
按理说上代剑师和他徒弟端木晨虽不是天上临渊阁的人,却久居临渊,自然平日里也不怎么见过凭风楼里的人。这孟浩臣是凭风这几年新任的阁主还未满一年,端木晨却是三年前便离开了临渊,也不知道现在飘去了何方。按理说就算这孟浩臣以前在天山派每年会期上见过她几次,却怎么会认得她这一把小刀?
三年……
一切似乎都是从三年前开始般,掌门的死讯,之后是前任剑师无故猝死。晗进又想起了那一天,她站在冰冷的山风里,抬头望向临渊那一条山道,那一抹青色的素影,那一双几乎褪去血性的冷漠双眼仿佛此刻就在她眼前。端木晨是和她说完那个关于“挟持”的话题后收到师父的死讯的。那一天风很大,大到让晗进感觉面前离她渐行渐远的人影会随时被山风吹走。那一刻她感到内心说不出的苦闷凄凉,于是拔出了萧,用这箫声送走那一路远去的身影。
这一去,她便再也没有回来。
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
突然晗进有这样的领悟。她的心被这黑色的夜灌透了!所有的一切,此刻在她看来都是阴谋,一场连着一场,一段套着一段。她身边的人不断的消失,不断的远去。她竟觉得端木晨也是这一场场阴谋的受害者。她是否也已经死了,是否前任凭风楼主张扬对她说的那些都是假话?什么她会回来,什么她只是远行去见一位故人,分明都是假的!
那么这几年她盼着的又是什么呢?
“端木晨在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山峰上飘来,带上凄凄山风的颤音,孤独而冷冽。
背后的人并未回答,晗进能感觉到他低下了头默默打量手中的小刀。她好像听见有一声低低的叹息滑过她耳边——也或许这只是山风?
她没有等到自己的答案,取而代之却是孟浩臣略带讥笑的声音:“晗左使,你看这梁长老如何?”
晗进一愣,望向梁宇坤。临渊阁那一场战斗仍然以某种令人恐惧的肃静进行着。没有哪一场战斗会显得如此安静。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比武的人不管招式是否光明正大,不问自己是否能活,他们只关心对方死活。
梁宇坤是拼了一股子硬气才撑到现在!只见他怒发须张,原本五十出头的一条汉子,竟然刹那间变成了古稀老人。“梁长老内耗过半,恐怕撑不了一时半刻了。”她知道这个必然的答案,心中愈加哀痛,儿时记忆中见过的那个梁宇坤,墨发星眸,黑中透红的一张粗犷脸庞,虽是个粗人,却豪气干天,爽朗耿直。“梁宇坤拜见掌门!”他声如洪钟一拜而下,顿时天地万物似都能被他踩在脚下一般,那时的他才刚过而立之年,正是春风得意,大展宏图之时,而如今……
“他再也撑不下半个时辰。”晗进听见耳边的声音说道,不由奇怪,如此冷酷的话在他说来怎也似拉家常,竟让人感不到一丝冷冽。“不过,”他突然将声音放得更低,在她耳边轻喃,“晗左使可知什么样的野兽最可畏?”晗进低眉,并不回答。耳边徐徐传来两个字,低沉,阴冷:“困兽。”隐约,她感到他的嘴角滑过一丝笑意。
夜,如化不开的的墨,一层一层的铺陈开来,山峦不见了,楼宇不见了,临渊阁,不见了。只有黑,纯粹的黑;只是黑,无尽的黑。葛逢松觉得自己被吞噬了,被这深深的夜榨干、吸尽,只留下空壳,孤独地立在风中。飘摇,他感到的身子开始飘摇,于是他的心也随着飘摇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了很久却此刻才发觉。而现在,他累了。他想睡,很想睡……眼前浮现了一个淡蓝色背影,它就这么一下子出现了,于他眼前,只是背离着他,他看不清楚,那背影渐行渐远,而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嘶哑地喊着:“阁主……”他很想伸出手,很想牢牢抓住它,他很想再看看那张宠辱不惊的脸,那个通明一切的笑。
然后有什么东西清晰了,被记起了,是了,他记得,一直都记得……阁主临行前说的话:“守阁。宁死,勿弃。”
守阁!守住临渊阁!因为这是他们的家,他们这些天山弃儿的家!这里不仅仅有他的弟兄们,还有比他们的命更重要的镇派至宝——素心针!
宁死!死又何足道哉!他葛逢松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生死,都是临渊阁的人!
勿、弃!他们这些人原都是天下的弃儿,父母不爱,亲属不容,阁主收下,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教他们念书,让他们识字。临渊阁不弃他,他至死不弃临渊阁!他,绝对不辱阁主之托!
他长啸一声,啸声震天动地,原先只求保住那黑衣人掌力的九转回阳功,刹那间回天逆流,内力溯经脉而上,转流逆行!霎时,他面堂紫黑,口鼻、双耳、双目先后流血。这正是九转回阳功为求胜而同归于尽的心法——逆天诀!
那黑衣人顿觉掌心里一股纯阳罡气源源不断地袭来,那真气如烙红的铁块化不开、驱不散、一路流过他周身大穴,如沿途放了一把把的火焰,灼得他全身火热,痛苦难当。他顿感情况不妙,怒吼一声,手掌向前一推,欲要抽身而退却发觉自己的掌心竟被粘住了一般,如何也抽不得脱。黑衣人心中大骇,当下蓄足真气伸手又向葛逢松胸口打去,用力之猛,下手之狠直在他胸前打出了个凹洞来!这一掌蓄了他十成的功力,为脱困他已是不遗余力。
梁宇坤狠狠又吃他一掌,掌力震碎他胸骨,震断他几处经脉,他虽口中热血狂吐,竟连哼也不哼一声。
“梁长老!”晗进不由惊呼出声,明知他已无幸理,她不由心中悲痛想要挣扎却挣脱不得。她突然感觉什么东西落在身上,随之肩膀一软,不是身后的人托住,她就要软瘫在地。“你……”她想要狠狠骂他却实在想不出狠毒的话语能用在他身上,而身体却动弹不得往他身上靠去。一时间晗进只恨自己无能竟受制于这小人!
又是一声怒吼,葛逢松的身子渐渐萎靡,而那黑衣人痛极之中笑的就越加诡异,他高举右手打算再补一掌。只是他举起的手并未放下,面对晗进的笑脸就停留在了那最为诡异的一刻。
背后的孟浩臣冷哼了一声,许久,晗进才从黑暗中看见从那黑衣人胸口处透出的那一只箭头。那箭头闪烁着绿油油的光芒,任谁都能猜出这箭头上定是喂了剧毒,别说是被击中心脏,就算是擦到那么一丁点儿也是必死无疑。
那黑衣人的手未能落下,笑容未能舒展,他的身子已经永远的凝固。“扑通”他跌落地上,轻扬起一点灰尘,就已经被黑夜包围。
这一箭既轻且快,在场诸人竟在黑衣人中箭时才发觉四下还埋伏着弓箭手,直到那黑衣人落地四下都是一片恐惧的安静。
孟浩臣并不出声,放箭的人显然已经收起了自己的箭,黑夜里再没有异样的声音。只有受了重伤的葛逢松倒在地上,微微喘气,却强自忍住不肯呻吟。他的弟子以及萧何越众而出匆忙将他抬回人群,紧张寻找着乐师的身影。
死一般的寂静将一切吞没,只有那山风还在不停吹着,凄凉而又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