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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薛府夜宴 鱼目现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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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几年裴家权势还煊赫的时候,裴焱曾给裴东来说定一门亲事,对方是工部侍郎贾颐的女儿。贾家本来是关陇人氏,祖上于北朝操持木工谋生,随太祖皇帝起兵反隋,因打造攻城器械有功这才做了官。贾家老太爷秉持了寻常手艺人的谨小慎微,见神拜神遇鬼送鬼,连一片树叶子飘下来也担心砸破了脑袋,就这么小心提防着好不容易在工部一步步捱到郎官。贾颐的爹那一辈也如祖父一般尽心奉差得以升到侍郎,子承父业到了贾颐手里,就开始琢磨着与世族人家攀亲,好提升门楣、光宗耀祖。
裴家是望族,原不至于跟一个木工匠人出身的人家有什么瓜葛,可是裴家的唯一后代身染白蚀症,坊间传言“白子不祥,必惹祸殃”,担心裴家因之绝后,裴焱屡次提亲皆遭婉拒后不得不放低身段,应了贾家。好歹贾家虽然没什么渊源,但回溯家谱亦有踪可循,不算太丢人。何况贾家女儿比裴东来年长一岁,幼时又跟先生读了些书,可不就是知书达礼、晓得进退?
裴东来自己无所谓这些,对娶亲也没有特别的期待,女人于他而言就是生命中必经的历程,并无太大意外,于是也就无可无不可。他自小受教要娶妻生子,也许为了繁衍子嗣还会纳妾,然而凡此种种终究是推想,并不真切。直到这俗例常规中的种种不真切在薛府化作绛烛薄纱、美人灯下的现实,才让他着着实实吃了一惊。
手艺人家规矩轻,陪贾家姑娘来相亲的不是贾夫人,而是贾府的如夫人。贾夫人和如夫人也不是姑娘亲娘,而是续弦与妾室。贾夫人先托人来致歉说是病了,病得突然难辩真假;如夫人则被续弦的贾夫人塞足了银子关照:姑娘与准姑爷的种种不是都是好处,务必促成这门亲事。如夫人到了薛府,看见裴东来的白发白睫先是一惊,接着便被如画俊朗的眉目撼得一颤,于是勉勉强强地想:小姐若真心喜欢,嫁谁不是嫁呢?少年高位、样貌俊美,哪一项抵不过白子这个缺憾?
于是便颔首表示答允了。
薛勇喜出望外。但如夫人的应允并做不得准,何况另一头还有裴东来渐次冰冷上来的脸色,贾家也并非一心一意要攀裴家的亲。裴焱入罪之后贾颐试过赖婚,不为嫌弃裴东来,只为担心被裴焱的谋逆官司牵连。时过境迁,武后并未因裴焱的案子迁怒裴东来,这一回薛勇再度上门提起旧日里说好了的亲事,贾颐就有些赧然,但心底里是愿意的。一来裴东来确实出息,年纪轻轻就官拜大理寺少卿;二来新娶进门的夫人与女儿之间相处并不融洽,夫人夜夜吹枕边风要将姑娘嫁出去;三则是为了贪图裴家的名望,贾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来历,所以对世族特别有敬意。把姑娘嫁出去便可与赫赫有名的大世族有了姻亲关系,又可以送出去个碍眼扎心的包袱,一举两得。因此贾夫人自己不出面但却极力串掇如夫人帮忙撮合这门亲事。
裴东来先看见一个身形纤长的姑娘,面泛桃花般的红晕,接着又看见一个略为年长的女子,眉眼间隐隐流露出怨艾。联想起之前种种,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裴东来寒起脸,冷冷瞪视薛勇。薛勇假作不见,只一个劲地抄起手巾擦冷汗。姑娘偷偷瞥裴东来,却不好也不敢主动搭话,幸而宴席间有歌舞助兴,冷场才不至于冷得太过头。为显隆重,贾家的姑娘穿着盛装,朱红雀绿艳丽非常,佩饰在灯下溢彩流光,晃得人眼花。裴东来偶一回眸,倏地在姑娘脸上停住了眼,迟疑一下起身凑在姑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薛勇本以为事情要糟,瞧见这情形顿时心花怒放,继而暗暗得意。只见姑娘羞红了脸,低头轻声答了一两句,紧接着便解下左耳的耳坠子用帕子裹了递给裴东来。
薛勇先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只当裴东来与姑娘两人看对了眼,给了信物。
裴东来接过帕子揣进怀里,一时不好把人晾在那儿就走。返身回席端坐,眼睛看着翩翩曼舞,心却飞到了不知道哪里,由刚刚到手的耳坠子想到案子,由案子又想起包拯。心想:这书呆子现在不晓得在做些什么?想着想着,胸臆间渐起丝丝缕缕的暖意,脸色也温柔起来。
薛勇误解裴东来对贾家的姑娘中意,满意地嘘出一口长气,像判定以往许多案子一样认定这门亲事成了。其实,堂堂大理寺卿对情爱之事跟查案一样,自以为明白,实则糊涂。薛勇并不清楚外甥心里真正在惦记的人是谁,正如裴东来无法猜知自己惦记的人此刻和谁在一起。
——“谁的事我都可以忘记,惟独你的,我忘不了。”
确切点说,索元礼认为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包拯,而是包拯在马市里抚着盛草料的布袋时,没说出口的那一句话。裴包二人的对视意味深长,使索元礼敏锐地察觉到威胁。他急于弄清楚这个两人察觉到了什么。索元礼曾借口办案几次接近包拯,可是裴包二人形影不离,平时他想要凑近包拯单独说一句话也难。裴东来对他毫不掩藏敌意,登门造访裴府无疑是冒失之举,而索元礼向来与冒失绝缘。
来裴府之前,索元礼从集市的某个相好那里听说薛府家仆大肆采购,像在张罗筵席。再多花费了一点银钱便打听到:薛府今儿晚上摆席宴客,薛大人请了少卿大人,还有贾侍郎的千金。
裴东来赶往薛府去时走得急,不知道身后巷子里有一个风兜压得低到快要遮住脸的男子正目送着他拐过街角。索元礼趁裴东来不在,抱着一肚子刺探虚实的心思来找包拯,刚调笑了几句还没切入正题就被包拯一句质问激得一凛,满腔不自觉的雀跃欢喜一扫而空。
提及犯人去向,索元礼警觉地睃一眼包拯,淡金色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包拯反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包拯从衣袖里掏出一页对折起来的纸,摊开后里面夹着几粒秕谷,索元礼见了眸光一闪,笑得温和:“又是秕谷?秕谷跟我押解的犯人有什么关系?”
包拯摇摇头。“这个是在书僮发髻里发现的。书僮没有去过马场,头发里却有了马场的草料。依索大哥看,这秕谷是怎么跑到死者头上去的?”
索元礼笑意渐渐凝在脸上,眼一点一点冷下去。“你要知道,不妨告诉我。”
包拯一心顺着自己的思路朝下说,全没留心索元礼的神情变化。“马场里装草料用的是布袋子。我问过东来,我朝惯例将犯人黑袋罩头、口中衔枚。一旦犯人太多,袋子便不敷使用。刑狱三司曾有将马场用过的草料袋子充当替代品的先例,草料袋价廉量多容易到手,以致现下仍有负责采办补给的墨吏中饱私囊,拿装过草料的布袋派给各衙门。”
索元礼半垂着眼睑,像在进行一轮迅速的暗算。
“你的意思是书僮曾是犯人,还和我有关?”
包拯张了张口刚要答话,徐伯推门进来,将茶盏朝桌上重重一顿,道声请用茶。大户人家的家仆奉茶手势自然无可挑剔,只一个请字和那一顿透出杀气腾腾。淡褐色的茶水从青花瓷碗盖里晃漾出来,顺釉青色的弧线汹汹淌落,像代此间的主人在下逐客令。
索元礼袖手旁观仿佛与己无关,包拯却觉难堪。徐伯奉过了茶并不走,一双老眼精光四射地看看包拯,又看看索元礼。包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提议索元礼去院子里谈。
天冷极了,洛阳城今年的第一场雪却还没下。
不厚不薄的冬云浮翳般凝在广袤阴沉的天穹下,景物莽丛丛灰蒙蒙难辨颜色。风很重,万物的吐息里似乎蕴抑着节气的寒厉,压着忍着只为等一场雪好发作出来。包拯提一盏灯笼在前引路,索元礼随后,两人停在后院的莲花池前。包拯回头看看,见徐伯没有跟来,就又顺着之前的话头往下说,说话时吐气成霜,声音也冻得有点儿颤。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犯人诬告白马寺和尚害了他家公子。当时索大哥你说没有找到尸体,所以判定犯人诬告。我想问,假如犯人不是诬告呢?”
“不是诬告?那尸体在哪儿?”
包拯挠了挠头,实在说不出口有人指认他是书僮的公子、自己极可能就是失踪了的尸体,只好说:“没找到尸体不代表没有。”
索元礼沉默片刻,忽然莞尔一笑。“照你推论,我那天晚上押解的犯人就是死了的书僮,书僮没有诬告,白马寺的和尚确实害了他家公子。包拯,你的推断听起来还算合理,不过证据呢?每个衙门押犯人都会用到布袋,你知不知道洛阳城每天要关进牢里去多少个犯人?你凭什么说我押的那人就是书僮?”
他说得很慢、很小心,偏过头眯起眼打量包拯的模样像是一头饿极了的夜枭在细细端详感兴趣的猎物,然而这猎物是陷阱里的饵食,并不容易得手,需要格外谨慎。
包拯满心的案子,对索元礼虽也存疑,但终究只是推测。就算那天夜里索元礼押的真是死者,他的死也未必一定与索元礼有关。眼下动机、证据都不充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书僮脖子里有两道绞痕,一深一浅,显是死了近两天才被人挂上金塔作成自缢状骗人耳目的。要查犯人,也只需从这两日被囚的犯人里查起,范围并不大。包拯将验尸结果说给索元礼听,索元礼便道:“这容易,明天我陪你去金吾卫衙门。司刑监那里有收人的字条。”
想到几天前索元礼曾出手相救,包拯有些歉意,待要转过身去解释几句被一阵忽过的冷风激得打了个颤,倏然生出一阵寒意。“索大哥,我...不是不信你。”包拯因侵衣透骨的寒意抱紧了双臂,叹息,“我只想查明真相。”
叹息声在暮色里沉重如铅云。
莲花池里花叶早已败尽,水上浮着薄冰倒映着天的影,灰濛深邃更胜天色。提灯里的燃烛被风一吹,火光摇曳着从包拯袍角升上来,照亮青年神情专注的侧脸,还有伫立在青年身后的波斯人那一脸莫测高深的沉默。
默然良久,索元礼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波澜不惊:“你说的真相好像这池水,碎冰底下有暗流、有淤泥、说不定还有你想也想不到的枝蔓。一不小心掉下去,会死。”说着,无声无息在包拯身后伸出手去。
包拯对索元礼的动作毫无察觉,澄澈清明的眼瞳沉思着望定池水,像要看透索元礼说的水底下的真相。“不让生者蒙冤,不令死者难安。我并不是不怕死,只是想让真相水落石出,总要有人愿意付出一些代价。”说着想起什么,又道,“索大哥,你也入过狱受过刑,沉冤莫白的苦楚和无奈你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
索元礼停住手,手掌凝在包拯肩后一分处。
“我只知道谁有权势,谁的话就是真相。你追求的真相,抵不过权贵的一句话。为了这虚幻摸不着的玩意送命,值得吗?”
“真相从来不因权势而改变。何况我做我该做的,没问过值不值得。”
包拯转过脸来,烛火折射浮冰忽明忽暗勾勒出他的轮廓,线条柔匀得像透过铜镜去看隔世的一轮花开。半空中也似有三三两两细小、伶仃的白花零星飘过,然而在夜色里似幻似梦并不真切。索元礼顺着包拯瘦削的肩望到细秀的颈,颈项之上是下颌,纤巧与丰润在同一张脸上如此融洽地合为一体,令人惊叹。心堪堪漏跳了一拍,就听包拯说:“索大哥?”
索元礼竭力把视线从包拯薄红饱满、正唤着他名字的嘴唇上移开,凝在半空的手略一翻腕,替包拯拂去几朵落在肩上的白花,收手时因为感受到指尖的暖意,忍不住在包拯肩头按了一按。手掌下,微栗的单薄让索元礼油然生起一股想要用身体去温热青年的冲动,正蠢蠢欲动,忽听包拯“啊”了一声,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惊喜,“下雪了?”
苍暗微绛的天穹下,无数白色的花朵在风中恣意乱舞,洛阳城的第一场雪终于翩然而至,初时细密若尘,继而羽花淆乱,不一会儿就下得纷纷扬扬。因没打算出门,包拯只穿了一层单衣一件夹袍,这时冻得不行赶忙朝回走。刚走出几步被索元礼一把拽住,一件斗篷夹头夹脑裹上来把人搂了个严严实实。
金吾卫的斗篷里吃了铜线闪烁着暗金,里子却是火一般热烈的猩红,仿佛暗金的冷酷不过是为了掩饰内里的热烈。包拯的脸也红得像这斗篷的夹里,这么搂着抱着冷是不冷了,可比冷更不妥,挣了几下却哪里挣得出来,急道:“快放开。”
索元礼恍若未闻,顾自搂定了包拯朝正堂走,走了一会才道:“你要是冻病了,明天还怎么给我看真相?”说话时目不斜视理直气壮,倒像在数落包拯行事太不磊落。
裴东来赴宴回府,一下马就听徐伯说索元礼来了。索元礼敢来已经蹊跷,包拯还跟他去了后院。裴东来暗骂包拯糊涂,把马缰摔给徐伯就直奔后院来找包拯,远远暸见两个人紧搂着跟一个人似的踉踉跄跄朝这边走过来。等看清楚是谁跟谁,裴东来登时恼得两颊如火,眼里几乎迸出火星子来。
雪是在裴东来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开始下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脸颊上的时候,裴东来还揣想过包拯这一刻在做什么。
——今夜这么冷,他是睡了还是在灯下等我?
——如果在等我,他会不会困的眼睁不开?
——他有没有也像我一样在望着这一场初雪?
那一盏默默守候的灯和包拯困得半开半合、醉得流波盈盈的眼,是裴东来久违了的温情,每每回味就从心底里生出许多无由的感动与暖意。可眼下,这股子暖意烧成了怒火。裴东来眉棱骨狠狠剔了一下,他记挂的人现在正跟他的宿敌拥在同一件斗篷底下,亲密无间不清不楚。
极度的愤怒令裴东来冷却下来。他在急步中猛地煞住了脚,微微前倾的姿态很像一头在自己领地里遇敌的豹。
包拯脑门上是汗、脑门里是乱,情急之下奋力一挣,索元礼毫无预兆地撒了手。包拯趔趄着扑跌出去,幸好有裴东来抢上前来一把扶住才没摔趴在地下。包拯刚刚回暖的身子一激灵哆了个寒颤,只觉腕骨被握得生疼,却听裴东来以与手劲违和的温柔淡淡发问:“手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一些?”
包拯未及答话,双手便被裴东来合起手掌包住。裴东来又举起两人的手凑在嘴边呵口热气,孩子气地笑了笑,过于用力的笑容在大理寺少卿的眉梢唇角扯出几道深刻的笑纹。包拯敏锐地留意到裴东来的眼睛深处没有半丝笑意,下意识地觉得该解释几句什么,却只喊出一声:“东来。”
“徐伯包的饺子你有没有尝过?我在舅舅家可没吃饱。”裴东来跟包拯玩笑说薛府家宴醉翁之意不在酒,吃没吃饱但却有意外收获。说话时看都不看索元礼一眼,好像人高马大的波斯人不过是雪夜里覆了积雪的泥石枯枝,太过寻常不值一瞥。
索元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连串只属于两个人的亲昵,躬身深深行礼:“少卿大人。”
裴东来似乎这才留意到他,视线对着索元礼上下巡睃一番,说:“这是我家。”
索元礼不接口,裴东来又道:“我在家时不办案,” 心平气和地说着,忽然跨前一步以包拯不能听见的低声继续道:“也不喜欢家里有胡腥味。”说完这句,裴东来直视索元礼。挑衅的成果令他满意,波斯人的眼睛里霎时燃起两团野火。藏掖在那双猛禽般金褐色的眼睛里的野,印证了裴东来先前对金吾卫的判断:恭顺服从只是表象。
白睫下清楚峻厉的黑眸与色泽仿若溶金的眼瞳在飞舞着雪屑的空中视线交会,似刀剑相击,乒乒乓乓先在眼神里过了几招。
裴东来迫不及待只等索元礼动手。一个“以下犯上”或“私闯官邸”的罪名足以让他顺理成章地把索元礼拘进大理寺问出所有他想问的事,然而索元礼只是死死盯视着他,连躬身的角度也没有稍微变化。
雪下得更密,很快染白了两人衣鬓。
包拯没有听见裴东来最后那句话,但却能够觉察到两人的对峙正一路朝向某个危险的局面激变。他反手握住裴东来,不知不觉间一手心的冷汗全抹在裴东来手掌上:“东来,有话进屋慢慢说。”又转向索元礼,一声“索大哥”还没出口,忽听裴东来截道:“包拯,不如你陪我去尝尝徐伯包的饺子。”说着一拽包拯就走。
转身时,包拯眼角扫见索元礼似乎动了动,与此同时,手腕上裴东来的握力随之一紧。
然而,瞬间异样仅止于此,再无后续。
等包拯走到檐下再度回头,索元礼已经走在通向大门的青石步道上。雪在青石缝隙铺了一层,厚厚薄薄绘下满地斑驳。夜色替雪光添了一抹灰黯,波斯金吾卫暗金色的背影在雪中熠熠微亮。包拯感觉自己听见积雪被踩实时嘎吱嘎吱的轻响,静里带着些许寂意。
包拯叹了一口气,听见身后、廊下裴东来问:“你是不是觉得我逼人太甚?”不等包拯回答,又说:“你大概不知道,刚才你我转身的一刹那,他曾经想动手。”
包拯对武一窍不通,这时才憬悟原来刚刚转身时索元礼的那一动是意图动武,追根究底的毛病一上来,脱口就道:“他为什么没动手?”
裴东来不答。凝视着包拯的目光里渐有忧虑浮上来,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没动手的理由恐怕跟我一样。”见包拯依旧茫然,知道说也白说,这么糊里糊涂的一个书生,偏偏对案子精明得令人乍舌,无奈之余兼觉好笑:“外头冷,进屋去吧。”
厅堂里炭火烧得很旺,徐伯是伺候惯了的老家人,熟知裴东来喜好,早搁了几块和了苦杏枝叶的安息香在铜炉上头,满室辛香氤氲暖热融融,在阴冷叵测的风雪夜里愈显安谧恬静。包拯刚跨进来就被一股暖流融遍了全身,舒坦得叹息了一声:“好暖和。”话音未落,身子一斜被裴东来揽进怀里牢牢搂住。
裴东来的衣上微微透着雪意,衣冷如斯。心跳透过寒衣跃动在彼此紧贴的胸膛上,屋内静得可以听见铜鼎熏炉里上好银炭的“噼剥”轻响。这一抱毫无来由,亲昵得有点过头,包拯蓦地似乎明白了什么,明白过来的瞬间汗意濡湿了里衣,旋即漫延到指间心头,心也像被滚水烫过缩成一团,热烘烘烧红了脸颊。
隐隐约约觉出不妥,赶紧不再想下去。
“东来。”
轻声低唤想要阻止些什么,然而并未如愿。裴东来收紧的双臂太过温暖有力,令人无法抗拒,包拯早前从徐伯那里听闻薛府家宴的真正目的,慌乱之际寻救命稻草般问出一句:“薛大人替你挑的女子可还称心?”
裴东来身子僵了一僵,慢慢松开手。“没留心看,称不称心都是我爹挑的,舅舅大概也是初见。当中几经周折,如今是不是之前说定的那一个也不知道。不过反正我也不认识,是谁都一样。”边说边游目四顾,眸子里有不易觉察的黯然。徐伯从赌气放索元礼进门便自知惹祸,这会儿早躲得不知踪影。裴东来找了一圈不见徐伯,从怀里掏出锦帕包裹的耳坠子道:“你看这个。”
这件女子饰物的镂空莲花掐丝间流溢着璀璨珠光,包拯与裴东来熟悉——是鱼目独有的光芒。包拯举起耳坠子在灯下翻来覆去端详良久,脸色凝重起来:“这件首饰从哪儿来的?”以鱼目缀成的莲花花瓣在瓣尖处缺了一小点,然而鱼目光芒很盛,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裴东来坦然说这就是今夜赴宴的意外收获,贾侍郎的千金不止佩戴了与身份不合的贵重耳坠,耳坠上还恰好缺损了一粒鱼目。寻出在白马寺金塔内发现的鱼目比对,两下里一凑天衣无缝。镶嵌鱼目的首饰找到了,理应高兴,裴东来的神情却告诉包拯事情不这么简单。
“贾侍郎一家从先帝朝起就崇信道教。佛道有别各有尊崇,贾颐素来不准家里人进佛寺。贾小姐也说她从没去过白马寺,耳坠子是从城郊的镜花庵得来的,听她口气并不知道鱼目珍贵。”
包拯听了笑。“这就奇了。既不许进佛寺,贾小姐怎么又巴巴儿跑去了镜花庵?”
裴东来看了包拯一眼,没有回答,指尖抚过耳坠上的莲花纹饰,若有所思:“并蒂三叶莲。包拯,这朵莲花非比寻常,是天后为缅怀与先帝的恩情而命宫廷画师特制的纹饰,专供内廷使用。”
遗落在白马寺金塔内的小小鱼目将寻求真相的路途指向一个危险的方向,雪打在窗户纸上沙沙的响,仿似声声细语,良言规劝两人不要再继续。裴东来与包拯对望良久,决意而又会意地点了点头。
翌日一早,夜雪初晴。
日光微微穿破云层,雪意辉映晨光,景致本应绝佳。只可惜镜花庵前好端端的积雪被人踩马踏溶得跟受了潮的白糖似的一塌糊涂,大煞风景。
包拯甫进镜花庵便见一株覆雪皑皑、系满红绳的连理树,十几个绾着双平鬟的少女不顾雪地泥泞虔诚跪在树下祈求因缘如意,略一寻思恍悟昨夜裴东来为何避而不答贾小姐来镜花庵的理由,不禁失笑。“东来,难得贾小姐如此有心,你可不能负了人家一片真情。”
一句玩笑换来一阵沉默。
裴东来静静望着连理树许久,一言不发。风过处细雪流烟般随风回荡,耀眼殷红的祈愿绳在龙颈虬干枝桠间簌簌轻颤,远远望去像开了一树云霞。镜花庵素以连理树有求必应闻名,来祈缘的多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一个个对男女情爱懵懂又憧憬,这会儿见裴包二人执手并立树下,白袍儒雅、黑衣英武,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俊秀,不由得痴痴茫茫看傻了眼,更有几个胆大的对两人评头论足起来。
包拯压根没留心,不知道四周一片唧唧喳喳的莺啼燕啭是在谈论他跟裴东来,裴东来却掠到一两句,无非是“哪一个更好看”,“我中意哪一个”,“若给我当郎君我会挑谁”的闺中密语,冷不丁一声惊呼“那个人怎么白惨惨的好叫人害怕”刺耳得扎心戳肺,裴东来循声过去冷冷一眼瞪得说话的女子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几个女伴搀起倒地的女子朝外走。那女子被裴东来打了记冷眼,惊魂未定,走到庵堂门口又直直撞在迎面进来一个人身上。被撞的人纹丝不动,她连带几个女伴却倒退出去好几步险些摔在地下。女伴们七手八脚扶掖着她拥出去,匆匆一瞥间站在跟前的身影高大有如魔神,挡住了满天阳光。那人兜帽拉得很低,眉目被风兜的阴影遮了个严实,仅露出一截脖颈和小半张脸。虽只小半张脸,可是那结实有力的下颏、线条狂野丰润的嘴唇、色泽饱满如蜂蜜的皮肤汇聚成一股很男性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令几个女孩子齐齐红透了脸。
裴东来与包拯此刻在后院禅房,对庵堂前发生的事并不知道。住持的姑子眼如枯井容颜清减,缁衣缟素对应摆满案头祈求因缘的红绳,无形中夸大了昔日先帝宫人的哀怨与绝望。裴东来敏锐地察觉到住持姑子在看过耳坠子后眼中波光隐现,因为对镜花庵与皇宫内廷的关系早有所知,所以裴东来在听说“这耳坠子是宫中贵人的施舍”时,并没有感到太大意外。
在镜花庵出家的姑子们一半来自情场受挫意冷心灰的达官女眷,一半来自被先帝宠幸过却无子嗣亲属依靠的宫人。因是李唐皇家寺庙,宫中常有布施赏赐接济,日子过的并不拮据。洛阳城上至豪门闺秀下至小家碧玉都知道镜花庵的连理树,以及在庵中悄悄进行的交易。流通其中的交易品正是来自宫中的金钗玉饰锦带罗裙。住持姑子只说鱼目出自宫中,至于具体是谁布施了这耳坠子则推说“日子太久,东西太多,不记得了。”
无论是托辞亦或事实,裴东来明白他不可能从住持那里得到更进一步的答案了。下意识地回望包拯,包拯也是一脸无可奈何。
回城途中,天渐渐阴上来。惨淡苍白的日头像一枚硕大的冰丸子缓缓潜行在流云之后,风擦过脸颊刮得肌肤生疼。两人马蹄嗒嗒地走着,一切看似平和如常,裴东来忽然勒缰止步回过头去。一停就是良久。包拯不知所以,也跟着转过头。厚重铅暗的苍穹下,远村近郭、霜林冻河都被积雪覆得严严实实,蜿蜒至天际的官道上除了裴包二人一骑,一眼望去阒无人迹。
转眼再看裴东来,白发的大理寺少卿眯细了眼眺望着远方不知何处,由于神情太过专注居然牵得耳骨一起动了动。包拯看了好笑,轻唤:“东来?”却听裴东来嘱咐:“抓紧了。”话音刚落,扬手一鞭,两人□□坐骑发力狂奔起来。
包拯伏在疾驰的马背上听风声呼呼作响,风声凛冽,这一跑起来,不止脸颊被风刮得生疼,更像把脸迎上去让风猛抽,刺骨的冷很快让皮肤和表情变得麻木,就算包拯把脸紧贴住肩膀也无济于事。半路上又飘起雪来,丢絮扯棉般徐徐降落的雪花融在脸上、衣上化成雪水,不一会儿就结出一层薄薄的冰衣。冷、太冷了,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裴东来也能感觉到包拯从骨头缝里哆出来的冷颤。
裴东来原打算直接回城,可包拯的冷颤驱使他鬼使神差般拨转马头,驰向距离官道最近的一间酒肆。
小小的酒肆颇有心计地横亘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褪了色的酒旗与红灯笼拖成一长串在漫天风雪里来回摇荡,软绵绵地向长途跋涉到了帝都脚下,此刻疲惫不堪的旅人们招揽生意。
酒肆前胡乱围起的院子里车痕蹄印骡马粪便狼藉一片,茶炉弥漫的白气缓缓从窗缝门隙间溢出来。门边密密栽着几丛深黑色灌木,年长月久高大几与屋檐齐平,还没被雪覆住的枝桠像一只只枯瘦细长的手直探到窗前。各种口音的说笑声透过厚实的草帘传出来,嘤嘤嗡嗡嘈杂非凡。裴东来拉着包拯撩起帘子进门,外头雪光映着,屋子里格外的暗,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到身周的说话声瞬息静了一静,旋即转为窃窃私语。
逐渐适应过来的视线里,酒肆内部的轮廓从昏暗中缓缓浮凸出来,很是眼熟。
裴东来突然记起这酒肆四年前曾是一家客栈,怎么改了行当?正要说话,早有店主迎上前来,冒冒失失开口就是一句:“少卿大人,好久不见。”见裴东来狐疑地眯细了眼,越发扯大了笑容的弧度:“少卿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早些年为了那个波斯人的案子,您舅舅薛大人问过我话,后来您也来问过我话,当时我还是客栈小二,您不记得了?”
身材圆胖的店主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不等裴东来问就告诉裴包二人,出了人命案子后原先的店主怕惹事,把客栈低价盘给了自己。又自问自答着把当年波斯商人的案子复述了一通,每次问答都以“大人您不记得了?”亲昵收尾。店主生怕商客们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大理寺少卿曾找自己问过案,一味拔高了嗓门絮絮叨叨试图唤起裴东来记忆,惹得人人侧目而不自知,连裴东来拿眼叫他闭嘴也没看出来:“裴大人,店里之前的招牌菜仍在卖。大人记不记得当年您尝了说不错的,要不要再给您来一碗?”
包拯见裴东来凝住了脸冷笑,情知他不耐烦,忙打圆场叫店主上招牌菜,又扯着裴东来到窗前坐下东一句西一句的打岔,说了没几句,两碗热气腾腾的鱼羹送上桌来,撒着葱花兑了姜醋闻着十分开胃。包拯看了说:“东来,原来你喜欢吃鱼羹。”想起之前裴东来凝神聆听时两耳微动的模样,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东来正用瓷勺搅匀姜醋,闻声皱眉:“你笑什么?”
包拯哪里肯说,埋头咽了几口鱼羹,一抬头忽然望着窗外愣住了。窗外有雪,雪地里一丛灌木的虬枝伸到窗下倒影在包拯眼底,随风晃动起伏不定,引得包拯看入了神。裴东来不懂这么一丛无花无叶形如枯骨的烂木头有什么值得看的,但是包拯的神情却似乎在说:这丛木头事关重大。
“东来,这里的店家一直都在窗前种荆花?”
裴东来不认识什么是荆花,眼前光秃秃的枝干与他记忆中的景象相差甚远。
多年前命案发生时的那个盛夏,客栈的窗棂外依稀怒放着一种玉粉色的小花,极轻极密的花瓣被从洛水上拂来的河风散扬到客栈的每个角落,落在离奇暴毙的波斯商人的脸上、衣上。飞花如梦,在死者暴突的眼球以及自嘴角溢出的那一道赤黑色血线映衬下,绘成一副活生生的梦魇。
裴东来想,索元礼的梦魇理应始于此地。
当时裴东来认为薛勇定案过于草率,曾因索元礼入狱后坚不认罪而到案发现场反复查看过几次,收集证据的工作一直持续到裴家遭遇灭门之灾。之后的岁月里,追查仇家占据了裴东来所有闲时与精力,由于索元礼在巡城记录中的证词,使裴东来坚信索元礼与当夜发生在裴府的屠戮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索元礼在波斯商人一案中是否清白?
至此裴东来不再关心。
包拯的疑问仿佛在一池静水里投下颗石子,当年关于波斯商人案的种种疑窦因这一问沉渣泛起,令裴东来警觉地反问:“荆花怎么了?你看出些什么?”
包拯低头不语,沉思片刻答说有些事情要回去查过医书才知道。两人谈话的时候,裴东来听见呼啸着掠过荆花丛的风声倏然低靡下去,像被什么遮挡住似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沉默的原因并不相同。
包拯食不知味地咽下最后一口鱼羹,忽听裴东来笑着说了一句:“看你,怎么沾到脸上了。”
包拯一怔,以他对他的了解,裴东来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何况在这么多人跟前。正不知所措,裴东来手指伸过来极亲密地在他下颌擦拭了一下,没等包拯的脸红上来,突然间,裴东来疾退着从酒肆的窗里倒掠了出去。
比一头猎食的豹更迅疾。
包拯没有看到,裴东来追着风声出来时,方才那一丝温柔的笑冻结在脸上,成了煞气。
窗前树下,雪已经积得很厚,但却没有人的脚印。裴东来从地下看到树上,天地间一片白皑皑,惟独靠窗处有一丛荆木迎风颤栗着黑色的枝桠。渐渐有雪覆上去,那一点点深寒的黑很快被侵食吞噬进了周遭的白。
裴东来一只手扶在唐刀上,黑瞋瞋的眼珠从半垂的苍白眼睫下冷冷盯视着那丛黑色的枝桠在漫天风雪中缓缓变白,直到看不清楚。
——刚才有人匿伏在那里,盯视着他和包拯,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