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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城南鬼市 鬼医汪驴 ...


  •   裴东来没有料到就在他下令张贴认尸布告没多久,镇妖金塔接连死人的奇事不胫而走,满城尽传。有的说是妖鬼作祟,也有说是女子执政给社稷带来了灾难,怪谈衍生成谣言,有了大理寺的公文推波助澜,不到几个时辰就传得沸沸扬扬。其中“东都阴阳之气紊乱,乾坤倒置故而惹来妖孽为祸。”的说法则将矛头直指武后。皇城里的宫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天后听闻此事,一抬手掀翻了正在博弈的双陆棋盘。
      天后雷霆震怒,促成了索元礼的介入——
      “天后有旨,命大理寺与金吾卫联手侦办白马寺镇妖金塔一案,限期七日必须破案。”索元礼平心静气地说,算是回答了裴东来之前的疑问。听见紧跟着进来的薛勇在身后倒抽了一口凉气,索元礼回头奉上一个含义不明的浅笑,上唇一道暗红色的血口子微微掀起仿佛在讥诮什么人。
      薛勇没功夫计较索元礼的无礼,眼前的一幕太过震撼,直让薛勇心惊肉跳。薛勇愤怒地瞪视包拯,又转头望望裴东来,只道这两人少年情浓,不分子午寅丑就亲热上了。强抑着怒火在一团烦乱里好不容易理出一个头绪:得赶紧给东来说个媳妇了。
      “东来,要审犯人就不能等回了大理寺慢慢审?!”薛勇左想右想都不能落下这个话柄在金吾卫手里,朝裴东来猛使眼色。
      裴东来对薛勇替自己找的这个台阶并不领情,哼过一声背着手扬起了脸儿不理。索元礼灼灼的目光在包拯脸上、胸口之间来回巡睃,语声低沉平和:“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犯禁夜行?”
      包拯一动不敢多动,生怕袍衫再一股劲地朝下滑,垂着眼尴尬得面红耳赤。“在下包拯...”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分辩那天晚上不是他想犯禁,就听裴东来又冷哼了一声。包拯心想总不见得说是裴东来拉着他一起犯了禁夜令,下面的话就免不得支吾含糊起来。
      索元礼也不追问,对包拯,他仿佛很有耐性——超乎寻常的忍耐力,而且很有兴趣,一种很不寻常的兴趣。他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裴东来解开捆住包拯的绳子拉起包拯朝棚子外去,才横身一拦,沉声道:“裴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裴东来一肚子的火,早分不清自己在恼哪一个,刁声恶气地冲了一句:“我去哪儿用得着跟你通报?!你算什么东西! 让开!”
      索元礼纹丝不动,强硬得出人意料。“下官当然无权过问裴大人去向,不过,如果是与案情有关...”索元礼牵动了一下嘴角,又像在讥诮谁——他的意思裴东来明白:既然天后有旨,谁都别想甩下他。
      裴东来一静,旋即爆出一阵大笑,刺耳中隐含狞厉。“你敢威胁我?”
      “下官不敢。案子是天后下令要金吾卫查的。有罪一同担,有线索也要一起查。请裴大人体谅则个。” 索元礼卑微地略低下头,话里的意思却硬得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趁两人针锋相对,包拯整理好了衣衫,不引人察觉地轻轻拉一拉裴东来的袖管。“裴大人,不如找索大人问一问有关骡马草料的事?”
      裴东来一怔:“关他什么事?”
      包拯说:“索大人不当差的时候不是还做点贩马的生意么?他对草料来源一定清楚。”
      裴东来想了一想才恍悟包拯对羌人食肆里提及的“野马驹子”生了误会,竟当索元礼的金钏、发簪是靠贩马得来的。一想之下不禁莞尔,想这书呆子是真呆,见索元礼也是莫名所以,强忍住笑解释:“你错了。索大人他弄的马非比寻常,全是不吃草料的胭脂马。”
      包拯这才懂了,瞬时飞红了脸,替索元礼害臊。索元礼也明白过来,噗嗤一声笑开了,这一回不像是在讥诮人,上翘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些许温柔的弧度。他没有追问骡马草料与案子的关系,只从包拯手里要来秕谷拨弄了几下,又凑在鼻端嗅了嗅,告诉包拯说这是突厥马贩用来给骡马上膘的糠皮。
      索元礼给出的答案没能解答包拯与裴东来的疑惑,反而令两人更困惑:白马寺金塔的第二具尸体上为什么会有给骡马上膘的糠皮?
      来洛阳贩马的牲口牙子们都聚集在城南的骡马榷场,大多来自回纥或吐蕃。战争的烽烟并没有妨碍民间商贩往来,反使得马匹的需求量大大上升。马贩子们将马匹赶来洛阳,与唐人换取盐巴、粮食、茶叶等生活必需品之后,再驱使骡队穿越大漠运回部族。为牟取暴利,有门道的突厥贩子都会在回程的货物里夹带一些禁运的丝绸或波斯的烟草,验关的官员们早被塞足了银子,只要没有走私兵器也总是对这小小的违规眼开眼闭视而不见。
      冬至过后就是年节,洛阳城一街两行都是剁饺子馅的砧板响。裴东来与包拯依旧共骑一乘,索元礼策马跟在后头,三人两骑一起朝城南榷场缓缓行去。清脆的马蹄声里夹杂着三三两两孩童玩爆竹时发出的噼啪炸响,还没燃亮的扎绸红灯笼缀在街道两侧,一盏盏浮在渐暗的天色里像着了火般流溢着喜庆。沿途裴包谈及案情,裴东来说起白马寺的第二名死者,包拯便道:“这人不是自杀。”
      裴东来看包拯虽然被人指认是朱孝廉,可是言行举止都不像个光会读书的孝廉,疑心起了又去,惟独挑剔不肯省。“你说他不是自杀,无非是因为他脖颈里有两道绞索印记。这一条只是可疑,算不得证据。”
      包拯心知裴东来是借辩驳跟自己讨论案情,也不点穿,颔首回应:“两道印记一道暗红,一道深紫。深紫色的那道勒痕上有许多青斑,这是血液即将停止流动时留下的明证。看情形死者至少死了一天半,才被人挂到了金塔上,人死之后血液凝滞,所以第二道勒痕只是暗红却不发紫。”
      索元礼打马赶上来,也在一旁默默听着,忍不住跟上一句:“你懂仵作勘验之术?”
      包拯张口要答,裴东来一催坐骑,两人的马一阵放蹄急奔,一下子就把索元礼远远抛到了后头。
      出了长夏门,还没到骡马榷场,包拯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榷场里满地泥泞,枯茅干草混着骡马粪便让人简直无处下脚。一群群骏马按品种、产地、岁齿分开栓在不同的粗木隔栏里,嚼着草料打着喷鼻。临近年关,来买马的人不多,几个梳着兽鬃般浓密发辫的马贩子抱臂站在马圈前,见裴包三人过来都巴巴儿的赶着围上前来,等看清楚裴东来和索元礼的衣着,又都避之惟恐不及地退了开去。
      三人在榷场里转了一大圈挨个打听有谁见过死者,忙活了近一个时辰,除却踩了两脚脏泥,一无所获。不少突厥马贩子说不来汉话,问答之间全靠手势比划,他们歪着满是辫子的脑袋朝裴东来带来的画像看了老半天,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这个人。
      “裴大人,我们可能想左了。”包拯靠住一堆装草料的蒲包,低头凝视脚下沾满泥的鞋,沉思着道:“死者头发里的秕谷未必就是在榷场沾上的。你看,这地方到处是泥和草,我们检看尸首时死者的鞋底却很干净。况且,他如果真是书僮,没必要来榷场这种地方。”
      “唔?”裴东来不好明说死者非但是书僮,还被人指认说是朱孝廉的书僮。又知道不管他再怎么逼问,包拯也不会承认是朱孝廉,索性装糊涂再度试探,“照你这么说,他头发里的秕谷是从哪来的?”
      包拯沉默半晌,从身旁一只装草料的布袋里掏出一把糠皮,握在手掌里紧搓了搓,只见秕谷碎屑流烟般随指掌开合徐徐飘散,尘细如雾。
      裴东来若有所悟,转过头来目光恰好跟索元礼碰了个正着。波斯人正探究地打量裴东来与包拯,像是要从两人的默契里瞧出什么端倪来,然而这两人之间的默契并不容易让外人懂。
      索元礼看着包拯细细翻检盛草料的袋子,留意到青年摩挲过布袋的手指修长秀气,每一下动作都意味深长,像这布袋子里头就藏有命案玄机。
      ——这书生是真憨还是在装傻?
      索元礼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有点乱了方寸。朔风轻啸,金吾卫额角鼻尖冒出的汗被风一吹立刻冷飕飕的起了凉意,索元礼若无其事地抬手加额假作观望天色,顺手拭了去。
      “回去吧。”裴东来说,去牵包拯的手时忽听包拯低声呼痛,撩起袖子一看,包拯手腕上青紫斑驳的一片,绳印宛然,显是自己之前发怒时手没轻重弄出的伤。看见这伤,裴东来满心的猜忌狐疑顿时烟消云散,只是脾性使然,放不下脸来关切。正失措懊恼,却见索元礼默不作声地从马鞍袋里摸出一小罐子药膏,塞进包拯手里。
      包拯推拒不过,只好接了,还没来得及言谢,被裴东来从旁将药膏劈手夺了去,转手丢在地下。包拯呆住了,他知道裴东来与索元礼不和,可当着人家的面这么干,就有点明着欺负人了。
      索元礼一句话不说,过去拾起药膏在斗篷上略擦拭一下又放回马鞍袋里,包拯却不好意思起来,说:“索大人...”索元礼一口截住:“我不是什么大人。”说话时睨视裴东来,意思不言自明。包拯越发过意不去,见索元礼形貌应该比自己跟裴东来要年长,便改口道:“索大哥,多谢你。你的好意包拯心领了。”
      这一回换索元礼怔住了。
      “大哥?”他微微偏过脸仿佛没听清楚包拯在说什么,随即漾起一个笑在眼角,笑纹里兴味浓厚,像忽然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事。“你叫我大哥?”
      裴东来不等包拯答话,拉起人掉头就走。
      包拯鞋底沾满了厚泥,走得急了难免打滑。裴东来一开始还拽着包拯不放,听包拯左一声“裴大人”右一句“裴少卿”地低唤着要他走慢些,突然一声不吭就撒了手。
      榷场里几个突厥人的孩子嬉闹着互掷鞭炮,其中一个没头没脑地扎进包拯怀里,把包拯撞得朝后退出好几步。包拯刚伸手扶稳小童,猛听一片暴雨般密集的蹄声撼得地动如鼓,间中夹着时断时续的高声叫嚷,一句都听不懂。
      包拯听不懂,可是能看懂。正前方的马圈不知怎么竟崩了个口子,里头火苗迎风窜起老高,烟雾弥漫。百来匹惊马争先恐后地从缺口里朝外挤,先跑出来的骏马嘶鸣着、推挤着,如潮水般朝这边涌来。群马狂奔声势惊人,无数蹄铁踏起泥水飞溅,连黄泥地都被踩得硬生生薄下去一层,孩子尖声哭叫,马贩子们劈开嗓门喊人避让,人斥马嘶乱作一团。裴东来之前负气走得太快,等到想要折回时马群已把他跟包拯冲散了。
      包拯拉住小童侧身闪避。两人大手握小手、背脊紧贴着草垛子站定,合起了眼。热乎乎的气息裹挟着风声、马匹的膻味从包拯鼻际掠过,密密攒攒汇聚成一股洪流,前窄后阔摧枯拉朽,大有顷刻间就要把两人踏成肉泥的凶险。包拯想着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书生意气一发作索性挺身把小童护到身后,又多此一举地抬袖遮住小童双眼。
      裴东来隔着马群看包拯动作,急得两颊绯红、眼里几乎迸出火来。他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来不及救。近百匹发了狂的马绝非人力能敌,当者披靡。可是依裴东来的性子,只要他想,哪怕拼了命也要试一试。他一跺脚纵身扑向马群,迅如一道黑色的电光,破入马群的气势比雷电明闪更夺人心魂,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赶不及救人,幸好这时有人替他出了手。
      一双骨节突出、宽大有力的手掌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包拯和小童身后的草垛子上探下来,握住包拯双肩将两人齐齐提了上去。不过转瞬功夫,发了疯似的马群就将包拯刚才的立足之地踏作一片狼藉。
      包拯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回过一口气就见一双淡金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脱口而出:“索大人。”
      索元礼轻笑,笑意里的一汪温柔与唇上一抹殷红的伤如此严重地矛盾着:“怎么?不是索大哥么?”
      包拯不识调笑,站在草垛子上不便躬身,只好拱手为礼赧然道:“大恩不言谢。索大哥的救命之恩包拯定当报答。”
      “你打算怎么报答?”
      包拯自幼被教习要恪守君子之礼,头一回碰上像索元礼这样施恩就立马讨要回报的,还理直气壮得没有半点迟疑。不由有些讪讪:“不知道大哥想要什么?”
      索元礼笑得有点儿邪。“不管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包拯没有听出话里的邪气,却看不惯索元礼的神气,忽听裴东来大声截止:“不管你要什么他都不答应!”
      裴东来气息微微急促还没平静,两颊急出来的微绯尚未退去,浮在冷瓷般的白肤上凭添了一股子狠色,但却没有发作。他扶住包拯,掉头远望火焰熏腾的马圈,微眯着苍白的眼睫,似乎火光有些刺目,“这场火和这惊马...”说到这儿换了上司质询下属的口吻,“索元礼,偏巧你带我们来这儿,偏巧就碰上这灾劫。金吾卫是负责京畿城防的,出了这种事,你难道就没别的什么话要说?嗯?”
      这一问刁钻透骨,摆明了指惊马一事与索元礼有关。
      索元礼倏然敛笑,垂下眼像在思索该怎么回答。
      包拯也听出裴东来话里的疑心,觉得裴东来这一回疑得有点过。照常理,如果一切出自索元礼的设计,他没必要再出手相救。裴东来不容易信人,言行傲慢骄矜似乎谁都不在他眼里。包拯却透过冷言冷语看出裴东来是个好人,冷峻严厉是表面,任侠热血才是真心。只是此时时机不对,他没办法帮索元礼辩解,因为他清楚裴东来也在疑他,帮忙辩解只会越辩越糟。
      周遭的嘈杂越发显出草垛子上的静。
      对峙一般的静默里,索元礼终于开了口。 “裴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波斯人低沉浑厚的声调里所有情绪一概欠奉,干巴得像从一口枯井里传出来,一瞬间又回复到包拯初见他时冷漠恭顺的样子。包拯从中觉出另一种形式的傲慢——以服从与疏离来筑就天堑,谢绝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裴东来当然也懂,重重地冷哼一声,转身朝最初起火的地点掠去。
      不一会儿工夫,工部衙门的水龙队匆匆赶到。领头的管事没眼色,一边指挥人手扑灭火头,听裴东来一手藏在身后冷冷问起火缘由,随口就答约莫是孩童玩鞭炮引燃了干草,被裴东来厉声喝斥“白白长了颗人头,不会想事。”
      裴东来翻手亮出小半截没燃尽的火媒子,额角青筋暴起,凶得那管事差点瘫倒在地下。“昏聩!这场大火如此蹊跷,你没好好勘察过现场就敢回我说是孩童所为?”说完收起这件刚才在火场里发现的纵火证物,横了索元礼一眼,拉起包拯扬长而去。
      归途天色向晚,裴包二人沿洛水旁的官道缓缓而行。天边一重又一重的冬云在朔风鼓动下大军压境般急涌过来,苍穹流卷着暗红,像遭了兵燹。黄土夯实的官道两旁,稀稀落落的野蒿荒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冰花璃结的洛水也收了野气,不紧不慢地潺潺流淌着。一路上,包拯几次向裴东来搭话,裴东来都置若罔闻,直到包拯试探着喊了一声“东来”,才冷冰冰地回一句:“我比你年长。”
      包拯失笑,不是笑裴东来孩子气,而是笑自己木讷。因不好跟裴东来争长幼之序,只好说:“火不是索元礼放的。起火之前他一直跟你我在一起。一没有下手的时机,二则动机也存疑。”
      包拯说的其实正是裴东来心里在想的,可是包拯一说,他反而沉默了。
      “没有时机是事实,没有动机却不见得。”裴东来在心里驳了一句。直觉告诉他榷场大火与索元礼脱不了干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就跟四年前裴府的案子一样,惟有藏于齿间暗暗咀嚼。包拯哪里知道裴东来心思,只道他不吭声是又恼了,于是不再说话。
      两人默默沿官道又朝前走了一箭之地,裴东来忽然收缰兜马折入一条紧依洛水的野径。
      野径几乎全被一人多高的芦苇遮覆,如果不是裴东来引路,包拯真没留意此间居然还有路可行。初冬时节,难得不少狐尾样蓬松的芦花仍未凋败,丛丛逼夹过来,间或从两人发际颊侧拂过,调弄嬉戏一般。马蹄时不时被苇根绊着,便有嘶鸣踉跄,应和风过时的哨音,气象愈趋诡异。
      包拯眼见越走景致越是荒凉,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哪里,裴东来说:“鬼市。”
      自周武王建都洛邑,洛阳城存世已近千年。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大多在幼时的睡前故事里听长辈提起过:在洛阳城南、紧邻洛水的地下某处有一座名叫“鬼市”的集市,只要有数量足够的黄金,在集市上可以买到任何匪夷所思、难以想象的奇珍异物。而关于“鬼市”的另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说法则像是对大唐刑律的挑衅——许多不容于国法的恶徒选择鬼市作为归隐之地,销声匿迹仿佛叶隐于林,所以鬼市藏污纳垢、凶险非常。无论是否属实,通往鬼市的路径早已随岁月变迁、知情者的逝去而逐渐没入黄土。“鬼市”名符其实,成了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的一桩传说。
      包拯之前没有听过关于“鬼市”,无从得知这是一座沉入地下的汉代旧城。所以当裴东来带他穿过一处崖隙,来到宛如三途河般深不见底的一池黑水前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黑水之后峭崖壁立,直插天际的峡道将天光切成一线,谷底不见天日。然而两人此刻的立足地并不黑暗,崖壁上数不尽的星火点点在两山夹缝的乱流中摇曳明灭,灯影随黑水波光粼粼晃动,宣示此地并非鬼域而是人间。包拯看着裴东来扬起唐刀在水边一口泛着铜绿的悬钟上“铮铮铮”敲击了三下,钟鸣沿水流遥递而出,悠扬未绝,暗处欸乃一声靠过来一叶扁舟。
      舟首高高昂起如吐信的怪蛇,通体漆黑,形状雕花都不像是中土器物。梢头悬一挂旧纸糊就的蝉衣灯,倚老卖老地一摇一晃,姿态很是倨傲轻慢。撑梢的是个婆子,黑袍从头至脚覆遍全身,只露出一双阴恻恻的眼,语声轻慢沧桑一如灯盏成色:“哪个叫船?”
      包拯听裴东来低声报了个名字,又见他塞过去几角碎银。懵懂中被裴东来拽着上了船,轻舟行处,两岸如豆的灯火,稠稠密密、远远近近。耳边初始有叮咚铮琮的浮冰碎响,包拯悄悄伸手去水中探摸了一把,冷凉刺骨冰渣刺手,便知这是洛水分支潜入地下成了暗流。
      船行路线漫长曲折,婆子操舟疾掠于黑水之上,无声无息像一缕流动的雾气。包拯恍惚如在梦中,直到穿过一处城门般幽深的巷道后流冰水声渐次被一阵阵吆喝叫卖替代,才骤觉梦醒。“到了。”船停了,有手扶包拯下来,迎面一重重倒悬在山壁间的殿宇扑入眼帘,蜃灰垩壁飞桥交错、彩画金柱突兀峻峙,包拯隐隐中有似曾相识的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遭遇过,等想起时森然惊悚:“朱雀阙?!”
      朱雀阙是东汉宫阙,宏大雄伟复道纵横。据史书记载殿堂正中置丹池朱阁,盛夏莲花盛开,一茎四叶,叶如骈盖、花开并蒂,花事繁茂时馥郁芬芳达几里外熏人欲醉。
      包拯曾在孤本画册中见过朱雀阙拟景,此际于地底得见本物,直觉脚步虚浮好像走在梦里。等裴东来拉他一把,呵叱:“又发什么呆?”这才神魂归位,醒过神来。
      眼前的市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弦歌四起,摩肩擦踵,繁华热闹与地上无异。包拯被裴东来拉着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一转头看见一个左右各有四只手的琴师正用几十根手指在调音弄弦,心惊之余几疑眼花,待要细看时被人群挡住,已看不见了。包拯还不甘心扭头张望,一不小心脚底绊了一下,低头一张却是一束粗如井绳的黑发,发辫上丁零当啷缀满了繁复银饰直垂到地下,蛇一般蜿蜒过来。包拯好奇地顺着发辫望上去,只见一个眉眼浓艳、体态妖娆的女子斜倚着梁柱朝自己飞眼,衣不蔽体也还罢了,缠胸的布条间贲起竟有三丘,每一丘都浑圆饱满得像马上就要从裹得紧绷绷的布料子里挣出来。包拯吓了一跳,脸臊得滚烫,耳轮也红红的,埋下头再不敢多看,任由裴东来牵引着一路前行。
      裴东来似乎对鬼市熟门熟路,脚不停步走得飞快。有贩子瞧见裴包二人手拉着手十分亲昵,以为是两个偷偷来这儿找快活的公子哥儿,挤过来谄笑着向裴东来力荐“便宜两个男人寻大乐子”的药膏还有助兴用的薰香。裴东来开始没懂,见他茫然,贩子便鬼祟地展开一副画卷给他看,一双贼眼在裴包之间瞟来瞟去,似在笑话两人不经事。
      包拯被裴东来挡在身后,看不清楚画卷上的内容,只听裴东来啐了一句,接着就见贩子被一把推得踉跄出去,摔了个仰八叉。嘴里还在叨叨什么买药膏送画卷、哪怕公子想不到的物件也应有尽有。
      裴东来推开贩子,拔脚就走。包拯来不及问那贩子卖的什么药膏,就被拉着一起走出去老远。走着走着,觉出裴东来握住自己的手热得烫人,像冲了邪祟在发热病。包拯担着心偷眼望去,却见裴东来苍白的颊侧飞起一片酡红,搽了胭脂似的直蔓到颈子里,因之料想贩子卖的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包拯想的没错,鬼市确实没什么正经东西。春宫图册、龙阳秘药,北地火器、南蛮蛊毒,各色贼赃失物,所有上不了台盘、见不得人的违禁品都可以在这深埋地下的市集找到一席之地。包拯在鬼市里走了不到一刻就眼花缭乱,不知到底该看哪一样。
      这儿什么都有,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但是比形形色色的货物更诡奇的是兜售货物的人。包拯顾盼左右,冷不丁瞥见右手边的暗巷里有个汉子把明晃晃的匕首猛搠进一个正跟他交易的贩子的小腹里去。贩子颓然倒地,一滩死肉的身下徐徐漫出一汪暗红色的血。凶手自若地弯腰从尸体身上翻拣出一件东西,扬长而去。目睹这场杀戮的不止包拯一人,可是旁观者个个无动于衷,仿佛刚刚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或一条狗。
      包拯失声惊呼,被裴东来一把掩住口鼻。“别多事。”裴东来的警告恬淡得像刚打起的井水,“鬼市有鬼市的规矩,由他们去。”
      包拯不知道鬼市的规矩是什么,竟使得裴东来对堂而皇之的谋杀不闻不问,裴东来也不解答。两人越朝里走,地势越低。黑水漫遮石阶,店肆商铺都以木梁浮架在水上,脚踩下去吱嘎乱响。裴东来向人打听鱼目时,一个缠着肮脏头巾的南蛮商人先是声称没见过像这样的上等鱼目,接着一迭声地表白卖忠,“裴大人是熟客,小的不会讹您。鬼市的规矩向来是收人钱财,叫货出地道,否则生死由命怨不得人。”商人一边把裴东来给的银子塞进褡裢,一边朝两人来的方向努嘴:“这不?刚才天街还挂了个‘嘴子’。小子定是坏了规矩卖假货,才叫人捅了。该!”
      包拯恍悟,所谓“天街”应该就是自己跟裴东来刚刚经过的市集,推算起来应是朱雀阙通往外庭的步道 ,难怪宽绰平整、巍峨壮丽颇有魏汉遗风。“嘴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约莫指的就是被杀的贩子。听商人口气,贩子的死纯属咎由自取,鬼市自有一套法度在维持着秩序,并不容人胡来。却想不明白裴东来为什么会常来这鬼气森森的地下黑市,只听商人又对裴东来道:“您打听的弯刀还是没消息,过了这么些年,凶手恐怕早就不在洛阳了。您看是继续还是...”不等他说完,裴东来又递过去一小袋东西。里头沉甸甸的像装满了银锞子。商人接过袋子掂了掂,冲裴包二人龇牙一笑。“裴大人放心,小的一有信儿就知会您。”
      先是鱼目,后是弯刀。包拯隐约听出裴东来打探的事情与案子有关,飞速地睨了裴东来一眼,心里在问:“什么弯刀?”却因为怕触了裴东来的忌讳不好出口。
      裴东来仿佛洞悉他的心思,等离了商人那儿,默默走了一会儿,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把四年前的裴家血案一一说给包拯听。裴东来说了开头便觉心里安稳,不再焦躁。说的人入神,听的人专注,不知不觉脚下流水渐静,人声也渐稀落下去。腾起的夜雾弥散着河水的淡淡腥味,和着裴东来的平静述说,包拯恍惚中像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血流成河的深夜。听说三十六条人命都葬送在一种带有锯齿的弯刀下,包拯心悸之余微微皱眉:“这种弯刀是不是很少见?”
      裴东来答说弯刀不是中原所有,又说案发当夜正是索元礼当值以及有太常卿武承嗣为其证言的不在场证明。包拯这才明白裴东来为什么厌恶索元礼——并非胡汉之分、鄙夷轻视,而是由于戒备疑心。案子说完,就到了鬼市尽头,木梁末端依然是深不可测的一江黑水。雾霭聚散无定,黑水不急不缓,纵使千山阻隔,毕竟东流去。两人慢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透过氤氲淡灰的水气遥望,两侧崖壁间总有数百上千盏灯火,像野地里的萤火虫、又像佛堂的长明灯,祭奠逝者游魂似的若隐若现。
      “东来,让我帮你好不好?”
      包拯叹息着发问,回眸却见裴东来垂着眼望定流水。波光灯影映在大理寺少卿眼底,像千言万语说不出的情动,灰苍微长的眼睫偶一轻颤,愈显出侧脸的线条轮廓深明。包拯只在这张极为冷峻的脸上看过骄矜任性、蛮横暴戾,此刻裴东来的沉静不在包拯预料之中,所以更觉吃了一惊的艳。
      艳里还带一点儿诡。
      凌厉如杀气,静默也如杀气。
      就像将刚淬过火的刀锋骤然浸入了冰水里。
      冷寒之下尽是厉烈。
      包拯刹那间心跳得像揣了十七八只兔子,一时分不清是诧异自己对一个男子惊艳,还是因为令自己感觉惊艳的男子太过诡艳,只知道自己慌了手脚恍了神,忽“啊”了一声,要不是裴东来拽住,差点一头栽进黑水里去。
      裴东来拽住包拯,神情冷定依旧,眼色却似有暖意沁出,说:“陪我去一个地方。”
      裴东来要去的地方远比鬼市的尽头更远。
      包拯原以为先前所见就是鬼市的全部,不料崖壁上还有凿入岩缝的栈道。黝黑横木半爿肋骨似的支棱在外头,呈扇形沿崖底密密麻麻蜿蜒下去,忽而折了一个弯,通往不知何处。
      包拯立足栈道抬头仰望,峡谷裂隙外漆黑一片,惟有风声凄号如泣如诉,证明此地与外界相通。脚底下的木栈道上爬满了地衣苔藓,灰白如久不见阳光的腐尸,踩上去湿腻缠结似一只只不怀好意的死人手。包拯一步一滑战战兢兢,最后惹得裴东来不耐烦起来,索性把人揽进怀里一起走。
      峡谷里的风吹得衣袂紧贴身躯,身躯与身躯也紧贴着。
      呼吸在夜色里凝结成霜,包拯却不觉冷。裴东来的心跳一记一记透过衣衫搏动在他肌肤上,不依不饶强而有力,教人没法抗拒那一股温暖。
      包拯只觉心头生起一阵融融的暖意,这种死生相依永不辜负的感觉似乎暌违已久而今又再度重逢,冥冥中仿佛与另一个人也曾有过这样的亲近。意动神摇不觉路远,本以为走不完的栈道在一处倾覆入水面的石台前戛然而止。包拯留意到石台中脊高耸两翼斜入水中,两角各攒起一尾鱼形的龙,脚底全是层层叠叠的瓦当。包拯与裴东来交谈时得知了鬼市来历,瞧这情形便知前朝殿宇因地陷沉入水底,鱼龙正是屋脊上的鸱尾。
      殿顶大半没在水里。水是黑的,汉瓦是黛青的,又因年长月久生出浮叶荇草,乍一眼看去像没有路。包拯被裴东来引着在殿脊上走了一刻,水上又有灯火燃亮,灯亮在楼里,楼却是用乱木胡乱拼凑起来的,看起来马上要坍塌一般。一点一线的光从鸟笼子般细密的木栅间透出来,遥遥隐隐有异香浮动。
      阵阵香气非花非草像在记忆中的某处遭遇过,包拯停步呆立了一会儿,忽道:“药草?”
      裴东来一怔。
      照包拯所说,他的母亲是个大夫。医道渊源摆在那里,世家子弟能嗅出草药香并不出奇,奇的是包拯一言一行无不在向裴东来印证他说的是实话,即使这实话与旁人证言或证据并不吻合。
      裴东来来这儿本是为了给包拯买伤药,这会儿因为包拯的一句问又勾起疑云来。抬手撩起碎绫子缀就的布幡,扑面而来的药香浓郁得像要杀死人,裴东来控不住就是一个喷嚏。包拯赶紧举袖掩住口鼻,只见满地坛坛罐罐之间蹲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矮汉子,手短脚短长相窝囊,惟独一双眼精亮如黑豆,左一下右一下转动起来时活像一只伺机偷食的大老鼠。
      汉子正在叮叮当当杵药,见两人进来手一停,待目光一转看清裴东来服色,破口大骂:“哪来的公门狗?!”
      包拯生怕裴东来恼起来杀了那人,赶忙出手拉住裴东来。哪知裴东来掏出一只黑缎囊袋朝汉子脚边一尊蟠虺状的铜炉掷去。这只钱袋子与他递给南蛮商人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只小得多、也重得多。钱袋子重重砸在铜炉壁上,发出“铮”一声长鸣。自铜炉里袅袅升起的药烟随之折了个向,像一条脱缚的游龙逶迤着迎向两名不速之客。
      炉火映照下,落地敞开的袋口里闪烁着贵金属特有的灿光。汉子眼一亮,立时转了口风。“两位官大人想要什么?”说着,一只手就朝钱袋摸去。
      “鬼医汪驴,”裴东来踏前几步踩住钱袋,“听说你医术高明如通鬼神,什么伤病都能诊断得出?”
      汪驴揪住钱袋一角使劲朝外拽了几下拽不动,气得两撇老鼠胡子一翘一翘,朝天翻了个白眼:“要诊病先给钱。治不治得好三分在人七分看天,医死了概不退赔!”
      “我不要你医人也不要你退钱,只要你...”裴东来回头指定包拯,“看一看他身上的伤。”
      包拯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汪驴一手搭住了脉门。汪驴搭上包拯脉搏,神态起初还算平和,慢慢眉头便皱拢来,“咦”过一声现出活见鬼似的惊诧:“臭小子,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包拯听了可笑,说:“我为什么不能活着?”
      “三脉曾断,七息尽绝,别以为你现在有心跳脉搏我就看不出来。你分明死过一回!”汪驴说完,眼珠子越发滴溜溜亮得像瞅见灯油的大老鼠,转过头对裴东来道:“钱我不要了。留下他给我当诊金怎么样?”
      裴东来冷笑。“大理寺的人犯,你也敢打歪主意?”
      汪驴连连摇头。
      “非也非也。官大人太多疑了。这书生的脉象死里有生,是我生平所见最怪异的一种。依我看,他留在你手里也只是麻烦,留在我这里却可能救人无数。不如让了给我好好参详一番?”
      裴东来重重哼了一声,意思自然是“你想都别想”。两人在汪驴那儿买了几剂活血散淤的药膏,又捎了些金创药,从鬼市出来的路上包拯问起汪驴来历,裴东来说:“栖身在鬼市里的人谁没有一段不可告人的过去?不容于世,只好藏在地底。”言语间似有感慨,又道,“彼此杀戮自生自食,真要追究起来这儿人人都犯有死罪。能活在鬼市并不容易,活下来的也大半是些可怜人,所以他们干些什么只要与我家的案子无关,我不问,也不想问。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怎么能突然活过来变成另一个人?”
      包拯怔了怔,笑道:“我也好奇,你为什么非要说我是朱孝廉?”
      裴东来说起认尸棚子里遇见的书生,书生言之凿凿指认金塔上的尸体是朱孝廉的书僮。包拯明白过来,按裴东来的思路推断下去:“我是朱孝廉,死的那个是‘我’的书僮。你以为我骗你,所以才这、这么...”说着想起之前棚子里的事,脸先红了。
      裴东来不说话。包拯从喷在脖颈里的热息觉出他在笑,转头去看他的脸,被裴东来柔声制止。“好好看着前头,小心掉下去。”
      两人挤在一匹马上,包拯在前裴东来在后。有裴东来双臂横在腰间,包拯动作想要稍大一些也是不能。包拯暗道这句“小心掉下去”提醒得好没来由。更没来由的是居然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口咬定他是什么朱孝廉。
      朱孝廉、书僮、书僮头发里的秕谷、装草料的布袋...包拯低头沉吟片刻,电光火石般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划而过,失声道:“东来,你还记得前天夜里我们碰见的那个布袋蒙头的犯人么?”
      “城西,窄巷,”裴东来似乎早已默谋在心,冷冷从齿间迸出一个名字,“索元礼。”
      接下来的几天,裴东来带着包拯四处寻人、取证、录供词。包拯温和厚道,除非判案断刑不与人争,通常都是裴东来一句顶一句追着问,包拯一笔笔地记。裴东来辞锋犀利往往三言两语逼出人一头冷汗,包拯不说话,旁边又戳一个环臂抱刀的胡人酷吏。索元礼也不说话,可他的不说话更狠过说话。三人搭档,录起供来竟是事半功倍。
      对索元礼,裴东来连虚应敷衍的功夫也省了,直接摆个冷脸给索元礼看,时不时嘲讽挖苦几句,恨不得立刻把人撵走。然而,不管裴东来如何冷言冷语存心刁难,索元礼总是一言不发唯唯诺诺赖着不走,姿态低到不能再低,但却不知怎么令包拯生出一种感觉:伏低示弱只因太过骄傲,骄傲得不屑与人计较。
      连日奔波劳心劳力,除了索元礼,包拯还被一连串更大的谜团困惑着,夜不能寐:自己为什么成了朱孝廉?书僮与谢恩为什么会死?究竟谁才是元凶?
      案情没有太大进展,大理寺卿薛勇为裴东来奔忙的一件大事却有了结果。冬至过后的某一个黄昏,裴东来和包拯办案归来,还没走进裴宅,就见徐伯牵了匹马风风火火迎上来,一张老脸笑成一朵多褶皱的菊:“少爷,薛大人请您过府饮宴赏花。”
      ——赏花?年节将近,除了初雪寒梅哪里还有花可赏?
      ——舅舅府里什么时候移植了梅花?
      裴东来品出蹊跷,目光咄咄逼视徐伯,问这是怎么回事。徐伯别转脸不答,只满怀殷勤地留包拯:“包公子,老奴刚刚包了嫩笋馅儿的饺子,包公子赏脸尝尝?”
      包拯看出徐伯不想他跟着裴东来去薛府,一笑:“徐伯包的饺子我自然要尝一尝。”说罢也帮着劝说裴东来,“东来,难得薛大人请宴,你去吧。”
      裴东来不情不愿地去赴宴。
      包拯一个人对着黄晕晕的琉璃灯盏出神,灯色朦胧,映亮客堂墙上悬的一副旧画,底下一枚印章腾蛇勾曲右起打头是一个小篆的裴字,很是眼熟。包拯想到裴东来唐刀刀锷上的纹饰也是这样,初初以为纹的是裴东来的名字,细看又觉得不同,正要凑近了细看,却听徐伯进来通报说“有客来访”。包拯自问在洛阳无亲无故,暗想哪来的客。徐伯说来客叫索元礼,说完了有一时不说话。包拯没察觉到徐伯在气恼:旧日丞相家仆能跟一个金吾卫左中侯有什么瓜葛?
      徐伯见包拯不说话,以为包拯与索元礼熟识,神情更忿忿,说我去喊他进来。说完赌气一般让了索元礼进来。
      包拯这才知觉徐伯跟裴东来同样厌恶索元礼,来不及阻止,索元礼已经走了进来。一张异族风情浓郁的脸上神情与往日有点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出望外亦或其他,波斯人漾着生机勃勃的笑轻唤了一声:“包拯。”唤过一声似乎醒觉不对,收起笑来,转而换上羞涩,眼底眉梢仍是情切而不自知。
      包拯满心的案子,劈头就是一问:“索大哥可还记得你我初遇的那天夜里?”
      索元礼却会错了意,浅淡若无的眉一轩,羞涩化作调侃偏又语气郑重得叫人不得轻视:“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补一句,“谁的事我都可以忘记,惟独你的,我忘不了。”
      包拯没听懂话里的暗示,直截了当地道:“那天夜里你抓的犯人在哪里?”
      索元礼的瞳孔瞬时收缩,回答却云淡风轻:“那个犯人?我早交给司刑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城南鬼市 鬼医汪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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