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无悔》代理团长

2、下集

　　雨，仍是细细密密的，濡湿了我的头发。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对他有了一丝好奇——我知道那有可能是致命的。
　　或许一到雨天我就会变得疯狂而任性，究其原因，得追述到十多年前。
　　那时我仍活在阳光下，尽管我的阳光与青天被四面高墙所隔。自记事起，我就没有出过这院子，因为它没有门。告诉我院子外还有一个世界的，是师父。师父每天会由墙的另一边翻过墙来看我，教我读书、习武，望着我发呆，叹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用高墙把我和另一个世界隔开，但我能隐约感觉出阻隔我与另一个世界的，还有师父对我的宠爱。他常常带着无奈说我是百年不遇的习武奇才，然后轻叹着，轻抚我的头。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叹气——师门祖训：本门武艺只传男，不传女。而我不幸是个丫头。因此即使我再想骄傲地当众叫那个我唯一敬爱的人一声师父，也只是奢望罢了。但我仍是敬他，因为他给予了我除了自由以外的一切，即使他给予我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为他去做一件事。
　　我最大的乐趣，便是从高墙的裂缝中望出去，望见那个少年。我望见了他灿烂如阳光的笑，望见他与许多伙伴一起笑，我除了羡艳，别无办法。那便是我的另一个奢望。
　　直至有一天，他们的皮球落在了墙边，他拾起球，抬头望见了也望着他的我。他的眼睛清澈得像蓝天，仿佛能容纳一切。
　　渐渐长大，我愈发在意起雨来，因为雨会遮住阳光和青天，也会让我望不见那笑容和清澈的眼。
　　而师父的死，也是在那样一个雨天。
　　那天师父破例喝了酒，雨密密的，却没有一丝能近他的身，弹开的银丝使他笼在一层银光中。“当年我杀了一个魔头，却答应收养他的儿子。我曾对他立誓，如果哪天他的儿子打败了我，我就自尽以谢他。”师父的手仍是那么温柔，轻轻地抚着我的头。“我败了。他是个奇才，我早知道他会有超越我的一天。可他身上流着那个修罗的血，如果在出现一个修罗，我又要以什么力量来阻止一场浩劫？”我静静地听着，师父轻轻搂着我，在我耳边说出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打败他。如果他已经是个修罗，杀了他。”
　　师父说完，便不再出声。窗外仍是细细密密的雨。我感受着师父的温度，直至他冷去。
　　而当我以剑指着那个人的喉管时，他只是望着我——以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清澈的眼——就像我平时望着他那样，淡淡地说了句：“我输了。”我忽然害怕起来，害怕再也见不到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和那包容一切的眼。
　　欧阳忏领我到了一片竹林。烟雨中的竹林具有令人多愁善感的神奇力量。而往深处走，竟是一片嫣红的桃花林。细雨中片片红影飘落，落在心中最柔软的深处。
　　欧阳忏的住处，就在这深处。他一拂袖，花雨落得更急更密。他一晃边消失在了片片嫣红之中。
　　然而他忘了，我有猪哮天。这使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迷阵。玩捉迷藏，谁都不是猪哮天的对手。
　　箫声总是悠长而空灵，吹起人满腔的愁情。有人坐在竹舍前，仿佛忘我般地吹着那支玉箫。嫣红悄然飘落在他的肩上、襟间，衬得他那身白衣分外显眼。
　　猪哮天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咕噜声，我轻拍他的头，以免它放松了警惕。这种时候，更是大意不得，尤其是对方还有“探子杀手”的盛名。
　　箫声忽然转调，惊飞了林鸟，也惊醒了我。
　　欧阳忏的箫声停了。他缓缓睁开眼，眼眸一如既往的清澈，照见我心中那被高墙围起来的蓝天，被小缝圈起来的笑容。
　　我终于完全后悔接这担生意了，后悔的就像如果我当初嫌贵而没买猪哮天一样。
　　欧阳忏，就是欧阳忏。与胜负无关，与武林地位无关，与江湖口碑无关，他始终只是欧阳忏。
　　他敛回目光，往桌上的白玉杯中斟满琥珀色的酒，醇香隔了三四丈传到我的鼻子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如果说我在劫难逃，或许我该趁自己消失之前好好享受美酒。
　　“颜兄请。”他虽这么说，却不像刚才那样隔空掷杯，摆明了叫我过去。
　　明知是在冒险，可我仗着有猪哮天撑腰，缓缓走上去，拿起一杯。他见我仍犹豫，先将另一杯一饮而尽。我本不是要怀疑他在酒里投毒的，也就随他干了一杯。
　　酒入口便是沁心入肺的清香和醉人的甘醇。他一杯杯地斟，我们一杯杯地饮尽，却没有丝毫醉意。因为我们早已醉在尘世间。
　　“不想我也有与欧阳忏对饮的一天。”我淡淡道。
　　他浅浅一笑，“我也没想过。”
　　我由怀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那是我认识程默默是他送我的，据说是他家传之物。他从没骗过我。我用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血滴在酒里。
　　“学古人歃血为盟么？”他轻笑，可很快那笑容边僵化了，这是我头一见他有如此神情。　　“那把匕首……”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将血酒一饮而尽，微笑着将匕首递到他面前——老天，我把武器递到自己的敌人面前——我想他会明白。
　　淡淡的铁锈味在口中扩散开去，和着酒的清香。
　　他端详着那把匕首，“这是你的？”
　　“现在是。”
　　“曾经呢？”他望着我，等待着一个回答。那眼眸仍是那么清澈，仿佛任何一个答案都不会激起涟漪。
　　“故人所赠。”我避重就轻。
　　他轻摇头，“我认识它曾经的主人。”说着也用匕首在自己指尖一划，却一没将血滴进酒里，而是滴在了地上，像片片溶在土中的桃花。“我也以此谢故人。”他疯了！他明知那把匕首上有毒的，也明知该如何解毒。但他将独一无二的解药滴进了土里。
　　“欧阳忏……”
　　“颜炎……不……谢嫣然……”
　　我一怔，退出一步。他微醺的眼中一片朦胧。或许，他只是想起往事？时间仿佛凝固，思绪被拉得很长……
　　直至猪哮天发出充满敌意的警戒声，我朝它怒目的方向望去——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迎面走来。
　　“好久不见，你来验收成果吗？”我冷冷地问。他笑着，大步跨到伏在桌上的欧阳忏身边去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么？”我依旧不咸不淡地问。他抬头望着我，嘴角是我从未见过的讥笑。“你舍不得杀他？别忘了那是你答应过我爹的。”
　　我冷冷望着他，猪哮天则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死他——它对他从没有好感。“他不是我杀的。”我提醒他。
　　他走到我面前，将那把匕首抵在我的颈项，“早在十年前你就该杀了他，可你没有。”　　　“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死的那个会是我，我没资格杀他。”我反驳。
　　“是么？”他冷笑，“但十年后他还是死在你手上。既然你天生就是他的软肋，现在他死了，你活着也没什么用了！”
　　“程默默，不，胡师兄。杀了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仍是淡淡地说道。他狂笑，　　　“如果你也死了，你说谁才是天下第一？”“欧阳忏。”我回答。他一怔，尚未来得及回头，手筋已被一小片竹叶削断，血喷了我一身。
　　“嫣然……”始作俑者轻唤。
　　程默默称我失神，单掌挥向我要害，不想猪哮天早已冲上来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谢嫣然！爹的意愿你不管了吗！”咆哮的人通常比较丑陋。
　　所以我选择了比较顺眼的欧阳忏，“师父让我杀一个修罗，而十年前我已经完成了他老人家的心愿。你现在，只是欧阳忏。”拥有蓝天般眼睛的欧阳忏。
　　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
　　我回头招呼猪哮天撤退，一旁程默默仍半死不活的呻吟，其实就算我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是天下第一，毕竟还有猪哮天在。“知道欧阳忏为什么没死吗？”他眼里仍是怨毒。“因为师父也留给了我同样的匕首，而你连那匕首是一对的都不知道。今后别在自称是师父的儿子了。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丢不起那人。”
　　我抛下两人，同猪哮天扬长而去。可以的话，我还想抛下那些无聊透顶的纷争，去同猪哮天玩抢食。
　　“嫣然！”欧阳忏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他的轻功和我不相伯仲，也就追不上我。“嫣然！”那声音仍不肯放弃，但我也一样。
　　“颜炎！你不想要那三千两了么！”
　　我急刹车。三千两？！两眼闪金光地望着追着我过来的“探子杀手”。“咦？你怎么知道那三千两的？！难道说……”
　　他微笑，“没错，那悬赏是我出的。”
　　我楞住了。也就是说，这笑得一脸无辜的家伙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嫣然，我……”他的眼眸依然如青天。
　　我笑了，上去拍拍他的肩，“这些年你瘦了不少啊！”
　　“嫣然……”他的笑容依然如阳光。
　　我也笑得愈发灿烂，“不过我想猪哮天应该不会嫌弃你的。”
　　他一楞，神情还是一样笨。
　　“猪哮天！这就是你今天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