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引线》凤仪

12、草根的时尚

　　林建设手里拿着一个玉米，看着赵元欲言又止。他则埋头微笑，“走吧。”然后一个人走在前面。
　　尽管他的脚步并不快，甚至可以用“闲庭信步”来形容，但先天优势摆在眼前，腿长。起初林建还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最后开启小跑模式。林建设本以为他是要去什么地方开他的车，没想到这一路跟着，居然走到了公交车站。
　　看到赵元熟络地从背包里摸出“一卡通”，林建设震惊了。他没有车吗？这年头连高中生都开车接女朋友上学了，对于男人来说，座驾跟老婆一样是必不可缺的。林建国18岁刚成年就嚷嚷着考驾照，工作第一年就把车给买了。赵元从林建设诧异地目光中看出了她的疑问，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埋着头笑了笑：“呵呵，我有车，不过我不会开。”
　　那一瞬间，林建设还以为自己跟面试的时候一样，一个不小心把脑子里地想法给说出来了呢。她想了半天确定自己绝对没说漏嘴。接着又无比尴尬地接不上话。赵元是96届的，高了她八届，算起来也是三十往上数的年纪了。以男人对汽车那种天生的热爱，坦言自己有车不会开，简直就跟坦言自己性|无|能一样悲哀。赵元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公交车来了之后，他上车刷了两次卡，接着走到车厢中部拉住吊环，林建设紧随其后站在他旁边，因为矮，她只能扶着座椅的靠背。
　　说起来，林建设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在家，开家里的车；在外，打出租车。大概是现在生活质量太好了，每一家都有车。从上学的时候起，父母就会开车接送。想想读书那会儿，她坐在老爹的车上，看单词卡、扫习题册，放学路上抓紧时间睡觉，可谓争分夺秒。等公交、坐公交，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在她看来是一件特别浪费时间的事情。她希望他们能赶快到万象城，去店里看完，然后回去做她的设计。她斜眼看了看身旁的赵元，他一言不发，帽檐下碎发间那双眼睛，平静地望着车窗外面，像是在欣赏一幅长画卷。他的嘴角时不时地微微翘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景致。林建设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在车上摇晃了半个多小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元忽然扭头问正在玩手机的林建设：“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
　　林建设正在玩一个很无聊的飞机游戏打发时间，被赵元这么一叫，她还以为到站要下车了。赵元见状，埋头笑了笑。
　　“还有两站路，不急。”他轻缓地说道：“林建设，我刚才是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
　　“不是要去润华万象城看市场吗？”她奇怪的问。
　　“不，我只是想让你出来走走。林建设，你闷在屋子里的时间太长，已经钻到你自己的世界里拔不出来了。之所以选坐公交车，我是希望你能能看一看身边的事物、窗外的风景。你画的那些设计图，虽然漂亮，但上午我就问过你。你画的那些衣服，打算做成什么系列、给什么人穿，你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我。”

　　林建设懵头懵脑地看着赵元，她突然很讨厌他头上那顶帽子，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赵元说的是个“设问句”。他并不是真的在问她问题，只是挖了一个坑，不论她跳下去与否，都不影响他接下来的看法。于是林建设很聪明的没有说话。赵元似乎看破了林建设的想法。他笑了笑。她以为他接下来要跟自己说点什么大道理，没想到，他居然也就此打住了。在此后的十多分钟里，林建设冥思苦想脑仁疼，却始终无法明白赵元到底想表达什么。接着，她开始看自己周围那些人，看他们穿什么，戴什么、做什么，并没有发现任何亮点。

　　润华万象城算是深圳一家中高档定位吃喝玩乐四位一体的购物商场。服装方面有欧时力、欧兰卡、诗高、江南布衣、传播等国内知名女装品牌入驻，也有国外的像maxmara、escada，但价格比香港贵很多，所以店面内冷清并没有多少顾客。类似于UNIQLO、H&M这样的卖场式国外品牌却非常受大众欢迎。

　　进入润华万象城之后，赵元并不急于去自己公司的专卖店，而是先后走进H&M的店面。

　　H&M与ZARA、优衣库、GAP，并称全球草根时尚界四大金刚。其中ZARA以抄袭闻名遐迩。他们有几百号设计师全球各地跑参加各种时装发布会，抓时尚潮流元素一抓一个准，并且以令人心悦臣服的“速度”取胜，在“正版”的还没有开始大展神威的时候，他们的山寨已经把世界最前沿的潮流信息传递到了每一个有他们专卖店的角落。ZARA抄袭，抄的是精华、抄的是骨髓。与这个西班牙品牌相比，号称山寨大国的中国，至少在服装领域，真的没有脸面仰头以“抄”为荣，因为咱们抄的都是别人玩掉的残渣。GAP气数已尽，只能说受死的骆驼比马壮，不提也罢，而优衣库，不论是面料、设计、细节、做工上都值得夸奖，算是这四个品牌之中最得林建设心的一个。至于H&M，欧洲屌丝青年首选品牌，但在这四个品牌里，林建设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为什么？除了“便宜”之外真没别的亮点，面料渣、做工渣、性价比渣，你进去逛十圈也选不出一件像样的。

　　林建设不理解赵元为什么要走进H&M的店面，不过也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进去。他们走到一个买牛仔裤的区域。林建设随手翻看了一条做旧牛仔裤，款式很平常，229元。这时候，她忽然想到电视购物广告里那句台词：“只要229元，您就能得到一条洗水做旧的牛仔裤，国际大品牌，品质有保障，您还在等什么？马上拨打电话吧！”

　　当时，正巧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在那儿选牛仔裤。其中一个试穿之后似乎还有些犹豫，觉得229有点儿贵了。另外一个劝说道：“买吧买吧，你去东门天虹买一条国产杂牌牛仔裤也要两三百块，H&M是美国大牌，外国货做工什么的都比国产的要强，229很划算。”

　　林建设听着这话，心头极塞。她暗暗在心中更正，H&M是瑞典品牌，跟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可扯不上什么关系。这时，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赵元，他脸上并没有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表情看上去有些严肃，甚至可以说“沉重”。林建设很明白，一个国内设计师，看到自己的同胞不爱国货追捧洋货的那种无奈心情，你不能怪罪同胞崇洋，只能责怪自己能力不足。不过这也不至于让他表情那么严肃沉重，像死了爹妈一样吧？

　　“你知道这样一条牛仔裤在国外卖多少钱吗？”他指着那条洗水做旧的牛仔裤问林建设。林建设没出过国，当然不知道。

　　“应该比大陆便宜一点对吧？”她挑眉问。

　　“不只一点。”赵元皱眉道：“上个月，我在德国的H&M专卖店内看到过一条，比条个质量更好的，售价是9.9欧元。”

　　“9.9欧元？那折合人民币不就是……”林建设想了想人民币和欧元的汇率：“还不到八十五块钱吧？”

　　赵元点了点头说是的，在德国，这样一条牛仔裤只需要人民币八十多块钱，但在中国，质量不及国外货却需要两百多块。

　　赵元又问林建设：“你知不知道这条牛仔裤制作出来需要多少道生产工序？”

　　林建设思索片刻道：“对牛仔我了解不多，但应该是，纱线染色、纺织、裁剪、缝纫，最后洗水和打磨。”

　　她明白赵元问她这个问题的意思，因为牛仔的制作工艺很复杂，工序很多，所以说八十多块钱，这真是跳楼价。就算H&M以售价低廉取胜占领市场，也不至于做亏本生意吧？

　　赵元将那条牛仔裤从货架上取下来，摸了摸厚薄然后说：“做这条裤子，需要先把纱线染成靛蓝色，然后纺织成8安厚度的斜纹帆布。接着打浆，然后裁剪、缝纫。你看这里，要打枣，这里，要打鸡眼。做好了之后，这时候裤子还是很厚的深蓝色，蓝得发黑。但你看拿到你手上的，颜色很浅。这个颜色怎么来的？首先要做退浆处理，然后温水加入软化剂洗，这一道工序是让布料柔软；接着，石洗，把牛仔裤放到装满小磨石和水的池子里反复搅拌，磨掉表皮的深蓝色，使颜色变浅；再用一种纤维酶酵素来洗，这一道工序是为了洗掉表皮的一些颜色，得到褪色的桃皮效果……”

　　林建设在大学里所了解的牛仔制作工艺只有“洗水打磨”这四个字，但具体的程序她却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她一直认为，作为设计师，我知道怎么画图就行了，制作工艺什么的，有工艺师、采购师，现在服装行业分工细密，我不需要了解太多。可赵元这样一条一条的说下来，却让林建设无比震撼。他居然连牛仔裤厚薄的具体数字都能一眼看出来，可见他对这些工艺有很透彻的研究。原来一条牛仔裤，能得到我们平时看到最普通的褪色、怀旧效果至少要经过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工序的洗水和打磨。如果设计师对面料厚薄不了解、对工艺流程不了解，多一项、少一项，做出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除此之外，既然一条最普通不过的牛仔裤都需要这么多道制作工艺，那它的成本价格应该远远不止80块左右人民币吧？

　　“除了我刚才说的这些，你看这条牛仔裤上会有这种细小的白点褪色和破洞效果，这是经过喷砂工艺处理的。这种‘喷砂’工艺在世界上很多国家都被严令禁止，因为喷砂工人在从事这项工作三到五年后，会因为无法避免吸入二氧化硅颗粒患上严重的肺病。就像煤矿工人患上肺染尘一样，需要不断洗肺才能维持生命，这是非常痛苦的。可是，这样的牛仔裤在欧洲，只需要9.9欧元就能买到。你可能以为欧洲人都疯了，但他们没有疯，这些裤子，并不是在欧洲生产，而是在中国广东的小作坊里生产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自己人玩命生产、卖给欧洲人9.9欧元，卖给中国人，229元。因为做外贸出口货的质量检查被国内严格，所以外货品质还比内销货更高。而那些制作牛仔裤的工人，基本上没有休息日，每天工作12个小时，月薪不会超过两千。”

　　赵元说着，将那条牛仔裤挂了回去。

　　“在大学里面，你学到的东西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出了社会，你要面对很多选择。如果你想做高级时装订制，走高端路线服务极少数人。你可能需要去纽约、巴黎这样的时尚都市学习不少年，你会发现自己很渺小，这条路很长。你还得拓展自己的交际圈，利用一切机会去结识社会名流，如果你挤不进这个圈子，你的作品就不可能得到上流社会的赏识，做不了高端。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回家开个小店，只做自己喜欢的东西等着别人来欣赏你，但这个店能开多久，能不能维持你的温饱，这很难讲。既然你进了企业，选择了一条相对比较容易走的路。那你就应该意识到，你现在是成衣设计师，做的是‘市场’，不是高级成衣、也不是高级定制。那你脑子里更不能只有你自己的设计，你做设计之前，必须考虑目标消费群体的需求。不论你选择哪一条路，都要先走出你的小房间，多出来走动走动。

　　之前的问题你没有回答我。你的设计，是为谁设计，做给谁穿的？你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

　　赵元说完这番话之后，林建设觉得信息量有点大，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赵元说的这些问题，她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只是喜欢关上房间门，伏案画衣服，一边画，一边笑，觉得这样很快乐。她理所当然的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她以为读完大学就能把“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大学毕业，她与同学一窝蜂的涌入北上广。她们当然也渴望聚光灯、伸展台，希望有一天能够有自己的时装发布会。但现实是，实习生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两千块钱，多做几年涨到三五千，没了。他们成天对着电脑画图，按老板的吩咐盗款抄袭，眼睛充血、肩膀酸痛，然后等着自己设计的衣服被工厂生产出来、挂进店铺，好卖或不好卖，一份季度销售报告说明了一切。

　　同样是“设计师”，什么时装周、伸展台，跟林建设他们这群人压根扯不上半点关系。林建设在上班之后，经常会怀疑，是不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我真的是服装设计师吗？不是吧，我只是一个做设计的小职员。那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又该怎么去做？我要往哪里走？

　　林建设一定不是一个人。

　　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林建设的同学当中半数以上的人都放弃了这个专业。有人回家，在父母的安排下进入某个稳定的企业；也有人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还有人干脆去当了记者。尽管，大家都曾热血沸腾为了“中国服装事业的崛起”而读书，骨感的现实却告诉他们：“啊朋友再见，你已在战斗中牺牲，从此以后，张家的水管爆裂与你有染，北京时装周再也跟你无关！”

　　林建设不想自己的人生因为“不够努力”而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她选择坚持，哪怕流浪街头睡长椅，她也不想放弃自己的专业。可是，赵元的问题她却答不上来。

　　“你的设计做给谁穿？”

　　原来，当她走进国内企业的大门，就意味着，她要做的是成衣设计，她已经选择了“做市场”。她想了想自己速写本里那些设计图。赵元让她看看自己的周围。她想象着，如果把她画的这些衣服穿在九头比例的模特身上，真是各种美丽炫酷，但如果穿在周围那些平凡人的身上，又会是怎样的效果？她被脑子里喜感的画面逗得埋头笑。在笑完后，心情却变得沉重。

　　在H&M的卖场内，逛街购物的人们开心地选购着。为了国外大品牌低廉的售价。

　　他们并不知道，那一条在他们看来已经卖得很便宜的外国牛仔裤在欧洲的售价只是国内的三分之一；他们不知道，为了压低成本，这样的一条牛仔裤，可能用了最劣质的染料，因而不得不添加更多的甲醛固色；他们也不知道，牛仔裤的做旧效果需要若干道工序，为了降低成本，尽可能减少工序，加入了多少种带有毒副作用的化学药品漂洗；他们更不知道，售价如此低廉的牛仔裤，它生产于中国。染色漂洗，使得我们的河水变成了黑色，水中带有大量有毒物质和荧光漂浮物，周边的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我们的工人，因为使用了世界上许多国家都禁止的“喷砂”工艺患上肺病，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只是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

　　林建设突然意识到，作为国内企业的设计师。倘若没有办法让自己国家“最广大的人民众”为自己的品牌疯狂，眼睁睁看着老外占领了国内市场最大一块的消费群体，剥削了自己国家的工人，她有什么脸面去唾弃国外的超市品牌？有什么脸面去指责国人崇洋媚外？甚至，没脸去嘲笑那些抄袭的人。

　　走出H&M的时候，林建设沉默了许久才扭头问赵元：“赵总监，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要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把握住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