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破尘》千禧

4、第三节 盟誓

　　被魏青一搅，千岁无心寻人，只得将去见原子御的事暂时搁置一旁。凝眉敛目，独自静静坐在玉桌边，托着腮沉思许久。就在刚才她还想着，如果回不去，那么在这里捞个尽享荣华的皇后做做也是不错，适时地装疯卖傻，只要远离那个皇帝，日子应是过得下去。这也是她能如此快速地接受一切的最大原因。可魏青一番话，却一棒喝醒了她。
　　浅浅笑出声，常千岁啊常千岁，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明明已经察觉皇上对自己的敌意，却自以为借由失忆便可推去一切责任麻烦，其实不过自欺欺人吧。她怎么能天真乐观地认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呢？她不找麻烦，麻烦就不会找上门了？
　　呵，说是说接受了现实，潜意识里却始终把自己当作原来世界的人，一个与这个世界无关的局外人。现在，不管自己是不是愿意承认，她都得认清，她是魏千岁——魏家人、赤仪的皇后。早在坠楼的那一瞬间，命运似乎就注定了一切。她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至少，身体是。
　　魏青说，这后位，是魏家给的，往后，她是要回报予魏家的。是了，能做到一国之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想来也不会是个小人物，到时候这个魏家主事的来看她，她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她能装傻装多久？能在父兄面前不被发现吗？还是像魏千岁一样，安于做个傀儡听命行事？她有可能脱离开这个复杂的环境吗？
　　关于自己的处境，千岁思量，以魏家现在又是国丈丞相，又是国舅，将她捧上后位当然不会只是用来光耀门楣，要说没有一点野心，谁信？而那个帝王亦非池中物，对魏家，他断然不可能不防。况且，魏家与皇上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内情纠葛。
　　看看皇上那副充满敌意的样子，听听魏青摆明了要她乖乖被利用的话，说不定她就这么夹在中间被牺牲掉了……
　　那怎么行？
　　坠楼没死，跳湖没死，这就是所谓的天降大任于她了……人家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福还没享受到，怎么可以轻易屈服在人家的尔虞我诈中？绝对不能就此束手无策地等着任人搓圆揉扁！
　　对现在的她而言，有点举步维艰的感觉。想要决定下一步如何走，至少要先了解整个局势，朝中有哪些党派，究竟是谁牵制着谁，还有，魏家与皇上之间，到底有什么内幕。
　　可是能问谁？她不知道以前的日子魏千岁都是怎么过来的，不知道身边谁可以信任，想想也没有人信任她吧……好大的障碍啊。
　　哈，千岁自嘲一笑，昨日她自己揭开戏幕，还为能想到此计而自鸣得意，今日只不过别人几句话，顿觉这戏难唱下去。她还真是高估自己了，傲于自己现代人的身份，结果一场笑话而已……
　　“娘娘，水打来了。”桃香端着水盆从外走进，边说边张望。
　　“他走了。”她知道桃香在望什么。
　　吁口气，将水盆放下，“娘娘这是想再梳洗吗？奴婢可以帮您。”
　　耸了耸肩，千岁随意道：“不是。没什么用，你出去时再倒了它吧。”
　　千岁的话让桃香不解，略感奇怪地偷瞄了千岁一眼，脑子里窜过一个连自己都不太信的可能——娘娘她，会不会是在替她解围？
　　唔……可是，之前从来没有过啊……
　　很快甩去自己自作多情的想法，桃香告了退，然后端着水盆往外走。千岁在她身后凝神看着，忽然开口叫住她：“桃香，将所有在凤祥宫服侍的宫女太监全叫来。”这是她想到的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很快，一干人站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头低低的。
　　“把头都抬起来，看着我。”本想自称本宫，好添分气势，最后还是因不习惯那份别扭感而改口。
　　互相偷觑几眼，没人敢照做。当然，哪个真敢抬头与皇后娘娘直视？
　　千岁也不急着开口，只是嘴角噙着笑，看着他们。径自执起放于桌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状似悠然地呷几口。
　　半天没人出声，静得一干人直发慌，各自心里都没个谱。
　　桃香是第一个有了动作，微抬头飞快地瞟一眼千岁忙又低下头，然后再次抬头，看见千岁对着她咧嘴一笑，心中大感疑惑。
　　先前被娘娘拉着问东问西时她就觉得，娘娘的性情似乎不一样了。以前的娘娘，胆子很小，不太说话，也从来不笑，整个人看上去病殃殃的。可是现在的娘娘，不仅变得多话，还很会笑，眼睛有了神采，总之……总之就像是忽然有了生气。御医说的失忆，会让娘娘变了个样吗……
　　足有一盏茶时间，千岁不说话，喝着茶，细细打量每一个人。从细小的动作里，观察谁惶恐最甚，谁镇定自如，谁摇摆不定。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又开口：“好吧，我知道，我说的话没有分量，是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慌乱，纷纷抬起头，看向仍然微笑的千岁，心中惊疑不定，摸不着千岁的意思。
　　千岁一个个扫过，兀自感叹，是谁说的，眼睛是人类的心灵之窗，果然有见地啊。以前生活过得安稳，与人接触从没有刻意地想从别人眼中去找什么。遂不知，一个人的眼睛，竟能泄露出这许多东西。从每个人眼中，千岁看到的，有清明，有无知，有闪烁，有疑惑，有漠然，有慌乱。
　　放下手中杯，起身走向桃香，轻问：“你在此服侍多久了？服侍我之前在哪里做的？”
　　“回娘娘，奴婢从娘娘进宫服侍至今，已有三年，之前是在御膳房帮忙的。”
　　暗自记住，转向桃香旁边的小宫女，“比照刚才的问题，一个一个答，答之前报上名字。”
　　“是，娘娘，奴婢杏月，服侍娘娘有三年……”
　　及全部人答完，千岁花了点时间，记下所有人的回答，然后遣离其余人，只留下宫女桃香，杏月，和太监小德子。
　　“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们吗？”走回桌边，执壶又倒三杯茶。
　　见三人摇头，千岁接着问：“在你们心里，落水后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句话，顿时惊起三人心湖巨浪。这也难怪，以前的魏千岁，是个没有思想，受人利用的傀儡，一个可悲的女人，她不可能问出这种话。而现在的她……
　　“小德子，你说。”会留下他，是因为他眼中的镇定，他是自始至终身不抖，眼不乱的一个，自己在他的眼中只看到明哲保身的漠然。有这么一说——环境影响人。在皇宫这样充满尔虞我诈的复杂地方，只要稍微有头脑的人，都会看准了主子，尽力往上爬。小德子看上去就是个聪明人，所以她很意外，他会拥有这样冷淡的眼神，不为虚华所迷惑，只是尽本分做他该做的事。
　　“皇后娘娘……小的不敢。”深深弯腰，他想，他知道皇后娘娘在做什么了。
　　“哦？不敢？”顿了顿，转问另两人：“想必你们也是不敢，对吗？”
　　被指名的桃香和杏月，立刻俯下身。
　　“为什么不敢呢？”千岁蹲下身子，笑眯眯地从下面看着他们，“如果说……拜托你们，请你们为我所用，忠心于我呢？”跳过刚才的问题，千岁幽幽地切入正题。
　　三人震惊地看着她，仿若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
　　而千岁，虽然脸上带着笑，其实心里亦是七上八下。这么直接道出目的，她也知道自己这是犯蠢又犯险，可她暂时没想到更好的方法。要是三人里有皇上或是魏家的人，哈，她戏唱到这里就可以落幕了……这一举，不成功便成仁，就看她看人的眼光和直觉能不能救她了。
　　“皇后娘娘，请恕小的斗胆……娘娘何出此言？”
　　是够斗胆的了，敢就这么直接问出，是看出她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吗？若是如此，证明了小德子确实是个人才。
　　“聪明如你，从我召你们进来，就早有怀疑了不是？”千岁盯着三人，还是笑：“我落水是真，失忆是真，性情大变……也是真，我只是想你们知道，现在的皇后，不愿做个软弱无知任人利用的皇后。我知道，你们求的是自保，是一个生字，我也是。”
　　歇口气，脸上的笑变得有些苦涩，“你们都是自愿进宫的吗？”见三人摇头，她继续说：“所以，自由呢，你们不想得到自由吗？你们……应该有机会选择替皇上或是魏家效力的，可是你们没有，因为不想卷入这些明争暗斗，是不是？一旦卷入是非，不是平步青云，便是死无全尸，脱不了身的。你们明白，因此选择站在这些是非之外，是不是？但是，即便这样，也还是没有自由……”
　　“娘娘，小的自从进了宫，便没再想过自由二字。”小德子的话里，有着一丝认命。
　　“可是，现在有机会了。因为，我也想要自由。”千岁认真地说，看着三人因她的话而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所以，将你们知道的如实告诉我，请你们帮我。”千岁动之以情。这一招险棋，千岁不确定走得是对是错，万一她看错了人……
　　咚一声，小德子跪在地上，俯身叩首。“小德子愿意效忠皇后娘娘。” 她说“请”，她说想要自由，说得那么认真。
　　自他十二岁进宫至今已有八年，看多了发生在皇宫内的事，看尽了各样的人，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沾湿了脚，保着自己的命。他告诉自己，那不是原来的皇后娘娘。他不明白，自己已经意识到落水后的她处处透着诡异，为什么还会那样轻易地信了她，只凭几句话便臣服。只是因为那双灼灼的眼吗？还是那笑？
　　“桃香也愿效忠皇后娘娘。”适才那抬眼一瞥，娘娘的笑，印在心头。她心中已有所觉，现在的娘娘，是不一样的。
　　“杏月也愿意。”她和桃香同一期进宫，同在御膳房做事，再同时被调至服侍皇后娘娘，这多年的情谊，是她愿意与桃香同进退的原因。
　　心中巨石落地，千岁慢慢吐出长气。“都起来吧。”端起桌上的茶递给三人，“喝茶。”此刻起，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尽管这助力微小，却是个开始。既然无法缩着头安然度日，那就以命相搏，找回自由。她，是常千岁。
　　看着他们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辨出他们眼中的真意，千岁由衷感激他们的决定，用力闭了闭眼，随即再次笑开，发自内心，真诚无伪。
　　那眉，那眼，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