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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魏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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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行无诡一直安静地听两人说话,此刻轻轻舒了口气。魏无忌察觉到了,回头向他宽慰一笑。侯嬴却不客气,揶揄道:“怎么,小伙子,老朽有这样难缠么?”
中行无诡一愣,失笑道:“老丈误会了罢,再难缠的对手我也不会为无忌担心。我只是想到他从此可以远离战场,心下宽慰罢了。”
侯嬴也不恼,笑道:“你以为不上战场就安全了么?未免太过天真。”
中行无诡语塞,暗想确实如此,当初魏无忌就是因为在大梁太过委屈才主动请缨奔赴沙场的,可见心力角斗危险应当更甚于白刃之争。
魏无忌见他发窘,温言道:“人心可怖远胜于战场,我既然已经搅入这一趟浑水,理当有这样的觉悟。若是为了这点小事止步不前,如何再能实现心中志向。”
侯嬴点点头,问道:“我倒是好奇得很,公子心中志向该是什么?”
魏无忌微笑道:“并不复杂,也很普通。我原只望天下再无战乱,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只是自知力量微薄,能保得眼前魏国百姓安生于愿已足。”
侯嬴摇头道:“但凡掌权者都如是说,也不见有人真正能做到。”
魏无忌叹息道:“事实如此,无怪先生会疑虑。这原该是我们的本分,如今却反都成了空话,实在可叹。只是,别人怎么样我虽然管不了太多,至少我希望自己能够尽到力。”
中行无诡望住他,坚定道:“我相信你必能做到。”魏无忌抿紧了嘴,轻微却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侯嬴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二人。中行无诡自外表看就是一往无前的人,魏无忌虽然显得柔顺一些,可眼中的坚毅不遑多让,大约顽固起来也是无人可当。他年纪已老,可是一腔热血不逊于年轻人,见他们如此,不由笑道:“我也愿意相信公子。今后还要看公子大展身手。”
魏无忌肃容应承了,随后又向侯嬴讨教一些治国之策。侯嬴也不保留,有问必答。他所学涉猎甚广,上至智计谋略下至行军布阵,几乎都说得头头是道,连中行无诡都听得津津有味。更难得他对魏国形势知之甚详,权贵之间的明争暗斗看得清清楚楚,为人又豪爽不羁,将一众高官个个骂得狗血淋头。
这些话以魏无忌的为人是决不会说出口的,但是听他这样随口斥责心中亦觉爽快,一面又忍不住暗自心惊。幸亏他平时言行自律,否则以侯嬴这样爽快的性子,只怕不但进不得门,还要被好生训斥一顿。
待到侯嬴将两人送出门时,日已偏西。魏无忌深感此行不虚,向他连连致谢后才慢慢走了。中行无诡陪他见过这许多门客,也难得见到他有如此郑重的时候,显见侯嬴此人极不简单。他自己交友只管投缘,侯嬴恰好也对了他脾性,因此甚是高兴,开怀道:“这侯嬴实在有趣,我们以后得空,须得多拜访才是。”
魏无忌见他开心,也应道:“这是自然。这位侯先生胸中才学不可小觑,我原也不曾料到他竟是如此不凡的人物,可惜没有早点结识。”
中行无诡点头道:“现在也不算晚。你还有很多机会受他指教。”
魏无忌沉默一会儿,叹气道:“其实还是有些晚了。”
中行无诡见他忽然间愁眉不展,略有些诧异,问道:“怎么?你又在烦心什么?”
魏无忌轻声道:“刚才侯先生痛骂那些人,确实是非常爽快。可是我现在想起来,那其中也有些人,在我小时候并非那样的。他们也曾志向远大,力图救国。就连魏齐这样嚣张跋扈的人,直到现在都是家国至上。可惜这些人,却全都被权利富贵腐蚀了志向,渐渐变得只懂得享受了。我很担心,自己终于有一天也变成那样,而忘记了今日的理想。”
中行无诡注视他半晌,摇头道:“你不会的。既然你现在有这样的担心,一定会时刻告诫自己。就算没有,我也一定会看好你。”
魏无忌微微苦笑,道:“你不在我身边太久,不知道有许多事情对我而言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我才会想,若是他早几年出现,时刻督促我,或许我现在还能是当初你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子。”
中行无诡固执道:“我看不出。你在我眼中,依然是最好的。”
魏无忌心中感动,不禁笑着拥住他,道:“就为了你句话,我也不敢让自己轻易腐败了。”中行无诡用力一拍他肩头,再也没多说什么。魏无忌偏了偏头,不敢让他看到眉间无法消退的忧色。内忧,外患,还有他自己那些纷至沓来的诱惑,要一一招架得住,又怎是说说就办得到的。然而他既然选择了面对,唯有咬牙承受。也幸好,身边有可以信任依靠的人,累了乏了也有坚实的后盾。
一晃数月,廉颇又攻下了安阳,赵王终于满足,还了魏人一个清静。其间魏无忌果然不再干涉军务,即便是安阳最危及的时候也忍住了没有开口,与魏王的关系因此大为缓和。
廉颇撤军的消息传到时,魏无忌正拉着中行无诡演练阵法。他虽然不再过问战事,却仍是十分挂心,闻讯自然高兴。只是宽心之外,又不免有些失落,遂向中行无诡诉苦道:“我原以为自己是多了不得的人物,什么事情都想掺和进去。如今看来,就算没有我,魏国也一样好得很,这一回赵国的事情不就很顺利么。”
中行无诡没听他说过这种丧气话,安慰道:“赵魏原本是一家,赵王再如何荒唐也不至于真把魏国逼入绝境。这次若换了秦人,必不会这样轻易。你对魏国一片忠心,可少有人比得上,何必自苦。”
魏无忌道:“我倒宁愿魏国少我一个不少,这样前景才好。”
中行无诡忍不住问他:“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放得开手么?”
魏无忌愣了半晌,终于还是摇头。中行无诡便不再多问。魏无忌自知在此事上实在是自私了,对中行无诡有失公平,平时便凡事都顺着他的心;中行无诡也不是计较的人,不会为了一件事情纠缠不清,两人相处愈见融洽,竟是从不曾红过脸。
魏国平静了月余,这一日忽然又热闹起来,却是先前出使齐国的中大夫须贾率众回国了。须贾此行历时将近半年,显然并不顺利。早有奸细向魏无忌通报了须贾一行在齐国的情况。齐王临危登位,把王权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对田单疑心甚重;田单却又是手中握着实权的,为人老练精明,须贾夹在两方之间,那里都讨不得好去。这一次出使,原本就不是好时机。魏王大约也是当时被秦赵两国逼得急了,才会这样急切。
此次出使无关痛痒,魏无忌不怎样关心,随魏王一起迎了须贾进城,便先行离开了。哪知他前脚才进家门,魏齐就派人来请,说夜间在他府中为须贾设宴洗尘。他不好下魏齐的面子,惟有换好衣服扯着魏中安赴宴去,另一边又派人去中行无诡那边打招呼。中行无诡对应酬一向抗拒得很,不必问也知道是不肯去的。
魏无忌到得早了,大厅内宾客来得稀稀落落,连主人也不见踪影,大约是在他处招呼客人。魏齐府上他来过多次,熟悉得很,只是并不想四处乱走惹人疑心,便留在厅内和早到的客人谈天。
谈资无非是须贾此次齐国之行。细节之处魏无忌早有设在齐国的奸细一一禀明,也不留神去听,在一边随口附和两句。各国邦交往来频繁,委实再难说出什么新鲜事,因此谈得有些沉闷。有人见大家兴致都不高,忽然神神秘秘地道:“我适才过来时遇见到一桩事儿。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主人现在还没到?”
魏无忌顿时有了兴趣,早有人催促那人说下去,便在一旁仔细听着。
那人得了关注,很是得意,道:“我刚才途经相国府边门,正见到须大夫手下一位舍人指挥着相府中的下人合力押了个人进门。我看那被押之人的打扮,该是中大夫使节一行,怎会被押进了相府?那舍人倒是个相熟的,我心里实在奇怪,便上前跟他打探。你们猜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没等人催又续道:“这人呀,原本也是中大夫手下的舍人,在临淄犯了事儿,才回来就被捉住了,要交由相国处罚呢。”
众人哦的一声,都透出些失望来。这原是寻常不过的事,说得这么遮遮掩掩的,浪费了多少人的情绪。有多事的再问些细节,那人却又说不上来了。于是大家压低了嗓子略微探讨几句,便重新换了话题说过。魏齐作风狠辣,在他手下少有人能讨得好去,那被捉之人下场如何在场的人多半心知肚明,没有多说的必要。
魏无忌却暗自皱了下眉。他珍惜人才,待舍人一向宽厚,对魏齐的作为很是不齿,只是这种事情他实在是无法插手,即便知道了也只能多叹两口气而已。
过不多时,魏齐引着须贾一起入了大厅,厅内顿时热闹起来。魏无忌与魏齐早没有话可多说,便不再上前假意应酬,回了自己席位慢慢喝酒。主人应酬多,显然也没能照顾到每一个宾客,粗略招呼了便命开宴。
魏无忌的席位在左首中段,十分不起眼。他自然也不会去招人注意,只随便应付左近的客人,一边四处观察。他先前便看到须贾进来时脸有怒容,魏齐也是神色不愉,席间还不时低声交谈两句。两人虽然小心掩饰,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魏无忌猜想他们是审问那犯事舍人不得结果。他对此事全无所闻,大约是须贾压下事情,直到回了大梁才突然发难。能令魏齐这样重视,必定不是小事罢。魏无忌便上了心,对魏齐与须贾两人不免多加留意。
酒席中段时,有仆从进来向魏齐耳语几句。魏齐已经微醺,不耐地摆了摆手,又去跟须贾说话,两人相视大笑,便又继续喝酒。魏无忌看他们的口型,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退了出去。他知道魏齐有专为用私刑设的屋舍,大概位置也能猜到,诈作散心缓缓踱步过去。
厅外也有出来透气的宾客,魏无忌一一打过招呼,一直走到无人之处,才加快了步伐。这夜月色不佳,离了前厅灯火通明之处,视野便有些差了。他急着去探看,脚下下不免快了些,待到听出前面匆忙的脚步声,已是收势不及,被一个物事撞到了肩上。他倒是没什么事,对面那人却是“啊唷”一声,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魏无忌心下歉疚,上前去扶那人起来,却见他身边还伏着一团东西,应当就是刚才撞到他的物事了。他正想开口询问,那人先看出他服色,一个发抖又“嗵”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小人不慎冲撞公子,请公子责罚!”
魏无忌听他语气极为恐惧,显然平时受惯了欺凌,不由暗自摇头,使力把他拉起来温言道:“不碍事。你这样慌慌张张的,要去做什么?”
那仆人抖得更厉害了,又想要跪下去,却被魏无忌托住,只好答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相爷让我把这人扔出去,我便听相爷的吩咐。”
魏无忌一愣,见地上那团果然是个人形,问道:“这是什么人?做什么要扔出去?”说罢,弯下腰去想要查看。
那仆人急得直搓手,道:“公子,这人已经死了,别污了公子的眼。”
魏无忌已经掀开了包在外面的草席,下面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皱着眉,道:“这里太暗,你点个火我仔细看看。他到底是谁?”
那仆人瑟缩道:“这似乎是谁家的门客,我听相爷叫他范睢。唉,公子这样高贵的身份,还是别瞧了,会吓到您。”
魏无忌记性不差,听到范睢之名立即想起数月前城门口的惊鸿一瞥。他本还想与此人结交一番,想不到回来之后竟是见到他的尸体,心中伤悲,沉声道:“点火。”语声中已经颇具威严。那仆人不敢抗命,只好点了火凑上前去。
魏无忌看清范睢的样子,只觉得一股怒火腾的蹿了上来。他全身血肉模糊,双臂扭曲,一张脸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样。魏无忌见过对敌人最残酷的刑罚,也不过如此。他不忍心多看,低声问道:“这些伤,都是魏齐让人弄的?”
那仆人点头应是。魏无忌攒紧了拳头,深深呼吸几次压住自己的情绪,正想下命令,忽见范睢脸上微微一颤。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去看时,脸上并没有动,但是眼皮却确实有细微颤动。他回想起那仆人刚才的惊慌神色,心中顿时明白,改口道:“你将他抬走罢,好生安葬了,相国问起,就说是魏无忌说的。”
那仆人如蒙大赦,连忙叩了头,将范睢抬走了。魏无忌起身悄悄跟在后面,见他一路走到隐蔽处安置了范睢,并没有给人发现,才往前厅走去。
走至半途,却见魏齐醺醺然地迎面走来。闪避已是不及,魏无忌上前行了礼。他因为心中不快,语气十分冷淡。
魏齐却似全然不觉,望着他大笑道:“无忌,你是出来散心么?怎么却弄得这么狼狈!”
魏无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肩头血迹殷然,知道是刚才范睢身上弄来的。他索性不多掩饰,淡淡道:“若非有人相府中动用私刑,我也沾不到这东西。”
魏齐眼中凶光一闪,道:“言重了,我不过是管教手下人。倒是你这样子,可不方便回去啊,不如先去我房里换过衣服。”
魏无忌没有拒绝,跟在魏齐身后去了他房里。魏齐挥退了仆从,亲自找了衣服出来。魏无忌见他没有回避的意思,也不在意,除了外面衣服。血迹只在衣服表面,并没有渗进去,他便没有换内衣。
魏齐微笑着看他换衣服,道:“时间过得真快,你小时候的样子还在我眼前呢,一晃已经长得跟我一样高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可爱得很,总是跟在王兄后面,比现在乖巧多啦。”
魏无忌与他不和已有多年,忽然听他起从前的事,不禁呆得一呆。魏齐已有七八分醉意,笑道:“我以为你只是陪王兄玩玩而已,想不到真喜欢了男人,早知道当时就不让着王兄了,免得现在处处和我作对。”
魏无忌冷冷道:“你何必说这种废话。若非你行事如此乖戾,我也不愿多树敌人。范睢犯了什么事,以至于你要这样折磨于他?”
魏齐愤愤道:“须贾出使齐国,齐王避而不见,反倒给范睢送了厚礼。你说,难道不是范睢泄露了魏国机密,才会得了赏赐?我要让手下人都知道,如果背叛我大魏,就是这种下场!”
魏无忌怒道:“你就凭这个?哪里有真凭实据了!若范睢无辜,你这样对待真心投靠的舍人,岂不是要让天下贤才心寒!”
魏齐昂首道:“错了又怎样?宁可错杀,也不能枉纵了。我又不是你,找尽机会拉拢人心。”
魏无忌实在觉得与他无话可说,摇头道:“魏齐,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行事,迟早会自食恶果。”他系好衣带,推门便出去。
魏齐在他身后道:“我原想找机会好好劝你,可惜你这样顽固,我不会再多纵容你。”
魏无忌暗道你原也不曾纵容我什么。然而心中毕竟有些怅然,只是加快脚步走回去。
筵席已近尾声。他多时不归,魏中安十分焦急,见他回来很是松了口气。魏无忌见他神色错愕地望着自己身上,便向他解释了刚才的事情,又嘱咐他找人将范睢弄出来好生照料。他对魏中安办事很是放心,不再多费心思,应付完筵席匆匆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