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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今昔 ...

  •   艾俄洛斯三人向艄公说明了情况,付过钱遣走艄公后上了连玫的画舫。舫主向他们介绍,“它叫做朱红之爱,已经陪着我在这河上漂了六年了。”
      米罗奇道:“你在这里呆了六年?……朱红之爱,这名字真好听。”
      连玫微笑道:“多谢您的赞美,我在六年前的夏天来到这里,两年前接手了时光晶馆。”
      “诶?姑娘是时光晶馆的主人?那不需要在馆里照看吗?”
      “呵呵,不用的,在天仙道上的时光晶馆,只是姑娘们练习乐器和歌喉的‘学院’与‘住处’,现在歌坊的姑娘们,大多都在这梨塘水上呢。”她伸手指着雕花窗外,不远处可见一条青蓝色鸢尾和青莲重纱雪纺装饰的画舫,“那一条青色的,就是我们馆中最漂亮,歌喉最美的姑娘罗浮的画舫。”
      “罗浮……罗浮山下忆深盟,孤芳携独影,后世慰前生。”卡妙轻轻念道。
      连玫转眼看他,抿嘴一笑,“不想这位公子连七百年前的诗句都记得呢,不过……尚未请教诸位贵人的名讳。”
      三人对视一眼,艾俄洛斯答道:“我叫艾俄洛斯,艾俄洛斯•洛伦迪。”
      “米罗•安达里士。”米罗笑道,随即指着卡妙道:“他叫卡妙。”
      连玫的眼睛微微一亮,“米罗,卡妙……耶西瓦的米罗阁下?”
      米罗一怔,“是我。”
      “啊,真没想到会是您!……您的功绩,已经如花一样开遍了云洛平原!”
      米罗一怔,而后颇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卡妙冷冷瞪了他一眼,把他看得一哆嗦。
      一旁的奥西里斯却看了眼艾俄洛斯,悠然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洛伦迪是故明城大公的姓氏,大公与夫人逝世多年,那么这一位……恐怕就是大公长子,耀罗的百战将军艾俄洛斯阁下了?”
      艾俄洛斯点了点头,“克莱列•洛伦迪与特丽斯塔•洛伦迪正是家父家母。”
      “果然是年轻有为,以阁下之才,重现两百年前雅典娜陛下身边的射手将军,路西斯•洛伦迪的风采,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艾俄洛斯温文有礼地道:“阁下过奖了,鄙人不敢自比先祖之功。”
      然而奥西里斯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几人走进船舱中就座,连玫叫过侍女,“清露,去上一壶剑阁白芽,再拿几只碗。”她自然注意到三人提过来的酒坛了。
      艾俄洛斯闻言,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略带歉意地笑道:“实在抱歉,我们都是些粗人,让连玫小姐见笑了。”
      “哪里,军人们的豪迈和情谊,也是十分令人敬佩的呢。”
      温柔的水波托着画舫一起一伏,河心的灯光就如波面上生出的光之花木。奥西里斯望着窗外,悠悠道:“今天能见到诸位帝国的新秀,本人异常欣慰。”
      三个年轻人只觉得莫名其妙,欣慰?客套话也没有这么说的啊。然而身为舫主的连玫,此刻却似乎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氛,一言不发,只听奥西里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很久之前,我们几个也曾在这里,同一个地方,像你们一样畅谈过啊……有个家伙,他有着天空和翠鸟羽毛一样的青色长发,他一直裹在白色的毛皮斗篷里,一副死人脸,”他笑了笑,“他喜欢冰雪岩兰,那黑叶雪瓣的极地兰花,永夜界皇的鲜血神力所化……”
      奥西里斯视线扫过卡妙,见他平静如冰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却什么都没有表露。
      “不知道这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或许还在,或许也不在了……”
      卡妙总觉得他的描述于自己而言,似乎十分熟悉却异常遥远,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忘了是什么。
      奥西里斯又将视线移到米罗身上,神情隐隐有些温柔,“米罗•安达里士,你是云中郡王卡路狄亚的儿子……”似乎,性子和那个疯丫头有一点点像呢。“卡路狄亚现在还好吗?”
      米罗一怔,一边回想父亲哪里有黑发蓝眸的朋友,一边回答道:“您认识家父?……他……我不知道,最近那边传来的消息,发病频繁了起来,但是他一直不肯让我回去,说是在圣域好好干活就可以了……”说到患了心脏病的父亲,米罗的神色黯淡下来。
      “是吗……”但奥西里斯只是叹息,半晌道:“数面之缘而已,算不得认识……”他忽然住嘴,最后望着艾俄洛斯半晌不说话。
      真是很像啊……一样的褐发,温柔的清眸,恍惚就是那个人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回到这世上,仍那样站在船头,带着温暖沉默的微笑望着他们,仿佛世间一切不愉快都能为他们承担。
      相似的水,相似的月,还是那座烟青色的桥,星光灯火,华街人潮。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半晌,奥西里斯失笑,“瞧我在说些什么,抱歉,今日重游故地,心中多少感慨,却减了你们的兴致。”
      艾俄洛斯怔了怔。最后他说:“不,看起来,您对您的朋友十分怀念呢。”总觉得在这个人身上,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的目光像深海,浩瀚没有边际,这种沉淀甚至让人不能以任何形容词去描述他,唯有仰望。
      “或许吧,然而这只是过去的事。”奥西里斯悠然说道。他微扬唇角,微笑再度变作初见时的完美无瑕。
      连玫轻轻笑了笑,道:“我看不如这样,就由小女子为诸位贵人唱上一曲以助兴,如何?”
      “好!听人说道,时光晶馆的连玫姑娘两年未开金口,今日得闻一曲,实是有幸。”奥西里斯抚掌笑道。
      连玫优雅地屈身行了一礼:“承蒙大人夸奖,诸位看来俱不是寻常人,今日能唱此曲,却是小女子有幸了。”
      她拍拍手,旁边一名侍女推来一架雁柱箜篌。连玫起身坐到琴凳上,双手娴熟地调了调弦,随即唱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的确大胆,选择雁柱箜篌为乐器,却敢唱古曲蒹葭,这一曲唱下来,竟是别有韵味。
      奥西里斯首先鼓掌,笑道:“连玫姑娘这可是另辟蹊径之法了,听来别致动人,又令人耳目一新。”
      连玫含笑辞谢,忽然一道沉静的声线响起:“连玫姑娘,可是偏爱古曲?”
      连玫一怔,转头,却见卡妙正淡淡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像一阵夹着雪粉的风,扑面洗心。
      古曲,是指五百年前神圣王朝之前的人们传唱的曲子,这一曲《蒹葭》,适才三人在河上吟唱的《柏舟》《将进酒》俱在古曲之列,它们一般由古乐器,诸如埙,横琴,筝,或是近期的琵琶弹奏。在神圣王朝之后,诸族融合,大陆语言与文化发生巨大变迁,五弦琴,金属横笛,钢琴,簧管等乐器纷纷自外族传来。
      然而唯有两种乐器,从古至今仍没有被动摇地位,这两种乐器一样是箜篌,一样则是笛。
      连玫今日弹奏的箜篌,正是在古曲与今曲之中都占有重要地位的乐器之一,只是她这架箜篌乃是雁柱箜篌,是在神圣王朝之后方产生的一种箜篌,她却能将一曲《蒹葭》奏出古雅幽远之风,难能可贵。
      “这位卡妙公子……”连玫看着他笑了笑,但她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径自道:“您对音乐的造诣,小女子久闻其名呢。”
      卡妙一怔,望着她不语。
      “亚月族精擅今曲,然而您却对两种不同的乐风各有独到的见解,三年前您在皇家音乐学院发表的《论古曲与今曲的关系》的论文,小女子有幸曾拜读过,确是真知灼见。”
      连玫说得不紧不慢,卡妙却没想到,这位梨塘水上的风尘女子,竟有机会接触到皇家音乐学院的资料。
      看来,她的背景并不简单。
      卡妙不动声色,当下欠身还礼道:“过奖了。”不料他才起身,便见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瞪着自己。
      “怪不得你那阵子怎么整天往图书馆跑,还天天拉着我跑去双子区乐坊听曲子,我还以为你开窍了!”结果没几个月又变成原样。
      “……”卡妙冷着脸说:“我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进水!”
      米罗眨眼,笑嘻嘻地看着他,“那你要给我缝好,不然缺了一块你不心疼?”
      “……你脑子已经缺了不止一块了!”
      “卡妙,你这是害羞了?”
      米罗哈哈大笑,卡妙终于没忍住,一茶杯砸他脑袋上,“嗷!”
      蓝发青年揉脑袋,卡妙淡定地道:“抱歉,见笑了。”
      米罗深仇大恨地瞪卡妙,然后转向奥西里斯与连玫,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微笑,其变脸技术之高明令人叹为观止。
      连玫忍不住笑了,望着他们道:“二位感情……可真好!”
      米罗毫不在意地一笑,“这有什么,连玫小姐,奥西里斯先生,你们可别看这家伙平时一副成仙儿了的样子,其实,他比我还不正经……”
      卡妙的脸色刷地一黑。
      艾俄洛斯笑眯眯地看着米罗,“我好心提醒一下,你又欠揍了。”
      奥西里斯望着几人,长叹一声:“唉,年轻人啊!”
      于是画舫里传来追杀和被追杀的声音,伴随着“Aurora Execution”的喊声和“妙妙我错了”的求饶声。
      “两位这样打打闹闹,可真是羡煞旁人呢。”再度坐下之后,连玫浅笑着说。
      卡妙瞪了一眼一脸讪笑的米罗,不说话,艾俄洛斯便代为答道:“从认识他们开始,这两个小子就一直这样。”
      奥西里斯温文地笑了起来,视线在米罗和卡妙之间来回摆动,“哈哈,年轻人那,总是这么有活力。”
      艾俄洛斯掩不住嘴角扬起的一丝骄傲和喜悦,“是的,米罗和卡妙都是好孩子。”
      米罗扁扁嘴,“二哥,你自己也没多老啊,我们不就小你七岁么,你至于要把我们叫成孩子么!”
      艾俄洛斯笑而不语,奥西里斯闻言却大笑,“七岁?有时候差个四五岁都是一个时代了啊!”他似乎颇有感慨,“你们都很好啊,有才华,正直,善良,年轻……谁没年轻过呢?”
      三个年轻人有些语塞,相顾无言时,却听连玫笑道:“先生确然像是很有智慧的长者呢……以前的我呀,也曾经梦想过能有一位英俊的贵族将我接入他的府邸……”她的神情带上了少许朦胧的怀念,“啊,那满路的葡萄玫瑰,洁白如玉兰的鸽子,高大的骏马排成四列,载着我轻盈的梦盘旋而上,顺着钟塔,望向云端……”
      “连玫小姐……”
      “啊,抱歉,失礼了。”
      “不……”米罗眨了眨眼,随即爽朗地笑了,“你唱的非常好听呢,不过我有点好奇……”
      “什么?”
      “你们女孩子,难道就没有人曾经梦想过,像高雅亲切的切尔西丝女皇那般,甚或温柔坚强的兰迦女皇那样吗?建立令后人永远铭记的功勋,让她们的子孙世代传颂她们的名字……”他并未说起帕拉斯•雅典娜之名,这个名字太过高贵,无人能够承受。
      不料当连玫认真听完他的问话后,竟哑然失笑。“米罗公子,您确然是这么想的吗?”
      “……有什么不对的?”米罗这回反而被她的回答弄糊涂了。
      “不,没什么,”连玫温柔地望着他,“可是米罗公子,那种功业的代价太过沉重,比起那些,我宁愿和姐妹们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
      米罗神情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却听她娓娓说道:“切尔西丝女皇,身为尊贵的雅典娜陛下的长女,继承了王位。”她说,“可她最亲近,也最重要的人,海连图斯•阿诺斯•珊加拉殿下却离她远去,他在雪岭的香巴拉战役中全身瘫痪,三年后因过度劳累双目失明,五年后,在雪岭高原全部归入耀罗版图之际,殿下也在女皇面前溘然长逝。虽然女皇将他破格葬入圣灵殿,开启了英灵入圣灵的传统,但再盛大的葬礼,再哀婉的悼词,再高的葬礼规格,也挽不回已经逝去的珊加拉殿下,而女皇本人,终于也下嫁了菲利耶尔•卡特尔亲王。您以为呢,米罗公子。”
      画舫之中有了一瞬的沉默,只听潺潺流水声,温柔而过,随即米罗那优雅清朗,带着点讶异的声音响起。“我的确没有想到,连玫小姐会这样诠释女皇陛下与珊加拉殿下的情谊,他们之间相差十五岁呢……我的兄长曾经告诉我,珊加拉殿下是无上之忠诚的象征,我们必要像殿下那般,为耀罗尽忠到最后一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不过……”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一转,“是的,您说的有道理,连玫小姐。”他笑道。
      “呵,多谢您的赞美,虽然您不一定同我想得一样,但感谢您不会因这不同而嘲笑攻讦我奇怪的想法。”连玫眨了眨眼,声音有了些微的停顿,“只是……关于兰迦女皇的故事,却又不同。不过我想,恐怕卡妙公子会比我更清楚这些故事吧。”
      “我?……”卡妙一怔之间,却听连玫续道,“亚月族的白发祭司,阿喀琉斯•月。”她的声音温柔得仿佛昏黄灯光下,给孩子讲故事的母亲。
      “……”卡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米罗忽然微微皱眉,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卡妙公子并不喜欢讲故事。”连玫眨眼,微笑道。
      然而卡妙闻言却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只是想起了点旧事而已。”他低声说,“过去,我曾经听……听人说过,在阿喀琉斯之前,上一任亚月祭司死之后,亚月的第一家族才会着手寻找下一任祭司,但自他之后的两任祭司,都是在上任之后就开始寻找符合条件的人……”
      “阿喀琉斯是南亚月人,但他从小生活在圣域,与兰迦女皇青梅竹马,原本皇位应由女皇的长兄继承,而她则可以与恋人幸福地生活,但在光明历417年,摩吉特亚月的苏坦部与冥族勾结,大军自风天关入侵耀罗,圣域以北的领土尽皆沦陷,随后,兰迦陛下的父皇墨提斯•卡特尔陛下与她的两位兄长分别以身殉国,危急关头,兰迦陛下登上皇位,率领军队反击外敌,阿喀琉斯则是她的得力将领。”
      “正在此时,苏坦家族为了真正控制亚月的神权,囚禁了当时的亚月大祭司,不让他完成活祭,祭司为了不让更多的人丧生,被迫在当次活祭中献上自己的头颅完成祭祀。祭司死后,苏坦家族并未着力于寻找祭司,却因此错过了下一次活祭,因此引发了有记载以来,最可怕的一次灾难。”
      “‘永夜界皇的震怒’,这位亚月的守护神似乎不再庇佑这片土地,可怕的暴风雪降临,湮没了三分之一的村镇和人口,苏坦家族的渎神者一夜之间暴毙过半,剩余的人出于恐惧,才拼命寻找下一任祭司。阿喀琉斯在一次意外中被认定为祭司,他为使族人从暴风雪的灾难中解脱,被迫接受了苏坦家族的控制,与兰迦陛下敌对。最后,他在两军的决战前夕,冒死将重要情报传递给女皇,使得决战中耀罗军大获全胜,苏坦家族灭族,但他自己也被协助平叛的亚月大公速夜家族终身囚禁,最终于光明历428年逝世。”
      不知何时,奥西里斯静静注视着卡妙,眼神耐人寻味。
      连玫却起身长叹,“感谢卡妙公子,这是个……很好的故事。”她说道,随手拿起手边的横笛,吹了两声,曲不成调,却听得出来是《诗经•周南•汉广》中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两句。
      “听闻卡妙公子,您诸般乐器造诣,仿佛百年前的阿喀琉斯阁下一般精通。不知今日,小女子是否有幸得闻?”连玫转身看着卡妙,语音平静。
      满室灯火中,她看见卡妙微微一笑,那笑容美丽得如同阿喀琉斯山脉的冰雪岩兰,纯净,并且坚毅。
      “百年前,阿喀琉斯阁下在海月江畔,为兰迦公主吹出一曲《击鼓》,今天……”他说着,视线掠过奥西里斯,掠过连玫,掠过艾俄洛斯,最后在米罗身上停了片刻,随即又掠开。“也一样吧。”
      他轻轻说着,忽然走出画舫,轻轻一纵,身子如鹞子般掠至岸边,随即消失无踪。
      连玫一惊,转身想出画舫,却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不急。”
      ……什么?
      回头间,她却见米罗笑吟吟地注视着舫外的水面,他双手枕了头,悠然道:“这家伙,他总是喜欢搞神秘。”
      他忽然别开脸,连玫看不见他的神情,便转头,却见艾俄洛斯也是微笑不语。
      他们……
      窗外,桨声混合着画舫上传出的丝竹歌声,缠绵流淌,岸边大街的小吃摊与水果摊贩高声叫卖,姑娘的笑闹声,人们兴致高昂的谈话声,瞬间清晰地混杂在一起,拥入这画舫。
      连玫注视着米罗,他嘴角挑着一丝慵懒平静的笑,正专注地凝视着窗外。岸上如织的人潮,你不知道他的视线会落在何处,又是否会落在那已经飘渺无踪的卡妙身上,那些声音就飘在他耳边,却似不入他耳。
      忽然,一丝幽凉的笛声沁入这繁华的世界。这永夜的发丝低柔凉滑,轻触心尖,微痒微甜,而后微苦。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米罗笑容敛去,他扶着椅子站起来,向画舫外走去,一切似乎都被排斥在他的意识之外,他只是去追寻那夜的影子,独一无二的,他的影子。
      笛声飘荡在水面之上,天地之间,画舫的侍女们兴奋起来,有空的纷纷走出舫外,没空的急得直跺脚,岸上的人们被这笛声吸引,纷纷去寻找发声处。舫中剩下的三人相视一眼,奥西里斯忽然笑道:“走吧。”便各自起身,走出舱外。
      夜色在天以下,水以上昏昏漠漠地游走,舒缓的旋律如游丝般不轻不重地漂浮,原本一曲幽远苍茫的《击鼓》,在吹奏者的演绎下广纳成夜之曲,似乎在抚慰思念着这世间一切温柔的事。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说话的人闭上了嘴,演奏的丝竹停下了弦,洛水两岸渐渐安静,唯有笛声随风飘荡着,似一缕游丝粘在心上,潺潺缓缓,不紧不慢。
      人们看见了,在烟青色的天桥之上站着一个人。他的长发像青色的火焰,承载着夜色的他的脸庞静默如冰雪,伴随着笛声,闭着双眼一起歌唱。一支清亮的银笛在他手中,仿佛箭一般,从一个个音孔中散出悠远的神思,在那双灵巧的手下编织着旋律。
      笛,长笛短笛,长笛竖吹谓之箫,音域宽而低柔,短笛横吹谓之笛,音色亮而高远,笛有不同材质,竹笛幽咽沙哑,玉笛温润柔和,银笛清亮爽脆,也有传说中司掌音乐与季节的远古神明,以透明的北极蓝冰为材料,制出冰笛,一曲绝响。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说,音乐是他的语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笛声温柔静美,又像是那山阙间飞扬的初雪,轻灵地旋舞着。这个吹笛人闭着眼,用音符勾画出自己的微笑和祝福,在飘荡在洛水中央的玫红画舫之上,米罗看见了,这是一个温柔的表情,不是静若冰霜不善言辞的卡妙公子,是他的兄弟,那个即使不知该如何表达,却仍旧关心着所有人的卡妙。
      传说,如果在三星望月之夜站在天桥上,向司掌杀伐与爱的金星列英祈祷,睁开眼时,在洛水中央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此生最重要的人。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最后一个音符,被吞没在融融的夜与水波之中,它久久环绕着寂静的天桥,如同不舍的发丝,袅袅不绝,半晌失落。
      吹笛人将手放下,他轻轻咳了一声,睁开眼。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洛水中央,兰舟之上,有一个人立着,身姿翩若惊鸿。他的脸是春风和太阳般耀眼的笑,那兰舟向他驶来,在他紫罗兰色的双眸里,他看见了自己,映着漫天的星火,刻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独上高楼,寒夜无情。
      “参见大人。”
      “有消息了?”
      “是,属下今日,偶遇了新上任的云洛统领米罗。”灯火通明的房间中,一个单膝跪地的女子缓缓说道,她抬起脸,眉目如画,清致优雅,赫然是画舫“朱红之爱”的主人——连玫。
      “属下邀得米罗•安达里士,卡妙,艾俄洛斯•洛伦迪三人进入属下的画舫,另有一人名为奥西里斯•普路托,身份不明,属下动用现有情报网搜寻过,但无法获得此人信息。”
      窗前坐着一个黑衣人,他宽大的袖口边绣着浅金莲花,金发如瀑滑落,即使是一方斗室,也不能掩盖他身上日月昭昭般的辉光。在他的身边是一张棋坪桌,桌子的另一边另有一人,面带微笑,执杯慢饮,紫色的长发在烛光透射之下仿佛透明。
      “奥西里斯•普路托……让人想到一个令人厌恶的死人。”金发人淡淡道,“奥西里斯•卡特尔,敢用这个名字作为化名,当真嚣张。”
      “这个人不用管他,你说说剩下三个,都是怎样的。”
      连玫点头应下,略微整理了下思路,道:“米罗•安达里士,看似任性随意,实则警觉无比,观察力异常敏锐,有举重若轻之风,处事聪慧,经验不足,但反应极快。对大人来说,他是一名劲敌。”
      “举重若轻……不错,没想到在希绪弗斯和艾尔熙德逝世,蝎王卡路狄亚重病的现在,耀罗还能有这种人才。说说别的。”
      “卡妙,”连玫答道,“为人沉默寡言,却冷静透彻,他的身上带着一种煞气,看似温和,但想必在需要以鲜血铺路的时候,他不会犹豫。”
      “连玫,你进步了。”
      “多谢大人夸奖。”连玫不惊不喜。
      “听起来,可真是个狠角色。”虽是这样说着,但声音的主人却半点情绪的波澜都未起。“继续。”
      “是……剩下那一人,艾俄洛斯•洛伦迪。”但这时,连玫却不再出声,似乎不知该怎么表达,“那个人……”
      “哼。”蓦然,金发男子一声冷笑,“不必说了。”
      “别人都当米罗•安达里士是我的宿敌,但眼下最难应付的,果然还是这个艾俄洛斯。”
      “你说呢,先生?”
      听见问话,桌子另一侧的紫发男子啜一口茶,道:“我为何要发表评论?”
      金发人笑道:“先生当下,在我的地方。”
      紫发男子的神情变得有些惊讶,“哦?原来海皇元帅阁下在威胁我。”
      “那又如何?先生不必明知故问。”金发男子淡淡道,顿时将另一人噎得哑口无言。
      “……看来,真没办法呢。”紫发人忽然叹了口气,笑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军长阁下,你恐怕要失望了,在下我可从未见过鼎鼎大名的艾俄洛斯阁下。”
      金发男子皱眉,“当真?”
      “我被威胁着,敢骗您吗?”无辜眨眨眼。
      “……也罢。”
      “艾俄洛斯此人,尽管不好对付,却还有迹可循。”终于,金发男子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我所担心之人有他,也有另外一人啊……”
      早从七年前开始,他就在关注耀罗的将领,在这些新兴的年轻将领中,堪称百战百胜的艾俄罗斯极为引人注目。他研究过此人的诸多战例,无一不是稳扎稳打之下,抓住敌人的弱点致命一击,这已成为他独特的作战风格,也因此,其他人的功绩便在他的光辉之下显得黯淡无光。
      但这些被埋没的战例中,却有一例引起了他的兴趣——八年前冥族入侵时,在雪岭高原蓝河行省的落日关,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
      卡拉赞高原西南的达勒山脉号称飞鸟不渡,落日关正处唯一的要道之间,据守奇险,冥军先从耀罗军手中夺走了落日关,又在即将全军进驻落日关时遭到“败军”反扑,全军覆没。这看似普通,但当深入分析之后,就可发现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冥军的斥候,在刚抵达达勒山脉西南侧时,还回报行省的主力军不在落日关中,但一日之间,两万人竟奔袭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匿于落日关内,并且,冥军取得落日关来得太过轻易,虽然在别人看来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拥有着异常敏锐的军事直觉的沙加却发觉,在战役中,落日关守军几乎没有多少损失,在冥军第三次轰击大门时,守军便偷偷撤去大门的填塞物,因而最后,冥军以为已经胜利,在全军三分之二进驻关内时,措不及防之下遭到了在城头隐匿的守军的猛烈反扑,城门大闭,一场瓮中捉鳖杀得干干净净。
      看似极为冒险,却是精心策划与对敌军的极端了解之后制定的布局,冥军每一个致命弱点,都被主帅近乎恐怖的直觉捕捉到,在敌人尚未反应过来前,化作万钧之力狠狠将之击垮。
      他特地留意了一下当时的主帅——撒加•阿瑞斯。
      再未找到其他相关战例,之后此人被调回中央任文职,这一回依然留在圣域,但落日关的夺还战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如果说艾俄洛斯是一面坚固的盾,那么此人就是一柄锋锐的剑……”他轻轻叹道。“不知剑更锋利,或是盾更坚固?但两者联手,当真可怕得很。”
      虽然如此,他的言语中却不带畏惧,“不过,我又怎会是容易对付的?”他望着窗外自说自话,紫发男子就这样听着,不做评论。
      “先生。”这金发男子忽然转头望向紫发人,秀致的容颜令人惊艳而不敢亵渎,“不得不说,你生在一个好国家,自古至今,他都是人才辈出的。”他浅笑。
      但紫发男子闻言,却不再露出他招牌式的温和笑容。
      “人才辈出?……是,你说得对极了。”他淡淡说着,“他们都是被鲜血喂大的人才,或者,我该为此感到荣幸吧。”
      紫发人轻轻叹了一声,半晌后,却起身望了望窗外。
      “天色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哦?不再多留会儿?……”
      “不。”他微微一笑,“您的茶我十分喜爱,但我需要睡眠以令自己清醒。”
      他走到门口,金发男子并未拦他。
      他侧头问道:“您不拦我?”
      金发男子不为所动,“若先生要走,即便我亲自出手,也未必拦得住。”
      “哈哈,只不过,我却不希望与您动手。”紫发人微笑道,“或许日后我们还能再见,但是现在,元帅阁下,告辞了。”
      开门,关门,而后屋中一片寂静。
      “连玫。”
      “是。”
      “穆这个人,不要再派人盯着他了。”
      连玫明显一怔,“大人……”
      沙加淡淡道:“今日找到这里,说明他早知道你的人盯着他,再跟也没有意义。”
      “可是总不能……”
      “不要打草惊蛇。”沙加平静地说,“对于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可要小心他利用这些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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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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